蚀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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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肖雪童年的回忆,绕不开的是她父亲肖定国厚实的臂膀,等候在学校门口的魁梧身影总能让她心生暖意,人高马大的父亲会嬉笑着将她高高举过头顶,骑坐在他宽阔的脖颈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用他的大手牵着她的小手,不紧不慢地散步回家。高高在上的肖雪如同一位凯旋而归的女将军,晚风清畅,斜阳如歌,与父亲有说有笑,自是一份淡淡的欢喜。那一年弟弟肖飞尚未出生,母亲也还好好地活着,那一年肖雪十岁未满,一家人和和美美,太平喜乐。

十岁那一年注定会是肖雪永世难忘的一年,八月盛夏,弟弟肖飞降生,举家欢腾,作为姐姐的肖雪也跟着开心,自此她的生命里多了一份再也无法割舍的羁绊,那一刻,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留给这个弟弟。新年元旦前的最后一天,因为产后抑郁,在楼下阴暗潮湿的车库里,母亲用一根粗麻绳悬在屋顶晾咸肉的钩子上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年幼的肖雪不曾想过,抑郁原来也能够杀人。

一生一死,一喜一悲,人生如梦,恰似因果轮回。

清脆悦耳的铃声凌乱了肖雪的思绪,电影《天空之城》的主题曲里截取的片段,那是她年少时的最钟意。温婉的歌声里,手机屏幕骤然被点亮,肖雪目光迷离,孱弱的意识正在渐行渐远。下一秒,肖雪颓然闭上眼睛,鲜血在她的脑后流淌,顺着地板浸染上肩头,一抹娇艳的鲜红沿着白色连衣裙的边缘缓缓氤开,如是隆冬雪地里盛放的一丛腊梅,悲伤而又倔强。

1、

“吴所,就这了。”

助手董岩指了指面前一栋二十几层的公寓楼,吴吉抬了抬眼,随即便又将头压低下来,自顾自地点了根烟。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写着“新民公寓”的标识,坡道外放置了铁栏杆挡路,外围有一些零星的建筑工人在收尾,这是一座刚刚完工的公寓楼,相关的配套设施尚没有完全安装到位。

吴吉一个月前调职到新民街区,每天喝茶看报,形同养老,回想过去在市刑警队刀口上舔血的日子,眼下的生活显然既平淡又乏味。他选择调职到新民街区做个片区派出所所长,是看上了新民街区十年无重大刑事案件的过往,没成想,刚到任一个月,便发生了血案。

电梯直上十八楼,刚出电梯门,就看到由警队拉好的隔离带。吴吉做过一年狱警,公寓的建筑格局和监狱号子有几分相似,中间一个自上而下的采光天井,绕着天井是一圈环状过道,住户门挨着门阵列在过道另一侧,发生凶案的那间屋子陷在紧靠着电梯间的角落里,一出电梯,拐个弯便是。

前脚刚踏进屋,后脚董岩就又急慌慌地从凶案现场里逃也似的跑了出来,双手扶着墙壁,大口喘着粗气,强忍着没有呕吐已然是他最大限度的克制。

公寓房不分内外间,客厅、卧室、餐厅甚至厨房都规划在一个单间里,一扇横亘整个南墙的落地窗用窗帘遮掩着,窗帘半开半合,室内的光线不算敞亮,一具女尸头正对着入户门,仰面横躺在房屋的中央,血液渗满她身下的半身白裙子,凝固的血液混杂着腐败尸体的气味充斥着整间屋子。

一个身材健硕的男子正蹲着检查尸体,听到身后的响动,抬起头来与吴吉对了一眼,那人脸上的神色微微一滞,随即起身走到吴吉身边。

“吴队,你怎么来了?”

对方虽然戴着口罩,但只听声音,吴吉马上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是小周啊,哦,不对,现在该叫周队了才对。这案子正好在我的片区,我顺道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吴吉的话语里没有半点揶揄的味道,从刑警大队调职是他自己打的申请,周昊升职做队长也是他的推介,两人之间没有隔阂。

“是啊,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早知道我该先知会你一声。”周昊扫了吴吉一眼,这个男人是他警察事业的领路人,也是刑警大队最受人敬重的队长,如今像是变了一个人,没有了原先在刑警队时的锐气,他那双极有威慑力的眸子也没了往日的神采,这不禁让周昊暗暗有些伤感,他知道,一切的源头都是小楼的那件案子。

“知会我干什么?我难得过几天清净日子,处理处理邻里纠纷,顺手拿个毛贼我也能得心应手,这凶杀案,还得归你们刑警队。”嘴上这么说,可这么多年的刑警生涯,习惯哪是说改就能立马改掉的,寒暄完,吴吉径直走向尸体,其间又匆匆观察了一下案发现场。

死者面目虽然因为腐败的原因,变得灰暗阴沉,但依然能看出原本清秀的轮廓。尸体不远处有一部手机,周围没有发现任何凶器。

“什么情况?”吴吉转身问一旁的周昊。

“女孩叫肖雪,未婚,独居,这几天乘电梯的住户不断向物业反应,这间房子里有恶臭渗出,物业敲门无人应声,因为担心住户发生意外,物业联系了开锁公司开门,这才发现了尸体。”

“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法医那边的报告还没出来,初步估计应该是十天前。”

“凶器找到了吗?”

