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鬼的少女（四）
1
夏泽煜和我算是比较亲近，因为他经常来学校看我。
我在一家盲校专修英语。
教课的畅老师本身也是一名低视力者。他有一名得意弟子，现在做口译，他经常鼓励我们，要尊重自己的能力。
盲人的世界，其实并没有费力可言。
畅老师说，一朵花开，一只鸟飞，嫩芽破土而出，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像白天过去，夜幕降临，宇宙万物，各行其是。
他从不把我们当成特殊人群，但又强调我们的独一无二。
生命的繁盛，是长在心底，绝非生于眼中。失明是恩赐的天赋，让我们用心与天地万物链接。
眼睛看到的是世界，而世界太小。
心看到的是宇宙，且宇宙浩瀚。
我很喜欢我的畅老师，虽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但是我一直希望，有一天的我，能够用心看到繁花满树、蝴蝶成群。
夏泽煜也很喜欢我的畅老师。他有一次来学校找我，无意间和畅老师聊了几句，遂引为知己。
我和夏泽煜最初谈话的内容，基本围绕着畅老师，否则我们很容易沉默。
后来，渐渐熟悉了一些，经常是，他说，我听。
他会提到某个人：“我很讨厌他。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他，只要一看到他的脸，我就恨不得上去抽他。”
或者是另外一个人：“长得肥头油耳。我只要一接近他，就有一种强烈地感觉，他应该一个星期没有大便。典型的便秘患者。”
又或者是女人。
“为什么我和她谈心，她会睡着？为什么穿高跟鞋逛街，一天都不会累？”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懂她？我没有人理解，我也很孤独。”
“她说我幼稚，我怎么就幼稚了？”
“为什么逼着我说话？她说我沉默就是不爱她。好吧，那我不爱她了。”
“爱到底是什么？我快烦死了。”
别人眼里，夏泽煜气度不凡，为人彬彬有礼，行事张弛有度，有着与年纪不符的老成与稳重。
可是，他心里有一个来不及长大的少年，气血喷张，充满疑惑，在疲倦无助的时刻，他需要一个木头人听他说一说话。
我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对他，自带一堵墙，不妨碍他倾诉，也不影响我的心情。
后来有一件事情，却让我们的关系改善了很多。
那一次他开车带我去了一个度假村，那里建有一个蹦极跳塔。
他有恐高症，可是却想要挑战蹦极。他签保证书的时候，开玩笑地对我说：“丫丫，我要是下不来，你可记得给家里打电话。”
“有危险吗？”
“跟跳楼自杀差不多。”
我才想起来，在来时的路上，金铛告诉过我，他偷偷抹眼泪。他一定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我低了头，却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
可是，他却察觉到了，笑道：“谢谢丫丫，我会活着下来的。”
他从跳塔上跳下来的一刹那，喊了一句话：“林珊，再见。祝你幸福——”
林珊是他的女朋友，两人谈了八年的恋爱，从国外到国内，分分合合无数次，最后不欢而散。
2
可是，艾丽和养母的关系变得很紧张。我不知道夏泽煜对养母是什么态度。
就像这一次，艾丽带着艾家长辈和律师，气势汹汹来找养母算账。
夏泽煜也在列，他也想要那部分财产吗？
艾丽的声音传出来：“你上次不是信誓旦旦地保证，你和莫无谦没有任何关系。这杂志上的报道是什么意思？你们是精神伴侣。你敢说，你们没有关系吗？”
琳阿姨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别血口喷人。上次你来闹的时候，我们可没有信誓旦旦，不要把别人都想都和你一样夸张。我们只是实话实说，没有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你是哪棵葱？怎么艾家什么事都有你。”
“哎呦，这会把梁莹当一家人啦。刚才指得鼻子骂的时候，怎么不说她是你们艾家人呢？”
“她怎么不是我们艾家人？吃的，住的，用的，都是我们艾家的。”
“你分清楚。是艾明毅留给梁莹的，和你艾丽没有任何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在公司里累死累活，只有苦劳没功劳，人家坐享其成就行了。没人家命好，老公把股权都交给她，连亲姐姐都没有份。说到底，我不还是给人家打工。”
“真是奇了。打工仔跑到老板家里来撒野。”
有长辈出来说话：“梁莹，这毕竟是家里的事情。家丑不可外扬。外人还是不要插嘴。”
琳阿姨急了：“你们这一个个的，欺负孤儿寡母是不是？”
养母和琳阿姨低语了几句，琳阿姨压着怒气走了出来。
她看到夏泽煜在我身边，忙拉着我的手，说道：“丫丫，跟阿姨走。咱不和讨厌的人在一起。”
我腿上的鞋盒打翻在地，鞋子掉出来。
金铛紧忙跟在我身后。
夏泽煜也不恼，把鞋整理好，对我说：“丫丫，我就放在秋千上，你回来记得拿。”
琳阿姨悻悻地说：“全都不安好心。”又教育我：“丫丫，以后和那种人少来往，指不定对你有什么企图。”
