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篇
“你叫什么名字?”
“莉莉安”
“可以再给我讲一讲你们的故事么?”
“这个故事很长,从哪里讲起呢?”
热腾腾的咖啡弥漫起团团白雾阻隔在我和她之间,让我看不清楚她的脸。我端起右手边那个老干部风格的杯子,抿了一小口热茶。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寒冷到一点点的温暖都容易让人满足。
“台风天眼来临,沉船事件频发。”,几个黑色的大字印在了头版的位置。我轻叹一声,合上了那张老旧风格的报纸,抬起头仔细端详面前这个左手端咖啡杯的女孩。我回了回神,摸出一支钢笔,敲了了两下桌面。
“就从你们的相识开始吧,可以么?” 我注视着那女孩的双眼,试探地问道。
“我是在那家随想咖啡店认识他的,大概半年以前吧,16年底那会儿。我不知发什么神经去了那家我快有两年不去的咖啡店,那一个周末,那家店正在举办一个活动,是叫什么来着?” 莉莉安扭动扭动身体,调换了一个姿势蜷曲在椅子上。
“对,是叫‘陌生的漂流’,就是在墙上有一个留言簿,就最常见那种,你能想象到吧。你可以翻开留言簿,回答一个陌生人的提问,然后再写下另一个问题。就是这么简单,但其实也挺好玩的,你不知道你回答了谁的问题,你也不知道你的问题谁会来回答。”
“听起来这是一个很文艺的活动啊?”我停下手中的笔,饶有兴趣的抬起头。
“但是也有很多无厘头的对话啦,比如有人问‘你喜欢喝咖啡吗?’,有人就在下面回答‘废话,不然我来咖啡厅干嘛,喝可乐么?’,然后在后面画一个大大的鬼脸。看,就像这样。”莉莉安撕扯着自己的脸,瞪大了眼睛,那样子就像异形里的那个怪物。
我不应该提前喝那么一大口茶的,不然就不会让她看到我腮帮子鼓起,手忙脚乱地擦着喷洒在桌子上那些口水与茶混合物的囧样。
“那么你遇到的那个问题是什么?”我抽出一张纸抹了抹嘴。
“我遇到的那个问题是‘你为什么觉得孤独?’,嘿,真奇怪嘿,他怎么就直接给下面这个人下了诊断书了?他怎么知道那个人就是孤独的呢?你说奇怪不奇怪?”
“是挺奇怪的,就是这点吸引了你么?”我抽出一张纸巾擦拭着沾满墨水的中指和食指。
“不是,吸引我的是,他的字写的还挺好看的。”那女孩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顿时满头黑线,这就是七零后和九零后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么?
“那你觉得你孤独么?”
“不孤独啊,伊娜和我聊天的,虽然那人话不多,但很靠谱的唉。说起来我真的很羡慕伊娜那一头的长发,像瀑布一样垂下来,贼壮观。我好想跑题了,嘿嘿。”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如此健谈的人现在倒也不多了,我默默这样想着。
“我就在下面写到,‘我不孤独,你才孤独,你全家都孤独。’然后在后面也画了一个大大的鬼脸。我在下面提问题那栏写,‘请问是什么样的人才会问别人为什么觉得孤独?’”莉莉安搔了搔那满头黑发,坐正身子。
“你这个问题也真是有够,奇特的。”我干咳了两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第二天,我像着了魔似得,想去看我提出的问题下面的答案。那天我上班迟到了近一个小时,心思也不在工作,一心想着下班去咖啡厅翻看留言簿。于是,我破天荒地在周一去了那家随想。我看到那个回答这样写着,‘会问别人为什么感到孤独的,是一个颜值高,具备多项生活技能,具有绅士风度的男士。’”
“额,这个答案也真是出乎意料。”我扶额。
“最令人惊讶的是,这个答案笔迹和上面那个问题笔迹是一样的。”莉莉安挥舞着双手,瞪大了眼睛,双眼之中那种‘你敢相信有这么自恋的人么?’的感觉快要溢了出来。
“嗯,这的确有点儿太自恋了。”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们就在那个本子上聊了起来,我愈发的感觉他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那种熟悉感很奇特嘿。今年元旦吧,我开始不满足于和他通过文字交流,我想和他见面,但是伊娜不同意我这样做。我第一次没有听她的话,那天我在本子里写,‘我想知道你长什么样子诶’,他留言让我第二天到前台取一副画。”
“我第二天迫不及待地跑去前台问有没有一副画存在这里。他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拿出一幅画,我抢过画就一溜烟的跑了,他们好像在后面说着什么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会玩了。”
“你们也真是挺会玩的。。。。”我拿起手边的笔记本,翻开了其中一页。
“这幅画是他的画像,素描,右下角签名是‘李文逸’,原来他的名字是叫李文逸。这个李文逸还真是挺多才多艺的嘿,黝黑的头发,大眼睛高鼻梁,诶呀我描述不清楚的,你真应该亲眼看看这模样,还真挺帅气的嘿。”莉莉安说起这段来一脸花痴的表情。
“还真是挺帅气的,可惜了。”我看着手中的那一页上面贴着的照片,轻声叹道。
“你说什么?”莉莉安探头想要看清我手中的笔记本。
“没什么,我说肯定很帅,你继续说吧。”我合上手中的笔记本。
“哦,刚才我说哪了?”莉莉安显然对我敷衍的回答极不满意。
“说到你收到了他画的自画像。”
“哦哦对,我看着他的自画像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我要求那个周末与他见面。”
“但是他没有赴约,对么?”