周昊摇了摇头,补充道:“致命伤在脑后,为锐器击伤,凶器应该是一个类似尖嘴锤的物体,致死原因是头部失血过多。”

“有嫌疑对象吗?”

“刚刚开始调查,暂时还没有突破性的进展。”

大部分的案件一开始都是如此,遍地留痕的凶案现场早已成为历史,随着推理剧的普及,处理指纹和凶器成了凶手普遍的行凶后的流程,但没什么可担心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只要是犯罪,都会留下蛛丝马迹,好猎手自有天生的敏锐嗅觉。

“好了,我走了,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你支语一声。”吴吉转身要走。

“吴队,大伙都希望你能振作起来,小楼那事……”周昊欲言又止。

吴吉没接周昊的话茬,他拍了拍周昊的肩膀,淡淡说了一句:“替我谢谢大伙,我有时间再回去看望大家。”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走到电梯口,拍了拍还没缓过劲来的董岩的后背,戏谑道:“走了,小子,多经历几次自然就习惯了。”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周昊莫名地又想起了因公殉职的小楼,小楼和这小伙子一般的年纪,那么活蹦乱跳的一个小家伙,怎么说没就没了?

隔天上午,董岩正在办公室和吴吉吐苦水,将昨天的情形变着花地讲来讲去,仿佛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吴吉没觉得这孩子说这么没出息的话丢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谁也不是天生的铁石心肠,所谓的沉着冷静也不过是见多不怪罢了,经历多了人也就麻木了。董岩说得兴起,直到口干舌燥,才意犹未尽地提了水壶去楼道口的茶水间打水,和刚刚推门进来的周昊撞了个满怀。

“吴队,我来找你帮忙。”周昊也不客气,径直走到吴吉面前,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在吴吉面前坐定。

“昨天那个案子?”吴吉抬头瞄了一眼周昊。

“是啊,想了一晚上,脑壳疼,你给参谋参谋。”

“尸检报告。”

“受害人肖雪,二十八岁,死亡时间是四月十七日的下午三点至五点之间,颅外出血休克致死,体表有轻微体表伤,生前应该和人有过争斗,现场没有发现凶器,地板、窗帘和部分家具上有死者血液,没有发现死者以外的指纹、脚印、组织纤维。”

周昊说着话,将一份尸检报告递到了吴吉面前。

“死者有被捆绑或者性侵迹象吗?”

“暂时没有发现。”

“周围有监控录像吗?”

“小区刚刚交付不久,住户不多,配套设施也没有完工,其中就包括关键的监控系统。”

“受害人的背景资料呢?”

“受害人名叫肖雪,大学毕业四年,在市内一家高级会所做侍应生,母亲早丧,有一个父亲和一个弟弟。”

“大学毕业在高级会所做侍应生?”吴吉有些疑惑。

“现在的社会,物欲横流,长得好看,愿意勤勤恳恳奋斗的女孩子越来越少,那地方上班的女孩,人际关系铁定简单不了。”

“不能先入为主,她上班的地方,你去调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行,我安排人去查。”

“没有发现凶器,说明凶器很可能是凶手随身携带之物,没有发现脚印,说明凶手很可能是进屋之前便换了拖鞋,凶手大概率是死者熟悉的人,预谋杀人,思路清晰,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事后能冷静地对现场进行清理。你是老刑警了,这些,应该不用我去说明,还有什么特殊的发现吗?”

“死者手机上的指纹被人清理过,聊天记录被人删除了。”

“恢复了吗?”

“聊天记录通过大数据恢复了,最后和受害者聊天的人是她的男友,一个名叫段鹏的公务员,时间正好就是死者遇害的那段时间,两人相约见面。”

“段鹏怎么说?”

“他说他和死者约好四点半左右在死者的公寓见面,但他按约到达死者公寓时,敲了几次门,一直没人应门,打电话也没人接,他随即就离开了。我们搜查了他的住所,没有发现凶器和可疑的物品。”

“此人有重大嫌疑。”

“是啊,我们申请了拘押令,审讯了几次,他拒不认罪,人证物证俱不充分。”

“还有其他的嫌疑人吗?”

“暂时还没有。”

“我想见见这个段鹏。”吴吉一边看资料一边下意识地给周昊布置任务,语气神情,一如从前。

“我来安排。”周昊点了点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志得意满,嘴角忍俊不禁地弯了弯。

2、

市刑警队和片区派出所联合办案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再加上吴吉原本也是刑警队的老人,所以当吴吉出现在刑警队审讯室的时候,并没有人感觉意外,甚至和吴吉相处多年的同事们隐隐生出一丝难得的熟悉和踏实的感觉。

“说吧,肖雪遇害那天,你到她的公寓去做了什么?”吴吉开门见山,没有任何的虚与委蛇,将矛头直指段鹏。

段鹏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慌乱,他怒吼道:“都说了几遍了,我那天确实是应邀去的肖雪的公寓,但是并没有见到她本人。”

“你那天去找肖雪的原因是什么?”

“我去拿东西。”

“拿东西?拿什么东西?”

