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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说的那时候,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那时候,我刚过十岁生日没几年。
那时候我的家,有一个小院子,大约一百平方米,院门朝西。院门外有个两百多平方米的小菜园。小菜园的四周,用齐胸高的枯树枝围成了篱笆墙。
篱笆墙的北侧,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土路,通往县城老城区的南关桥头。篱笆墙的西侧,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土路,连接着十多户街坊邻居的家门口。
那条南北走向的土路边上,有口深水井,深水井的井口,用青石板砌成,井口边上,有一棵三米多高的苦楝树,枝繁叶茂。
深水井,据传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几个吃斋念佛的生意人,共同出资,雇佣一帮前来逃难的山东侉子开挖的。
井水冬暖夏凉,清澈见底,甘甜爽口,烧开后没有一点点水碱和杂质。
那水,也有人提上来就直接趴在水桶边沿喝的,一年到头都能看到,喝饱水的人,抬手抹去唇边和下巴颌的水珠子,接着吐出一口舒坦的气,甚感惬意。从没听说过谁喝了那井水拉肚子。
提取井水,除了需要技巧之外,还需要足够的力气。否则,只能望水兴叹。
好像我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学会了提水——左手攥紧水桶提梁上的绳,留够到水面的长度,右手抠住水桶底部凸起的边缘,让水桶倾斜着跌向水面,待灌满水后,左手和右手交替使劲,就可以把满桶水提升到井口的青石板上,休息片刻,再把满桶水提回家,倾倒在厨房一角的水缸里。
除了寒冬之外,其它三个季节,只要不刮大风下大雨,水井边上的苦楝树下,都是一处信息集散中心。
无论是来提水或挑水的,还是提满水准备提回家或是挑回家的,一般都不急着提水,或是急着回家,而是跟早来的人,闲聊一会,至少互相之间打个招呼。
每天的最热闹时段,是晌饭时分和黑饭时分,闲下来的人们,汇聚在此地,或站或蹲,或者干脆席地而坐,左手端着一碗稀饭,右手使唤着一双筷子,喝几口稀饭,叨几根咸菜,一边享受地咀嚼着,一边参与着信息的发布或信息的获取。
那个时候的人们,互相之间不设防,坦诚相待,直来直去,秃子不护头,瞎子不护眼,心里怎么想,嘴上怎么说,深了浅了,高了矮了,俗了雅了,荤了素了,都没有谁存心往心里去,即便有点过节,下回见面,也该咋的还咋的,犹如那井里的水,纯净,清洌,没有一点点杂质。
在井边上,在树底下,逗留时间最长的,多半是女人们,家长里短,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一个话题连着一个话题,似乎聊到地老天荒也不忍散去。
往往是,家里的老人或男人,会差使孩子来井边喊,催促热聊中的某一个女人快点回家。
脑瓜子灵光的孩子,懒得跑到井口,会站在半道上,鼓起肚皮高喊几声娘或姐,然后,一阵风跑走找小伙伴们玩去了,脚下生起的风,把正在静心觅食的鸡鸭鹅们惊吓得四处逃窜,惹怒了墙根下假寐的狗,圆瞪双眼,瞄准那些鸡鸭鹅,捶胸顿足、歇斯底里地嚎叫。
有一回,我刚要把空水桶抛进井里,旁边的一高一矮两个大女孩,哎的一声止住了我。我慌忙抬起头,疑惑地看她们。
矮个大女孩,看了我一眼,朝井里撅了撅嘴,示意我朝井里看。
我低头看了一眼,除了静止的水面,其它也没什么啊,说完,又抬起头看她们。
那两个大女孩,没抬头,矮个女孩问我,哎,你说,俺俩个,谁长得俊?
顿时,我有一点点懂了,偏过脸去,认真地看,一边看,一边比较着。
说老实话,矮个大女孩长相有点野,皮肤不大白,还有零零散散的黄雀斑,眼小,单眼皮,嘴皮薄,腮帮子酒窝浅,哦,额头也不大。
高个大女孩,长相文静,皮肤比矮个大女孩要白一点,脸上没有一丁点雀斑,眼大,眼亮,黑白分明,双眼皮,嘴稍大一点,腮帮子酒窝深深的,额头大,鼻子也大。
凭心而论,我觉得高个大女孩长得俊,也撩人喜欢,用现在年轻人的话来说,她才是我的菜。
我打量她俩的时候,她俩正在朝井里做着鬼脸,呲牙咧嘴的,吓唬着倒映在水面上的三张彰显着青葱气息的脸。
水面平平整整的,比家里的玻璃镜子还亮,除了三张脸之外,还有倒映着的蓝天和匆匆而过的几朵浮云,一只花喜鹊在树稍上叽叽喳喳、跳来跳去,也被记录在水面上。
哎,谁俊?矮个大女孩离我最近,一边问,一边伸过来胳膊肘,碰了碰我的胳膊肘。
我那时候已经稍微懂了一点点人情世故,没抬头,只看井里的镜子,答道,嗯……都俊,都俊。
正在这时,从我们的对面,走过来一个壮汉,把一只硕大的水桶猛地抛进井里,噗通一下,打碎了画面。
又有一回,我去提水,再次巧遇那两个大女孩。我径直去提水,没去理睬她们。这是我娘教我的——我还没长大,不要主动去搭理女孩子。
没想到,尽管我没搭理她们俩,她们俩的窃窃私语却涌进了我的耳膜——
乖,他长得可真俊,要是他愿意给我当男人,我一个月不吃饭都愿意。这是矮个大女孩的声音。
干脆,你就问问他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喽。这话,是高个大女孩说的。
哎,这时,个矮的大女孩,直起腰,撩起一根长辫子的辫稍,在我的腮帮子上面抚弄着——受到实实在在惊扰的我,一个松手,满桶水连带着井绳,咕咚一声,跌回了井水里。
我哇啦一声,哭了!之所以哭,也不单单是因为水桶掉到了井水里,还有其它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好像感觉自己做了丑事被人家发现了似的。
而那两个大女孩,则乐得合不拢嘴,进而拍手大笑!