我担心养母，问道：“妈妈怎么样？会不会有事？”
“你妈妈没那么软弱。他们奈何不了她，要不然，也不会揪住莫无谦的事情不放。也只有这点把柄。你妈妈只是不愿意让你爸爸看到，她和他姐姐吵架，要不然早把他们轰出去了。你妈妈当年……”
琳阿姨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忙改口道：“你到了阿姨家里，陪你天天哥哥说说话，解解闷。”
我只好随琳阿姨来到她家里。
林天歌从窗户口看到我，忙从楼上跑下来，兴奋地打开门迎接我。
琳阿姨误以为，是林天歌热情是给她的，忙开心地捧了他的脸一阵乱亲。
她可是一个很酷的妈妈，嫌林天歌上学辛苦，经常给老师写请假条，然后带了林天歌逃课，跑去国外旅游。他们去的地方多是美术馆、博物馆，以及各种各样的艺术展览馆。
他们母子两个换个角色。
林天歌经常警告琳阿姨，我最近想好好学习，你没事别给我请假。
琳阿姨只好绞尽脑汁，想了各种借口，带林天歌出去玩。
林天歌从小就是老师眼里的好孩子。
老师们经常教育其他同学：“你们看看林天歌同学，虽然经常生病，却是个勤奋好学的好学生。下了课都不出去玩。这种刻苦学习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林天歌真的玩腻了，只爱学习。
3
林天歌带着我上楼，去他的房间。
琳阿姨在楼下叮嘱他：“你别欺负妹妹。”她一直把我当女儿看待。
林天歌拉着我的手坐到地毯上，拿起一张海报对我说：“你看这是什么——”
我看向金铛，金铛告诉我：“好像是拳击海报。”
我想起那天他被打的事情，一时黯然，对他的愧疚油然而生。
“我一直想对你说，对不起。我总是给你惹麻烦。”
他不以为然：“即使不是你，也肯定有麻烦事。不是大不了的事情。”
我想起陆文萱，他们是同系同学，如果她把那天的事情说出去，恐怕林天歌会被当成怪人。
“陆文萱有没有……”
他忙一脸撇清的样子：“我可是跟她什么关系都没有。她是来看过我，可是我们系探望我的人多了，她只是其中一个而已啦。”
“都是女生吗？”
“你吃醋了？”
我脸上飞过一丝绯红，否认道：“没有。”
林天歌一只手托着脸，看了我半天，却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就喜欢看你口是心非的样子。”
从小到大，我都习惯了，他这么直接地向我表达爱意。可是很多时候，疑心病作祟，这是否是他的真心，他对别人是否也是如此？
林天歌找了纸和笔，每一张纸上写了一个字，说道：“我们好久没有玩猜字的游戏了。今天我们来玩，好不好？”
初次见面时，我就给他表演过我的本领。他对我全然信服。之后的日子里，他经常教我写字，因此我认识了很多汉字。
以前我们经常这样玩。他把字写在纸上，等我看清楚之后，再读出来，一边当考试，看我是否记住了，一边当游戏解闷。
他相信，我是看得见的。即使是后来，我顺从于养母，学习盲文，去盲校上学。
林天歌依然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相信我不是瞎子的人。
他举起了第一张纸，我盯着看了一会儿，于是说道：“我。”
他举起了第二张纸。
“爱。”
第三张。
“你。”
他笑嘻嘻地说道：“我也爱你。”
我生气地打了他一下，没想到正打到他患处，他痛得“哎呦哎呦”地叫唤。
我紧张急了，差一点哭出来，问道：“你怎么样？”
金铛却扯扯我的衣袖，告诉我，他又在骗你，他根本不痛。
“你骗我？”
林天歌这才想起金铛还在一旁，说道：“我怎么会把金铛给忘了，应该装得再像一点。”金铛自己回来的事情，我第二天就打电话告诉过他。
我赌气地转过身子。
林天歌忙求饶：“对不起，我只是想逗你玩，不是成心要骗你的。”
我不理他。而他用食指挠着我的手背，说道：“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的眼泪掉下来：“你总是这样，欺负我看不见。刚才把我快吓死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他拍着胸脯，却真把自己拍疼了，又不敢喊痛。
他态度诚恳地保证：“丫丫，我真的没有欺负你。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误以为你看不见，我也会做你最后的支持者。你是看得见的，像你小时候对我说过的那样。我百分之一百地相信你。”
4
丢失金铛那天，我把我的眼睛能看到的事情，告诉了养母和陈医生。养母将信将疑，陈医生则根本不相信。
我开始怀疑，那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这么长时间，我自己都忘记了，原来小时候的我，曾那么倔強地相信自己。
我很感动，哭着说道：“谢谢你。”
林天歌小心翼翼地为我擦眼泪，有些不知所措。忽然地，他问我：“金铛还在不在？”
我看到金铛往外走，她无奈地说道：“我不打扰林天歌。”
我一脸天真：“她说不打扰你。”
林天歌扶额尴尬了半天，说道：“丫丫，你……你很好看，你知道吗？”
我破涕为笑，我很喜欢他这样说。
他以为我不相信，强调道：“真的，哭的时候好看。笑的时候更好看。”
他慢慢地靠近我，我几乎感觉到他的喉结的颤动。
我的心停止了跳动，却像只气球，被甜蜜的惊恐填满，越充越大，即将爆炸。一念之间，我只想到躲避，低下头去。