“其实我和肖雪已经分开有一段时间了,是她一直拖着不愿意接受现实,对我纠缠不清,那天也是她约的我,我过去只是想最后和她把事情说清楚,顺便拿走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

“分手?为什么?”吴吉看过肖雪的照片,小姑娘漂漂亮亮的,配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瘦削男人应该算是绰绰有余。

“她在那种地方上班,我在机关单位工作,我和她不可能有结果。”说到这里,段鹏的脸上不经意间露出几分厌恶的表情。

“你要分手,但是她不同意,情急之下发生了口角,再之后又动了手,这个过程中,你错手杀了她。”吴吉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

“你胡说,我没有杀她。”段鹏应激地站起身,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异常,随即又坐回椅子上,平静道,“我说过,我应约准时赶到她家,我敲了门,也打了电话,她完全置之不理,这让我很气愤,自打分手之后,她时常会用点这种小伎俩耍耍我。”

“等等,你说你打了电话,你怎么确定她不在家,你在哪里打的电话?”

“就在她家门口啊。”

“你说谎!”吴吉一拍桌子,手指直指段鹏。

段鹏虽然被吴吉的这一突然的举动吓得全身震颤了一下,但他却并不慌乱,依然不紧不慢地回道:“警官,恐吓对我这样的清白之人并没有任何作用,审案得讲证据,我没有做过的事情,你不能逼我承认。”

“死鸭子嘴硬,既然你不想承认,那么我们就来做个验证吧。”吴吉拿起一个被透明证物袋包裹着的手机放在桌子上,那正是肖雪死后留在她身边的手机,手机因为要查证信息,一直都保有电量,吴吉解释道:“这部手机的音量始终保持着从犯罪现场拿回来时的设置。”

吴吉走到段鹏身边,一把把段鹏从椅子上拉站起身,然后一言不发地拖拽他往审讯室外面走,周昊等一众审讯人员也跟着到了审讯室外面,吴吉随手将房门关上,然后问道:“肖雪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段鹏报了一串号码,一串优美的音乐铃声随即顺着房门传入过道,在过道中格外刺耳,段鹏瞪圆了眼睛,这该是他听过的最为胆寒的铃声。

众人又回到了审讯室,段鹏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眼珠不停地左右晃动,时不时地抬头偷瞄一眼吴吉,每当与吴吉目光交集,视线一触即溃,便将头埋得更低。

吴吉并没有急着催促段鹏交代,而是淡定地抽完一支烟之后,才冷冷道:“肖雪的公寓没有隔间,空间大小和我们的审讯室类似,你如果站在门口打电话,那么一定会听到屋内的手机铃声,你如果不相信,我们也可以到现场去做个实验。我们的政策大家都清楚,现在自己交代,可以算作自首。”

“警官,我真的没有杀肖雪,我到她公寓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段鹏彻底破防,话语间带着明显的哭腔。

“你怎么进的房间。”

“我有房门的钥匙,那天,我听到铃声,便以为肖雪在恶作剧,可一开门就看见肖雪躺在血泊里,我当时就吓傻了,但你们要相信我,肖雪真不是我杀的。”

“自作聪明,如果人不是你杀的,肖雪的尸体正对着房门,你一推门就能看得清楚,你只要不进入房间,等警察来勘察完现场,自然能证明你的清白,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后来发现尸体的物业也都是这么做的,你冒险进入凶案现场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吴吉的问话层层递进,责问的语气一句比一句严厉。

段鹏的头顶汗珠密集,他急切地解释道:“警官,我当时一时紧张,没有想那么仔细。”

“你现在可以想想了,我告诉你,如果你今天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到现在为止,在这件案子里,你段鹏的嫌疑最大。”

说完这些,吴吉把面前的资料合了起来,摆出一副不愿再浪费时间的姿态。段鹏慌了,他脸上扭曲的表情验证了吴吉之前的揣测,段鹏一定没有说实话,他隐瞒了很重要的事情。

“我去肖雪那里,最主要目的是为了拿走一份很重要的文件,可是,当我赶到那里地时候,敲门没有回应,我随即拨打肖雪的电话,房间里明明有电话铃声,却没有人来开门,我当时气愤极了,其实我一直有她房子的钥匙,当我打开门的一刹那,却看见她倒在血泊里,我当时脑子里第一想法就是,拿了那份文件立即离开,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我曾经来过这里。”

“你怎么知道她把东西藏在哪里?”

“我一直都知道她藏东西的地方,衣柜的后面有个暗格,钥匙就在梳妆台的桌垫下面压着。”

“既然你早就知道她藏东西的地点,为什么不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去把东西偷出来呢?”

“这种能要人命的东西,她怎么可能没有备份,可是看见她死了之后,我马上明白过来,只要我把她打印出来的那份文件毁了,谁也不会知道有那份文件的存在。”

“到底是什么文件,让你不惜冒着被当成杀人凶手的危险也要找出来呢?”