她们笑了几声后,便围拢着我,又是抬手抹去我眼角的泪,又是搂着我的肩膀头子,一边抚摸着,一边说些宽慰的话。
高个大女孩,反应最快,抄起挑水的扁担,把那上面的钩子伸向水里,没要几下,就钩住了水桶,把它提了上来。
接下来,俩人抬着满桶水,把我送回家里。
娘看着她们略带歉意的表情,只是笑,没说一句话。后来,还是矮个大女孩的奶奶,颠着小脚跑来我家赔了不是。
我娘笑着对我说,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了,把她俩都给我娶回家,给我生养一大串孙子!
娘的玩笑话,把那赔不是的小脚老奶奶,乐得前仰后合地双手捂着腰眼子笑。
从那以后,我再见到那两个大女孩时,无论是谁,无论是单还是双,一律躲着走。而她们,反倒比之前更加大大咧咧,要么伸手摩挲着我的头,说,唔,你长得可真够慢的哦;要么用日见鼓胀的胸,蹭着我的肩膀头子;要么趁着旁边没人注意,嘬着嘴唇,往我的耳朵窟里吹着带着青草味道的口气……
再后来,听到我家南面有吹喜喇叭的声音,便乐得跟我自己娶新娘似的,撒欢地跑去看。原来,是那高个大女孩要出嫁了。
我看着她家院门外的大花轿几眼,又挤到看热闹的最里圈,终于看见端坐在床边上的她,正在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跟她的娘,细声慢语地说着听不清字眼的话。
不经意间,她看到了我,慌忙从身边柳条筐里,拿出一块用红薯糖稀做成的米花糖递到我面前。我没接,急忙转身,一口气跑回家,矗立在床前,呆呆的,傻傻的,愣愣的,一连好几天,闷闷不乐。其中的原因,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
后来,我刚上到小学五年级,学校就被停了课。一年后,上了两年制初中、两年制高中,没学过几天正经课程就被毕了业。接下来,当兵,退伍,在县乡体制内摸爬滚打四十多年。狂过,笑着,哭过,快意恩仇过。牛逼过,辉煌过,落花流水过。得势时,为利而来,亲朋好友认识了我,以我为荣,趋之若鹜;失势后,利尽则散,亲朋好友以我为耻,唯恐避之不及,甚至落井下石,我认识了亲朋好友。抱憾终身的是,我的生命旅程中只有一张单程车票。
然而,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自己身在何处,孩童时期的经历,我都难以忘记,尤其是家门口西面井口边的那些场景,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有时候,味道是甜美的,有时候,又感觉酸酸的。
如今,我那时候的家门口,早已变了样。家门口的西面没有了那口井,也没有了那棵苦楝树。取而代之的,是一幢紧挨着一幢、长相一模一样的楼房建筑。
天亮之后,人们慌里慌张地从楼房里钻出来;傍晚时分,人们又慌里慌张地钻进自己家门口,然后,砰的一下关严了功能多样的防盗门窗,紧接着,开启了大的小的长的短的老款的新型的监控设备,委托它们贼目鼠眼、虎视眈眈、敌意十足地看世界。
年近七旬的我,有时候,会重新站在自己曾经的家门口,推测着井口的位置,估算着苦楝树的所在。目光呆呆的、傻傻的、愣愣的,回放着井口边上的一幕又一幕场景,回想着苦楝树下,或站或蹲或者索性席地而坐的街坊邻居们,曾经的慷慨激昂,曾经的愤世嫉俗,曾经的儿女情长,曾经的家长里短,曾经的鸡零狗碎。
不知道那个时候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老少爷们,他们的后辈们,可曾还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么,不知道那个时候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街坊邻居们,他们的子孙后代们,可曾接替着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么,不知道那个时候憧憬找个如意郎君的小女孩、大女孩们,后来可曾如愿以偿心想事成么,不知道她们的子孙后代们,是否坐在高高的楼房里面,听奶奶、外婆、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么,不知道那些故事里头,还会不会有我么,不知道那个个头高的大女孩,亲手递给我的那块红薯糖稀做成的米花糖,后来可曾给我留着么……
无论在天堂,无论在人间,请您告诉我,您,一向都可曾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