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碗从来没有给过我慰藉。我像丧家之犬一样从L公司28层的高楼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跌落下来,无数的纸片围绕着我的头顶左右盘旋,又缓缓地聚拢到我的脚下,落到楼梯上。纸片上的一排排铅字变成了一根根竖起的铁钉,扎进了我的脚板,挑破了我的脚筋。
28层怎么也走不完。后悔没有乘电梯,那样就能迅速地离开这可恶的大楼,甚至可以赶上最后一班火车,离开这个杀千刀的西碗。可是我再也不想看到电梯边热情洋溢的女服务生,她们比全世界的女人都漂亮,她们像迎接恩人一样迎接我的到来,又像送亲人一样目送我离开。可这一切都是假的,她们是骗子,人面贼心。一月份我就来了,她们笑着迎接我。二月份我又来了,她们还是笑着,像蜜一样。三月四月,五月六月。我以为她们迫不及待地等着我的订单呢,这是多么大的误会。还有采购部那个“四眼”,一点也不贼头贼脑,玉树临风,天天陪我下馆子,还让助手陪我东游西荡,生怕我跟别人订了合同跑了似地。可临了临了了,他从镜片后射出一道蓝光,递给我一张公文纸:期待下一次合作。
半年的努力像西碗河边冒起的水泡,破灭了。该死的三顺这会肯定站在销售部大楼的楼顶上,嚼着啤酒,磕着花生米,用高倍望远镜,得意洋洋地端详着我衣衫褴褛的样子。或者他已经拿到了东碗和北碗的全部订单,正翘着二郎腿,看着助手把我的名字从销售榜单上用漆黑的抹布拭去。孩子,我的孩子,我可爱的孩子,非常可爱的孩子,这会正扒在店外的橱窗上,眼巴巴地瞅着那架博兰斯勒钢琴,鼻子被压扁了。
天快黑了,街上的路灯亮了,散发着一层层黄色的晕光。有数不清的细小的虫子在灯前灯后转着圈,一个个被烧死了,掉下来落到我的脸上,用手一抓,就捏成了粉末。不一会儿,街道两旁无数的窗户里也亮起了灯,一个辉煌的夜城呈现了出来,但这已经不属于我,我也不知道此刻要到哪里去,回宾馆的路也忘记了。
广场舞开始了,我靠在人行道旁的一棵古老的树上,看着对面齐刷刷的红男绿女摇曳着曼妙的身姿,踩着有节奏的鼓点,“看那春光早,喧闹了枝头......”
2
“进来吧。”
我转过身去,是一个发廊,粉红色的灯散发着一丝游移的温润。她立在理发椅旁,随着飘忽的门帘,若隐若现。
水从额头流过头顶,又从头顶顺着发梢淋下来,哗啦哗啦的,洗掉了我所有的心事。我没有说话,她也不说话,只用纤细的手指揉搓着我的头发,隐约听到她微弱而均匀的气息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差不多睡着了,广场上喧嚣的音乐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她问我舒服些了吗。舒服些了,就是脚软绵绵的。她说给我按摩一下,另收钱。我不知怎么失去了抵抗力,或者我甘愿失去抵抗力,像一只温顺的绵羊,跟着她离开了发廊。穿过好几个一条比一条窄的小巷,光线一条比一条暗,七扭八拐地上到了一个偏僻的小楼。楼很破,刷了白色涂料的墙皮一块一块地掉下来,露出里面乌黑的混凝土,像一本破旧的书。房子里却别有洞天,灯光依然是粉红的暖色,在屋子正中间,若大的空间里,两排挂衣架上,悬挂着无数双排列有序的长统丝袜,白色的,肤色的,黑色的,还有说不清楚颜色和各种形状的,像日内瓦上空的万国国旗,一阵风过,袜子飘扬起来,拂到脸上,如梦他乡。
她说这是她的旗。我大吃一惊,错愕地张大了嘴,呲着,险些脱了臼。她说真是她的旗,她用她的旗打赢了数不清的战争。然后问我要什么样的旗。我刚刚接受了她的按摩,这感觉好极了,脚也不再痛了,这会儿的“四眼”、三顺、博兰斯勒钢琴,统统从脑际消失了。我就这样躺着挺好,我才不想又被谁打败呢。她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并没有停下手上的活儿,低着头,一边干活一边说,“要不,你打败我吧。”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回答。我从床上爬起来,看着她俊俏的脸,这时才发现她非常年轻,20岁左右,不会超过22岁。我想,不管是她打败我,还是我打败她,不都糟透了吗?
“不,这不算太糟,我无所谓,你舒服了,付钱就行。”
“你这么年轻......”
“不年轻你会来吗?还有那些许许多多的男人......会来吗?”
“干嘛只想着打败男人,或被男人打败?你不觉得这样的代价太大了吗?你完全可以换一个工作。”
“完全不可以!不玩你就走吧。”
这种坚决的语气让我无所适从,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拿起公文包,穿过万国国旗,伤感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远处市中心耀眼的灯光像花一样竞相怒放,街上车水马龙,不舍昼夜,而此处破旧的夜万籁俱寂,漆黑一团。钟楼上适时地传来钟声,拖着空旷的尾音,似在取笑我彻头彻尾的失败。我抬头望望斑驳的破墙,这本书怎么也翻不到下一页。我转过身,又回到房间里。
“怎么着,不走了?”她毫不惊讶。
我递给她钱,要求和她聊聊。只收钱不干活傻子才不愿意呢,她说。
除了偶尔给家里打一个电话、经常给家里汇一大笔钱之外,她就不再和家里联系。她父母从不知道她在哪,她爷爷奶奶也不知道她在哪,弟弟更不知道。她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她从不和乡里乡亲联系,也不联系以前的同学,反而躲着,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她在这个世界上像死了一样。
“谁想死呢?狗还延残喘呢,何况人。但如果在我和我妈之间,选一个去死,该选谁?”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在等待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静静地看着从窗子外吹进来的风,把两排整整齐齐的丝袜缓缓地从晾衣架的左边吹到右边,又从右边吹到左边,最后吹到了屋子的一角,摞在一起,有一条从衣架上悄然滑落下来,卷曲在地上。
她妈妈患白血病的时候,她才17岁,父亲除了种地,啥也做不了。要想妈妈活,就得自己死。
末了,她从床沿上站起来,走到屋角,捡起滑落在地上的丝袜,重新挂回衣架上,前后左右归置整齐,从属于她的旗子的缝隙里,向我探出头来,“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你走吧。哦,忘了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事,弟弟刚刚考取了清华大学,他太牛逼了。”说完,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3
这一个晚上,我像梦游一样,从28层的高楼上走下来以后,我是怎么走进发廊的,又是怎么鬼使神差地走进她的房间,后来,又怎么从她房间里出来回到宾馆的,我全然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根本没有寻找到慰藉。
西碗从来没有给过我慰藉,哪怕是在我要离开的前一夜也没有给我一丝一毫。天未亮,我赶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南碗的车票,那里还有另一个“四眼”在等待着我。火车开动的一刹那,我站在车门旁,从公文包里取出那张判我死刑的公文纸,撕了个粉碎,丢在了西碗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