段鹏心中一惊,脸色陡然一变,他抬头又看了一眼吴吉,从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他知道,今天若不把事情交代清楚,是决计走不出这间审讯室大门的。

段鹏交代了他和肖雪交往的经过,段鹏和肖雪是大学情侣,毕业之后两人就同居在了一起。段鹏因为家里有关系,又在公务员考试中成功突围,一路平步青云,前途无量。而肖雪则因为专业不对口,没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为了维持开销,机缘巧合之下在一家高级会所干起了侍应生。肖雪的这份工作收入不菲,但是会所侍应生这样的职业实在是太不光彩了,虽说肖雪一直坚守底线,但是在段鹏的眼里,对待肖雪的态度开始急转直下。

段鹏正值升迁的关口,要和自己的顶头上司一个王姓的主任拉拢关系,王主任好色,段鹏便心照不宣地在宴请的时候带上了肖雪作陪。为了男友的升迁,面对王主任的一次又一次的劝酒,肖雪虽然心中不喜,最终还是咬牙一一应下。当晚,肖雪醉得不省人事,隔天醒来时,竟一丝不挂地躺在同样不着片缕的王主任的身边,这一切都是段鹏刻意的安排。

面对羞愤难当急于报警的肖雪,王主任一方面自陈自己对肖雪的爱慕以及酒后乱性尾随喝醉的肖雪做下不法之事的愧疚,另一方面,保证自己会对肖雪进行补偿,最重要的是,他会此次升迁中照顾肖雪的男友,帮助他得偿所愿。

王主任走后,因为内心充满对男友愧疚独自在酒店房间里天人交战的肖雪意外发现了装在浴室里的隐藏摄像头,后来她在床头附近又找到了另外两个隐藏摄像头,这些隐藏摄像头是插卡式的,肖雪对于自己前一晚为什么会和王主任一起回到酒店这件事本身就充满疑问,她没有追究酒店里出现摄像头的责任,而是不动声色地带着储存卡离开了酒店。

回到家中的肖雪在储存卡里找到了当晚事情的真相,段鹏将宿醉中的她带到了酒店的房间,段鹏没有选择留下来照顾肖雪,反而在离开时故意将房门虚掩,段鹏离开几分钟之后,王主任进入了肖雪的房间。肖雪开始并没有找段鹏吵闹,反而自欺欺人地认为段鹏只是临时有事离开,没有关好房门也是一时失误,让别有用心的王主任钻了空子。但是段鹏被王主任提拔升迁之后,立马变脸和她提出分手,联系前因后果,彻底击碎了肖雪的幻想,肖雪告诉段鹏,如果他胆敢和自己分手,她就将那段视频公之于众,她不但要让段鹏和那个王主任身败名裂,更要他们一起去坐牢。

“我不能让她毁了我一手建立起来的事业,但是我真的没有杀她。”段鹏哭诉。

“如果你当时拨打了急救电话,肖雪有可能就不会死。”

吴吉冰冷的言语让段鹏目瞪口呆,是啊,当看到肖雪倒在血泊之中的那一刻,他满脑子想的就是找到肖雪要挟他的证据,将那些危险的东西彻底销毁,他甚至没有确认一下肖雪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亡,又或者他的内心也在暗暗庆幸肖雪的死亡。

“肖雪手机上的聊天记录是你删除的?”

“是的。”

“那她手机屏幕上的指纹也是你擦除的?”

“什么指纹?我那些天一直预备着伺机偷取文件,随身都有一副一次性手套带在身上,我是戴上手套操作的手机,并没有留下指纹,如果擦掉屏幕上所有的指纹,那不是太明显了吗?”

吴吉微微一愣,是啊,擦掉手机屏幕上所有的痕迹不是太明显了吗?可是死者手机上的痕迹又是谁擦掉的呢?

吴吉合上资料离开审讯室,他的脑中一刻不停地在运转,段鹏的话有几分可信?如果他没有杀死肖雪,那么谁才是凶手?如果段鹏说的是真的,那么在肖雪发消息给段鹏到段鹏到达肖雪住所的这段时间,是谁在肖雪的公寓里杀了她?又或者,给段鹏发出那条信息的人,究竟是不是肖雪本人?

3、

案件再次陷入困局,没有办法之后的办法便是回归罪案现场。罪案现场不仅有散落一地的线索,还能还原案发时的真实情境,揣度凶手的心理,从而抽丝剥茧找到破案的关键。

站在新民公寓楼下,环视四周,吴吉闭上眼睛,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黑影,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公寓楼的门前是一条断头路,这条没有名字长度不过二百米的小路与主干道垂直相连,成了一个T字型。T字路口没有安装监控探头,十七日下午三点至五点,这个致命的两个小时,到底有谁从这个T字路口折进这条断头路,又进入公寓杀死了那个妙龄的少女?他又是沿着什么路线离开?

吴吉在T字路口踱步,又走上那条名为凤凰路的主干道仔细观察,凤凰路中央有一道隔离带,将整条道路一分为二,从T字路口出来的车辆只能右转,左转的车辆也必须右转到下个路口掉头。吴吉眼中一亮,一个想法闪电一般击中了他的大脑,沉思片刻,他转身问身边的董岩:“凤凰路上的十字路口都安装了监控探头吗?”

董岩打了通电话,确认好信息回答道:“除了新民公寓门前这条新修路的T字路口,所有的十字路口的都有监控探头。”

“去一趟交通局,调取一下T字路口左右最近十字路口十七日下午两点半到下午五点半的的监控录像。”

“吴队,调取这两个监控探头的录像有什么用?”