“对,那个周末他没有出现。我看到了他的留言,说他遇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什么镜子中的他不是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就让他把镜子中画面给画下来。”
“那么你看到他的画的时候是否明白了什么呢?”我盯着她的眼睛。
“那幅素描,太可怕了,他,站在镜子前。而镜子里映出的,是……我的脸!”莉莉安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身体,低下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在那一瞬间,我的灵魂仿佛被一阵风吹得七零八落,在空中飘啊飘啊,终于在远处的不止什么地方拼成了一起,我隐隐约约地看着远处自己逐渐模糊扭曲变形成一个男人的形状,他回头注视着我,然后回头抓起笔在画纸上写着什么。有一团火在胸膛之中燃烧,想要将一切都毁灭,身体变得僵硬不受控制,右手胡乱挥舞着什么想要将火熄灭。突然之间,又一阵狂风从后方冒出来,我不断加速向着那个男人冲过去。倏地,我又重新能感受到我的身体了。”莉莉安惊恐的双眼直直盯着我,颤抖僵直的身体在椅子上显得突兀,冷汗已将她的上衣浸湿。
“别慌,深吸三口气,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在画上写了什么呢?”我尽量放缓语气,使她平静下来。
“他写到,‘别怕,我找到你了。’”莉莉安眼里的恐惧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情似水。
“你已经爱上他了是么?”
“是的,那种熟悉感带给我想要依赖的感觉,我可以听到他在我脑海之中说话,我们也经常采用文字来交流,我已经离不开他的陪伴了。”莉莉安望着窗外,寻觅着什么。
“那个男人,是否是长这样的?”我摊开手中的笔记本,推到她面前。那个男人的照片下面,写着一段话:李文逸,死于2014年1月24日,车祸。
现实有时会把人灼伤地体无完肤,当那血淋淋的事实残忍地摔倒你的面前时,你又会作何选择?
“这个男人是你的男友,或者说,曾经是。2014年1月24日你在那家你们都喜欢去的咖啡店接受了他的求婚,从这家出来后,他便遭遇了车祸,当场死亡。你目睹了这场车祸,对于你来说,你是无法接收这样的事情的,你的心里便自动产生了一种保护机制,它将这件事这个人封存在了你内心的最隐秘的角落,并逐渐成长为了一个独立的人格。然后在去年年底,你重新走进那家咖啡店,唤醒了你的这个人格。”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里满是悲伤,痛苦止不住地从眼角溢出来。
“韩医生,我来这里也有一个月了。我真的不记得这些事了,我只知道我爱李文逸,但这也变得无意义了。”莉莉安低下头,一粒豆大的泪滴滑落。
“我可以和李文逸说话么?”我提高音量。
“李文逸走了,他去了一片海。”莉莉安压低声音,掩面抽泣。
“什么叫……走了?”我对这突入其来的变故搞得摸不清头脑。
“他说,他是一个孤独的人,就该到孤独的地方流浪。你还记得他问我的那个问题么,他问我你为什么觉得孤独?我说我不孤独啊。但是他是孤独的吧,在一个人的心里最隐秘的角落里寄居,有时都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这就是他孤独的理由吧。但是我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因为他知道他是我心里的一块病,他走了,我的病才能好。”那种无穷无尽的无助和疲倦暴风般席卷了莉莉安的全身,她瘫在椅子上,双手无力地捂着胸口的位置,嘴里喃喃自语。
我无言,一些什么东西在嗓子口被卡住了,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挤不出来。
“我要去找他。”莉莉安眼中的坚定着实吓了我一跳。
“你要怎么去找他呢?你是找不到他的啊,他就是你啊。”我被他的话再一次打得措手不及。
“我要尽快动身了,对,我这就走。”莉莉安突然变得神采奕奕,从椅子上腾地站起身来。却又猛得瘫软在椅子上,双手紧紧环抱着勒住自己的身体,脸上写满悲伤,“但是我被困住了,一动也动不了,你放我出去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我感到很……孤独啊。”莉莉安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一遍一遍重复着这些话,泪水布满她那张精致的脸庞,让人看了又怎不生怜悯。
“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呢?”