他的吻落到我的额头上。他愣了半天，心犹不甘，鼓起勇气，捧了我的脸，说道：“丫丫，不能躲。”
他正要亲过来，金铛跑进来，焦急地说道：“琳阿姨上来了——”
我脑袋一片空白，正要推开林天歌时，琳阿姨破门而入。
林天歌又羞又怒，躺在地上耍赖，说道：“妈，你怎么又这样，不敲门就进来。”
琳阿姨怔了怔，忙捂了眼睛，说道：“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林天歌无语，说道：“我们又没做什么，继续什么呀。”
琳阿姨扶起我，对我说：“丫丫，我们下去，不要理他。”临了，她又对林天歌说道：“叫你不要欺负妹妹。”
林天歌还躺在地上撒泼：“我没有欺负她……”
我随着琳阿姨下了楼，坐在沙发上。我们之间的气流瞬间冰冻。过了一会儿，琳阿姨问我：“要不要喝水？”
“谢谢阿姨。”
琳阿姨尽量表现出最大的洒脱，说道：“跟阿姨别这么客气。”
琳阿姨给我倒了一杯水，小心地放在我手里，说道：“丫丫，刚刚吓着你了吗？”
我迟疑了一下，摇头。
琳阿姨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丫丫，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阿姨真的很喜欢你。”
“嗯。”
“阿姨和你妈妈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亲如姐妹。我们当初一前一后怀孕，当时就相约，希望孩子们能够延续我们的友情，或者……”
琳阿姨上前亲了我的脸颊，说道：“你妈妈现在遇到了很不好的事情，我们先帮助她度过难关，好不好？至于其他事情，给阿姨一些时间，好好想清楚，可以吗？”
其他的事情？指的是我和林天歌吗？
我黯然，但还是点头。
“大人的世界，很复杂。男人的世界，也很复杂。可是丫丫却是个天真的小姑娘。”
5
我独自一个人回家。
琳阿姨要送我，我婉拒了。因为这条路我很熟悉，加之她心里也很乱，所以没有坚持。
金铛牵着我的手，我们慢慢往回走。
“你难过吗？”
“嗯。”
“你喜欢他，对不对？”
“嗯。”
“可是我觉得，琳阿姨的话也很有道理。”
“嗯。”
“其实你知道，所以你才难过。”
“我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人的一生很长，他将来会遇到什么人，会做什么事情，我无从想象。如果他后悔了，那他岂不很冤枉？我们以前就很好，我不希望有什么变化。”
金铛提醒我，有人向我走来。
夏泽煜疾走了两步，上前扶着我，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回家？”
“我一个人也可以。”
“我刚才自言自语什么？”
夏泽煜不知道金铛的事情，我从未对他提起过。
我转移话题：“姑妈还没有回去吗？”
“已经回去了。”
“那你为什么还在？”
“我想等你回来。本来就是专程来看你，正好碰到他们。”
我有些高兴：“你不是跟他们一起来的吗？”
他笑道：“你不希望我和他们一起吗？”
我不置可否。
“我不参与他们的事情。不过舅舅和舅妈对我很好。以前舅舅追舅妈的时候，经常带着我做诱饵。后来他们谈恋爱了，我却喜欢黏着他们，成了他们的电灯泡。”
我有了兴趣，问道：“妈妈以前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是一个很……”他陷入沉思，“热爱自由的人。那时候人们的思想并没有现在这么开明，她算是一个异类。舅舅告诉过我一件事。有一次她和好朋友喝酒，一时兴起，两人很想看海，于是跑到机场，凑钱买了机票，然后跑到大连去看海。在海边捡了一箱子海带，送给他做礼物。”
我知道那个好朋友就是琳阿姨。
“舅妈是作曲专业毕业。她从小弹钢琴，曾经还出过专辑。”
我惊呆了，我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她是个家庭主妇，喜欢做慈善，每周都要去做义工。她偶尔弹钢琴，却总是心不在焉。
“舅妈还喜欢摄影，你家里墙上的照片，都是她拍的。不过舅舅去世之后，她好像对什么都没了兴趣。”
夏泽煜忽然看着我，笑着说道；“其实你们很像。”
“你是说长相吗？”
“不全是。总觉得某些地方特别像……”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家门口。
琳阿姨已经给养母打过电话，她正站在家门口等我回家。夏泽煜见了她有一丝尴尬，可是养母却一脸淡然。
养母招呼他：“小煜，进来喝杯茶。”
其实是下逐客令。
夏泽煜当然明白，忙说道：“不麻烦了。我来是找丫丫帮我一个忙。”
我问道：“什么事情？”
“我公司有一些资料，需要翻译成英语。我想请畅老师做这些工作，顺便增加一些他的收入。所以，想请你帮我问一下他。”
“真是谢谢你，他一定很高兴。”
夏泽煜就此与我们告别。
养母望着夏泽煜远去的背影，问道：“你们经常见面吗？”
“嗯。”
养母怅然地叹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问道：“陪妈妈走一走，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