“凤凰路中间有隔离带,进出断头路车辆只能单向行驶,比对两个监控中这段时间进入这个路段车辆和行人,分析出哪些车辆和行人在时间上有折进断头路的可能,再逐一比对,应该会有新发现。”

“对啊,得,我现在就去。”董岩头一次碰上这么大的案子,本来陷入僵局的案子陡然峰回路转,年轻人的激动难免溢于言表。

看着董岩匆匆离开的身影,吴吉脑子里又浮现出另一个年轻人的身影,那个孩子也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性子,也是这么有活力。

当晚,吴吉和董岩连夜查看了监控录像,对在这个时间段进入的车辆一一进行了比对,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小区还没有完全完工交付,住户寥寥无几,吴吉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八辆机动车、十几辆非机动车以及数十个行人上,同时段鹏出入的时间也得到了验证。

一夜忙碌之后,两人并没有休息,马不停蹄地兵分两路,董岩将昨晚的调查结果送到市局去进行数据分析,而吴吉则决定走访一下死者家属。死者肖雪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因为抑郁症自杀身亡,家里只有一个年过六十的父亲肖定国和高中毕业开面包车打临工的弟弟肖飞。

肖定国和肖飞住在城郊的一处私房内,吴吉刚走到肖家小院门口,就听见院内有人争吵。

“兄弟,你这车本来就是二手,要不是看你这车牌不错,我能看上这车,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价格,我到哪不能买个比你这个新两成的车?这样吧,我再加你一千块,你考虑一下,这个价格,也不低了。”

“车牌不卖,价格好商量。”

“不是冲你这车牌,你这车,我真就是看不上,要不你自己说,这车牌什么价?”

“车牌不卖,爱买买,不买,滚蛋。”

“你这年轻人怎么说话呢?得,这破车,你自己留着传宗接代吧?”

吴吉刚要进门,差点和一个怒气冲冲的年轻人撞个满怀,吴吉跨国门槛,一眼就看见了停在院内的面包车,只这一眼,吴吉就可以断定,昨晚筛选出来的可疑车辆里就有这辆车,吴吉又将目光在车牌上扫了一眼,更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面包车前的年轻人也觉察到了吴吉眼神里的异样,年轻人脸色骤然一紧,这个异常的举动没有逃过吴吉的眼睛,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动了起来。年轻人疾跑两步,一脚踏在面包车的前保险杠上,灵巧地一个翻身,从一人高的院墙上翻了出去。吴吉警校毕业,大学期间还申请去部队锻炼了两年,身手自然也不会差,也灵巧地翻过墙头,追了出去。

两人在村庄里开始了角逐,村里的道路九曲十八弯,年轻人凭借着熟悉道路的优势,不断地变换着方向,想要甩掉身后的吴吉。吴吉抓捕经验丰富,哪里那么容易被甩开,有几次手都能摸到年轻人的衣边了,却又被这小子像泥鳅一样滑开。两人在巷道里你追我赶,时不时出现的行人被两人惊得目瞪口呆。这场追逐的结果本来还要再经过一阵才能见分晓,可那年轻人跑出一条巷口时,正好被侧面而来的一辆小车撞倒,那小车愣把刹车刹出了火花,速度是降了下来,但还是将将撞倒了那个年轻人,吴吉趁机上去把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反手拷了起来,一抬头,好巧不巧,小车上吓得目瞪口呆的司机正是刚刚怒气冲冲走出小院的那位。

玩命逃逸的年轻人就是肖雪的弟弟肖飞,肇事者及时刹住了车子,肖飞除了几处挫伤,并没有伤及筋骨。

肖飞对案发当日见过肖雪的事情供认不讳,但他也拒不承认自己是杀死肖雪的凶手,理由也很简单,辍学之后的这几年他一直都没个正经工作,收入不菲的的姐姐几乎是他的摇钱树,他没有杀死肖雪的动机。肖飞坦诚,他当天是去找肖雪借钱的,他最近谈了个女朋友,花钱如流水,自己的收入完全不够开销,便想着找肖雪救济一点,没想到肖雪非但不肯借钱给他,还狠狠教训了他一番,两人因此发生了争执,其间,肖飞动手抢夺过肖雪的钱包,两人有过一些肢体冲突,这也应证了死者身上的那些轻微的体表伤的来源。

“你几点离开的新民公寓。”吴吉问肖飞。

“四点十五分。”

“四点十五?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

“我约了女朋友四点半看电影,为防迟到,上车的时候,我特意瞧了一眼时间,你们不知道,我那个女朋友性子烈,一不顺心就爱发脾气。”

“去和他女友确认一下,同时核对一下监控时间。”吴吉吩咐完董岩,狠狠皱了皱眉头,肖飞是四点十五离开的,而段鹏是四点半到的公寓,这中间十五分钟足够凶手完成进门、杀人、离开现场一整个过程吗?要在十五分钟之内完成这一整套操作,显然极其困难,如果没有可能,那么肖飞和段鹏到底谁在说谎?