“因为,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啊。”
我无言,唯有起身走向她,弯腰紧紧抱住她的身体,“好了我们不再说了好不好,深呼吸。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现在回去睡觉,一觉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了,天没有塌下来,世界也没有末日。乖,回去睡觉,记得把药吃掉哦。”我把那个装着两粒红色胶囊的小瓶子塞到她手里,目送着她走远。
任凭谁也不会接受自己爱的那个人离开自己两次吧,还是彻底消失不见那种。我叹了一口气,开始用纸巾擦拭咖啡杯上染上的黑墨水。
她发现孤独的人
准备动身
于是就祷告这黄昏
直到夜里
她转头听见
悲伤的呜咽
一个善良的女子
长发垂肩
她已跟随黄昏
来临
摘自《莉莉安》 宋冬野
下 篇
“你今天感觉好些了么?”还是那件蓝白条纹的衬衫,让人恍惚之间觉得时间没有流逝。
“我没事。”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冷漠或许是最明显的特征了。
“抱歉咖啡杯弄脏了。”我将咖啡杯摆在她面前。
“谢谢。”她伸出右手将咖啡杯端在嘴边,上嘴唇蘸了一下便放下了杯子。
“虽说你自称你的另一个人格李文逸离开了,但是我们还要对你进行一些长期的观察,所以我们还不能让你离开,也请你理解。”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向他说这些话。
“我不认识李文逸。”她脸上的平静地可怕。
“什么叫做,你不认识这个人?”我被她说懵了。
“字面意思。”
“可是,”
“没有可是,你会发现我是一个正常人,然后你会让我出院。”她突然抬头直视着我,我仿佛是摔进了她眼里的冰窖,让人止不住地颤抖。那四处飘荡的意识肆无忌惮在身体里四处奔流,渐渐地将什么东西串了起来。我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起身走到她身边,弯腰凑到她耳边。
“你好,伊娜。”
我清楚感觉到了她打了一个哆嗦,紧紧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你真的是伊娜,看来我猜对了。”我半倚在桌子边,盯着她的双眼。
“从进来到现在你一共说了几个字?莉莉安可不是这样一个人吧,她滔滔不绝起来,可是几头牛都拉不住。你这个样子,倒像是,她口中那个话不多的伊娜。”我向前探身,凑近她的面孔,“而且,据我所知,莉莉安的所有朋友中没有一个叫伊娜的。”
“就凭这个你就断定我是伊娜么?”她慌了,言语之中透漏着慌乱。
“莉莉安很喜欢喝咖啡,但是你湿了一下嘴皮就放下了。最重要的是,莉莉安是个左撇子。”我绕回桌子后,坐下正了正身子。
“所以,你是她第三个人格吧。莉莉安害怕作决定,一遇到大事就会慌乱。而在这个时候,你就会出来代替她做决定,对么?”
“我是伊娜,那又如何?”伊娜的脸又变得异常镇静。
“她想要去找李文逸,所以,你把她‘杀’了是么?”我顿了顿,“又或者说,“她让你‘杀’了她,对么?”
伊娜沉默,没有说话。
“莉莉安知道,她对李文逸相思成疾,这样医院是永远不会放她出来的,不出来就没办法去找他。而你不同啊,你理智,冷静,对李文逸无感,不正是可以被当做康复出院的观察对象么?于是你们达成了协议,你把她‘杀掉’,然后你出院后帮她去寻找李文逸。我说的对么?”一抹胜利者的微笑洋溢在脸上。
伊娜突然动了,她缓缓走到桌子边,上半身趴在桌子上,伸着脖子看着我。
“你说的都对,李文逸走了,莉莉安死了。这幅躯壳中只有我了,所以我可以离开这里了么?”伊娜歪着脖子仔细端详着我,仿佛在欣赏一个小丑的独自演出。
我双手猛得拍向桌子,腾地站了起来,大声呵斥,“你不能出院!你会去那片海上找那个人,台风,暴雨,闪电,沉船!你会死啊知道不知道?”我颤抖着身体,肆意挥舞双手,像一场盛大的舞台剧表演。
伊娜漫不经心地坐回椅子上,翘起二郎腿。
“可是,我不是已经死了么?”伊娜戏谑地看着我。
洪水般的愤怒懊悔席卷了我,我抓起整张桌子掀了出去,“你不能出去!!听见了没有!说什么你也不能出去!为什么我说的你不听呢!”我歇斯底里地喊着,仿佛将肺里的空气都掏空了。
从外面突然闯进来许多人,他们手中抓着紧束衣,脸上都是严肃的表情。伊娜的身影逐渐扭曲变形,像是被吸进了黑洞里,在一片混沌中化为了乌有。我的灵魂仿佛飘散在我的身体外面,在房间的角落之中游荡,隐隐约约听到那些吵闹的人群发出嘶哑的声音。
“我经常看到他左手喝咖啡,右手喝茶,真是奇怪哩。”
“唉,之前挺好的一个医生,怎么就人格分裂了呢?”
“真可惜啊,听说他之前一个病人啊,出院之后在海上遇难了,他听说之后整个人都疯了。”
“韩卫东,韩卫东!能听见我说话么?你冷静一下!冷静一下!”
在离这很远的地方
有一片海滩
孤独的人他就在海上
撑着船帆
如果你看到他回到海岸
就请你告诉他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莉莉安
摘自《莉莉安》 宋冬野
上一篇:《解放西路没有人》
下一篇:《“我”的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