就在吴吉分析两人的审讯记录的时候,有人进来通报说,死者的父亲到了,他说他有重要线索要提供给警方。

肖雪的父亲肖定国端坐在肖飞刚刚坐过的椅子上,肖定国的个子很高,超过一米八,长了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他的双手杵在一根圆形银质杆首的手杖上,手杖上有一个双B的商标,这是巴布手杖特有的标识,吴吉的父亲有老风湿,他在给父亲选择手杖的时候,曾经咨询过这个牌子,后来因为价格高得离谱而被迫放弃。

“老先生腿脚不方便,还特意跑一趟,真是辛苦了。”

“年轻的时候,在车间出了一点意外,砸伤了腿,年轻那会还不觉得什么,临老了,走起路来就会隐隐作痛,得亏女儿孝顺,给我买了这根手杖。”或是无意间提及了老人的伤心处,老人忍不住揉了揉眼角。

“老人家节哀,我听同事说,你有重要线索要提供给我们,不知道是什么?”

“是这样的,肖飞绝对不可能是凶手,案发之后,他曾经跟我商议过这件事情,他说他四点十五分离开他姐姐的公寓,而我那天其实和他姐姐打过一个电话。”

“什么时间?”

“四点二十。”

“谁接的电话?”

“我女儿。”

“谁能证明?”

“我有当天的聊天记录。”

肖定国将自己的手机摆在吴吉面前,十七日那天肖定国确实在四点二十给肖雪打了电话,而对方确实也接了电话,通话时间是七分钟,也就是段鹏到达现场的前三分钟。电信公司的通话记录当天上午就已经送到了警局,因为忙于肖飞的审讯,一时还没有顾得上,此时拿出来一比对,正好和肖定国说的话相互应证。也就是说,肖雪在四点二十七分的时候刚刚挂掉和父亲的通话,那时候肖雪还活着。作案时间再一次缩短,从原先的二十分钟缩短为三分钟,这有可能吗?根据眼下的线索,段鹏的凶手嫌疑再次无限被放大。

因为腿脚不便,质询结束之后,吴吉把肖定国送到门外,肖定国说要到路边去拦出租,吴吉拿出手机帮他叫了网约车,肖定国对吴吉表示了感谢,同时感慨自己年纪大了,又不会用那些叫车软件,出门的时候很不方便。

看着肖定国远去的背影,吴吉若有所思。

4、

三天之后,肖定国再次见到吴吉的时候,已是另一番光景。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却是不一样的身份。肖定国被带进审讯室的时候,情绪非常激动,他那副魁梧的身躯,即便是在腿部有残疾的情况下,依然能给人巨大的压迫感,董岩和另一位办案民警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勉强将这个桀骜的老人按坐在椅子上。

肖定国指着吴吉骂骂咧咧,吴吉全然不去管肖定国说了些什么,在吴吉的调查里,肖定国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工人,把自己的大半辈子都贡献给了工作的工厂,老婆很早就因为抑郁症离世,他一直过着鳏夫的生活,没有再娶,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虽然儿子不争气,但是女儿肖雪却是邻里皆知的孝顺女儿,是什么让这个一辈子老实本分的老人将罪恶之手伸向了自己的女儿?吴吉百思不得其解。

“你们警察也不能随便抓人,你们抓不到杀我女儿的凶手,就抓我顶罪,”肖定国哭丧着脸,一副半带愤怒半带委屈的表情。

“有罪没罪,审完不就清楚了。”吴吉收拾好心情,开始问话,“四月十七日下午三点至五点之间,你在哪里?”

“时间太久,年纪大了,记不住事,不过三点到五点这个点,我应该是在家准备晚饭吧。”

“有人看见你那天三点半的时候出门了。”

“是吗?那可能有这么回事,我腿脚不好,不过天气不错的时候,我有时候会去公园遛遛弯。”

“那你到底有没有出门?”

“我这脑子,哪能记得住那么多事,不记得,不记得了。”肖定国的回答和没回答没有两样。

“没关系,你记不住,我可以慢慢帮你回忆。”吴吉没有在此处过多计较,继续说道:“你那天打电话,和你女儿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也就是关心一下她的生活,她有好些天没回家了,她打小就没了娘,我这是又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把闺女拉扯大,却没成想……”肖定国说着又要抹泪。

“你女儿要是在电话里听到你说这些,她大概也会很感动吧,可惜了,她没能接到你这通电话。”吴吉锐利的目光锁定在肖定国的脸上。

肖定国微微一愣,埋头道:“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那我帮你回忆一下,你那天赶到女儿公寓的时候,你的儿子还没有离开,你听见了女儿和儿子的争吵,所以在你杀死女儿之后,怕你儿子脱不开嫌疑,于是自导自演一出自己打电话自己接听的聊天记录。”

“吴警官,你的想象力真丰富,听上去跟小说里说得一样。”

“真正的犯罪有时候可比小说里更精彩,我们继续往下推理,你做完这一切,正要离开的时候,门外有人敲门,对方等不及,打了肖雪的电话,你从肖雪手机的来电显示上发现门外站着的正是肖雪的男朋友段鹏,你当时就慌了,慌乱之下你躲进了落地窗帘的后面。我们在现场窗帘上发现了血迹,开始我们以为是死者被击杀时溅射到窗帘上的,但是反复推敲了溅射角度之后,这个推断被我们全盘否定,显然,在死者死后,有人躲到了窗帘之后,而窗帘上的血渍则是因为剐蹭到了凶器。随后进入房间的段鹏慌忙地拿走了他寻找的文件,本来就做贼心虚的段鹏并没有发现躲在窗帘后面的你,这一切都被你看在眼里,而你为了将凶案嫌疑推向段鹏,故意将肖雪手机上的指纹擦除,将我们的视线引向删除了通讯记录的段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些都是你个人的想象,无凭无据的,我可以告你诽谤。”

“你不用着急,我现在就跟你说点有凭有据的事情,肖定国先生,巴布牌的手杖价格不菲吧?”

“我哪里知道,这是我女儿买来孝敬我的。”

“你当然知道,因为你女儿还告诉过你,巴布手杖之所以贵是因为它有一项特殊的服务,那就是可以免费帮顾客更换柱头的款式,巴布的柱头是纯银打造,可以免费帮顾客重新熔铸不同的款式。凶案发生之后,杀死受害人的锐器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凶手将凶器带进房子,死者对此不加戒备,这说明凶手与死者的关系极为熟悉,并且这件凶器极可能是凶手的随身之物。我们联系了巴布的官方售后,查了他们的服务记录,你在十八号,也就肖雪死亡后的第二天,前往巴布售后服务点,将柱头原先的鹰嘴造型熔铸成了现在的圆形柱头,为了避免嫌疑,你特意跑去了临近的东江市服务点,可惜啊,巴布公司的服务信息是全国联网的,我们调查这个资料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吴警官,熔铸手杖柱头不犯法吧?换个柱头就成了隐藏凶器了?这是什么逻辑?”

“那我们就来说说另一件事。”吴吉转过脸看向助手董岩,问道:“你在监控中是不是没有找到关于肖定国的可疑记录。”

“是啊,我在监控中完全没有看到他的出现,并且没有任何一辆可疑车辆和他有关联。”董岩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根本就不在那些可疑车辆里,因为不会用手机预约网约车的缘故,所以他只能打出租车出行,并在T字路口下了车,按照我们之前查看记录的原则,那几秒钟的停车时间完全无法将他乘坐的车辆规划进可疑车辆的范围内。”

“啊,原来是这样,那他离开时,应该也是在T字路口拦的出租车,这样我们在调取T字路口两侧的监控时,就完全没有发现异样。”

“是啊,他也许并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但是他的打车习惯确实成功地避开了我们的勘察,直到那天他到警局为儿子作证,离开时说的话,意外地提醒了我,我之后查询了那个时间段出现在监控中的几个出租司机,幸运地很,其中一个司机把他认了出来,因为他高大的身材和显眼的手杖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吴吉再一次将目光锁定在肖定国的身上,这个一直保持着强硬态度的魁梧老人挺直的腰杆终于坍塌了下来,佝偻着身子,久久不语。

“顺便提醒你一句,巴布的售后骗了你,他们声称新的柱头是用原来的柱头重新熔铸的,事实上,那个售后偷了懒,当天正好有一个圆形柱头在后台,你手杖上卸下来的那个柱头刚巧还在售后点,我们从那个柱头上提取到了你女儿血液的影像,血液是个奇怪的痕迹,你虽然冲洗过柱头,可是我们依然可以从上面提取到想要的信息。”

肖定国直直地盯着吴吉,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肖定国,你周围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女儿肖雪对你很是孝顺,你为什么要杀她?”这是吴吉在一开始将肖定国排除在嫌疑人名单之外的原因,若不是一些意外的因素帮忙,任谁也不会将嫌疑放到死者年迈的父亲身上。

“孝顺?我养了她二十几年,她给我点小恩小惠就算是孝顺吗?”肖定国的情绪陡然高亢起来,只一句话说完,呛得他自己连连咳嗽。

“只是因为她是你领养的?”吴吉冷冷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

“这种资料,公安系统随便查一查就清楚了。”

“领养?如果单单是领养,那到底也算是我养大的女儿,可是,她不仅是我的养女,还是我那个死去婆娘的亲生女儿,是那个贱人和别人的私生女。我和她结婚的头几年,她怎么也没办法怀孕,于是她就和我商议先领养一个孩子,这事没说两天,她就从孤儿院里领了个孩子回来,家里多了口人,也热闹了许多,我当时也没多想,虽说闺女不是亲生的,时间久了自然也就有感情了。谁能想到,这些都是我那个婆娘一手的好谋划。又过了几年,肖雪十岁那年,我那婆娘又怀孕了,生下了儿子肖飞,也就在那个时候,我无意中发现了她的秘密,她之前竟然有生过孩子的记录,几经调查,终于确认肖雪是那婆娘亲生,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竟然是她和别人的野种,警官,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面对肖定国怨毒的表情和恶意的疑问,吴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翻了翻面前的档案,问道:“档案上说,你妻子当年是抑郁自杀身亡,这里面有没有什么隐情?”

“隐情?吴警官,你是想问我那婆娘是不是我杀死的吧?”肖定国冷笑一声,继续道:“如果她不死,或许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我只会把所有的怨恨发泄在她一个人身上,也绝对不会波及到孩子,可惜啊,那女人不经事,自觉对不住我,寻了短见,母债女偿,天经地义,肖雪生来就是贱命,得替她娘还债。”

“既然你希望肖雪替她娘还债,那你为什么又要杀死她呢?”

“能为了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那个儿子肖飞,实实在在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肖雪为了供养他,甚至不惜去高级会所里去做侍应生,高级会所是个什么地方,我能不知道,可我没有拦着她,那个时候,我对她还是挺满意的,有个做姐姐的样子。可是后来,她竟然给自己买了房子,找了男朋友,想要过自己的快活日子。她弟弟没个正经工作,买不起房子,连媳妇也娶不到,她却满脑子只想着她自己。我这辈子算是毁了,可我不能让我儿子也毁了,他要是没有房子,将来只能像我一样,找个他娘那样的贱货。我去找肖雪,我让她把房子过户给他弟弟,她却绕来绕去说她弟弟怎么不努力,说什么房子给了他也会被他败光,说白了,她就是自私,只想着她自己。”

“所以呢?你就要杀了她?”

“那天我本来没想着要杀人,我在门外听到了肖雪和她弟弟吵架,两人还动了手,肖飞打了她,肖飞打得对,她和她娘都是贱货,她要房子干什么?将来也是陪给外姓人。等到肖飞走后,我便去敲门,她开了门,我跟她说房子的事,她还是用老一套的说辞敷衍我,我当时满脑子都是她娘的影子,怒火中烧,举起手杖砸在那丫头的后脑勺上,该她命不好,那鹰嘴一下就扎进她的后脑里,血汩汩地往外流,那丫头哼哼一声都没有就倒在了地上。再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刚想出门,肖雪的那个男朋友就来敲门,我吓得赶紧躲到了窗帘后面,我当时也是怕啊,我怕肖雪没有死透,他男朋友要是叫了救护车,没准还能把她救活过来,那我可就前功尽弃了。万幸的是,他那个男朋友似乎根本不关心她的生死,找了样什么东西就跑了,我将计就计,想把嫌疑引到他的身上,可惜啊,机关算尽,还是被你们发现了。”

“只是为了一套房子?那可是一条人命啊,我查过档案,肖雪如果不是为了替他弟弟还债,她完全可以去找一份体面的工作,然后过上安逸的日子,她已经为你们付出了那么多,为什么就换来这样一个结果?”

吴吉拍案而起,直直地盯着肖定国,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肖定国低下头,叹息了一声,软软道:“怪就怪她命不好。”

“带走。”吴吉一拳狠狠地砸在面前的桌面上。

那个善良的女孩子,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会想些什么呢?被弟弟厌恶,被爱人利用,最后死在父亲的手下,她用她所有的爱温暖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换来的却是所有人的背叛,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或许还有力气拿起手边的电话,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又或者向所有伤害过她的人报复,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心灰意冷地闭上眼睛,和这个世界默默道了一声再见。

董岩走到肖定国面前,领着他往外走,未及门边,吴吉缓缓睁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肖雪公寓的房产证上写的是她弟弟的名字。”

肖定国听到吴吉的话,整个人愣在了那里,苍老一瞬间爬上他的脸颊,那双充满仇恨的眸子骤然失去了焦点,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这个魁梧的老汉的背后,他双腿一软,跪倒在门边。

尾声

清明雨后,云卷风骤,烈士陵园西侧的墓地上又立起了一排新碑,在这块特殊的墓地里,每年都会添上几座新坟,墓碑上的照片或是年轻英俊,或是老而弥坚,碑后的生平铭文或是轰轰烈烈,或是不镌一文,甚至有些墓碑上只有几个神秘的数字代号,连姓名也不曾留下。

在这里安眠的,都是每年牺牲在公安干线上的英烈。吴吉面前的这块碑上有名有姓也有照片,照片上的年轻面庞笑得没心没肺,他那个年纪根本不会去想要留一张肃穆一点的照片作为来过这个世界的纪念。

吴吉没有买花,小兔崽子活着的时候就花粉过敏,他买了两包烟一瓶好酒,小楼的烟瘾很大,一天一包半,吴吉以前常劝他,这么个抽法,那肺可熬不到年老。这话一语成谶,小楼没能活到肺病到来的那一天,死在了办案途中,吴吉常常自责,如果那天没有让小楼独自前往,又或者他俩换一个任务,也许就不会发生之后的悲剧。

吴吉打开酒瓶,将一整瓶酒缓缓洒在墓前,又点起一支香烟,摆放在墓碑的上沿口。

突然有人在吴吉身后拍了拍吴吉的后背,吴吉一扭头,看见周昊领着刑警队的一帮同事正站在吴吉的身后。

“都来了。”吴吉缓缓站起身。

“敬礼。”周昊带头对着小楼的墓碑敬了一个礼,他身后众人也都一起挺直了身子,整齐划一地敬了一礼。

“吴队,我听说你又申请调回市刑警队了?”周昊轻声问道。

“是啊,李局已经批了,本来想着在片区里清净清净,可是你看,案子总要追着我跑,我啊,就是个查案的命。”吴吉自嘲地笑了笑。

“那小楼这案子还是由你来负责。”周昊说这话的时候,又瞄了一眼小楼的墓碑。

“成,我得让他走踏实了。”放在小楼墓碑上的香烟燃到了尾巴,吴吉又给他点了一支续上。

周昊又说道:“对了,你们派出所还有一个人也申请调到了刑警队,李局也批了。”

“谁?”

“是我,吴队。”董岩从众人身后站了出来,啪地立正站直,又给吴吉敬了一个礼。

看着董岩意气风发的样子,吴吉又想起了多年前初见小楼时的情景,如今,斯人已不在,唯浩然正气长存。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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