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义是一个十岁的孩童,在汴京利闻巷义学念书。每日便只上半日,学些算数、三字经类的简单功课。据说明年才开始学《论语》。余下半日便是些跑跳、弓箭等的戏耍。普通人家的孩子或许等着十日一次的机会骑骑马,或者每天练练跑跳、弓箭。不过孝义和与之相似的军中子弟,对义学里租来的弓箭、马匹,提不起什么兴趣。偶尔玩闹一下尚可,真要天天玩上半天,反倒害了自己的武艺——家中的器械比之强多了。因此他们下了午课,多不再去校场。和先生打声招呼便回家了。义学里的先生也不强求,这习武与运动,本来也不是所有的义学先生都支持。
孝义便趁此寻了个活计,便是为报社送报纸。他爹爹是个副都头,哦,如今唤作副都兵使了。可也仍是个忠士,所谓兵头将尾,尚算不得校官。过两年若他爹爹还升转不上,便得去厢军,或是拿了恩赏退伍。去厢军的话,孝义听叔伯们说过,薪俸便只有如今的四成不到,1500文。先帝朝初年(熙宁三年),听叔伯们说是好日子的,那时斗米不过75文。如今便是丰岁,这价钱的米在汴京也寻不见。多数米铺里都挂着斗米95-100文的价牌。若是拿钱退伍,便没了皇粮,心里更不踏实——家里在汴京可没有地。孝义觉得爹爹总会有办法,不过娘亲那里操持全家定会难过一阵。于是便主动去寻了报童的差事,想为家里贴补一下家用。
报童这营生是干不长久的。孩童小些,识不得路,说不清话。孩童大些,印书馆、造作坊、织布场,纺纱场多了地方去,工钱也合意。因此便只有十一二岁的孩子最合适。送十份报纸一文钱的有,送一份报纸一文钱的也有。都是当日结清,绝不亏欠。请报童的报纸,多是些小报,或是新开张的商报。以孝义而言,商报最是合意,给钱阔气。据说有人送商报,一日得过一百文,只是没人见过。
小报是不肯天天印发的。像《天下纸》,一个月便印的六次。每次只一千多份,若是两千份,便是烧高香了。不过孝义足够满意了。哪怕是只送《天下纸》,一次送一百份。一个月下来,也能落三百文钱,抵得上一个最低等不校阅厢军的薪俸。若是能送《海事商报》和《京东商报》,那五日里便有三日有营生,一个月少说能落九百文,抵得上一个入伍四年的禁军薪俸了。
孝义踢了一颗小石子,撅了撅嘴。月入九百文只能想想了。愿意做报童的孩子太多,彼此之间互相竞争,因此五日里能有两日能送报就算不错。一些大报社,里面的报童都是兄弟亲戚,互相提携引荐,不是同一厢,同一巷的,便是只能白日发梦。孝义这种新入行的,极难挤得进去。
这日送完报,便和几个相熟的报童去了最近的一家酒馆门口,蹭些白书听。那店家的伙计掌柜早就见怪不怪,也不去哄撵,只当做了广告。这些报童虽小,却是走街串巷,嘴上多提一句,便是省了一笔广告钱。口碑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听完说书,孝义便急急往家赶,总不能耽误了时辰让娘亲担心。谁料进家门后还未见着娘亲,倒让爹爹逮了个正着。
“爹……父亲。孩儿回来了。”孝义心虚道。
“嗯。又去哪里混耍了?”看了一眼儿子,钟克敌虽有些不忍,但还是板着脸训道,“整日瞎耍,能有啥出息?正经读读书,别辱没了先祖。知道祖上出过谁么?”
“知道。钟离昧。”孝义心中有些无奈,他总觉得自称钟离昧的后代不如自称是钟繇的后代。不过他虽只是少年,也知道乱认祖宗是不对的。
“总算没有忘本。快去给你娘问安。”
“是,爹爹。一会回来能让我瞧瞧您的佩刀么?”孝义见爹爹如此轻易放过自己,便笑着想讨来军刀看看。据说这是军国之器,寻常刀剑铺的货色都是土鸡瓦狗。
“臭小子,还知道得寸进尺了。快去问安。今明两日老子休沐,明天带你和二娘、三娘去动物园。”说着说着,钟克敌也绷不住那厚实黝黑的脸,笑着踹了儿子屁股一脚。见儿子欢叫着跑开,钟克敌摇了摇头,心道儿子还是没长大。可是脸上的笑意却是止不下来。不久就听见孝义兄妹在里面玩闹,想必是孝义管不住嘴巴,把去动物园的消息漏了出去。
一家人用过晚饭,便是酉正。钟克敌便招呼儿子到自己屋里。从怀中掏出三封信来,让儿子给自己念。倒不是他不识字。嗯,钟克敌虽然认字不多,不过军中早有文书给他分说过信中内容。那个大什押官虽然平时一副肃然的样子,但和钟克敌倒算合得来。钟克敌将信交给了孝义。儿子的学问总要老子亲自看到才欢喜。
于是他便听儿子磕磕绊绊的念着那封他早就背下来的信。有些儿子不认识的字,他这当爹的马上就给指出来,然后教导一番。嗯,这下更欢喜了。三封信的内容大致相同。乃是钟克敌的两个同乡和一个远亲写信来劝他去南海营生。这三人都知他还有两年便三十岁,他又是烈属遗孤,没有门路,多半升不得校官。便劝他早作打算,不如前往南海。那两个同乡去了周国,一个在柴相爷手下做事,年初在来远郡置了四百亩地。另一个在柴公爷麾下效死,虽然断了左臂,却能统带三百健卒。据说砍出了一个校官和二百亩地。那远亲却是个厢军出身,武艺并不见长。前年才赴的南海,如今在岐国也领了百人镇守东城门。据说田屋豪阔,奴仆成群。也不需上阵打仗,只是每天惬意——岐国便连疫疾也极少。钟克敌对这点倒是信的,毕竟太皇太后赐过太医。军中的郎中便是这些太医的徒孙的徒孙,那也大有用。
钟克敌耐心的听着孝义念信,见他越念越好,对儿子又满意几分。不过对于信中的说辞,他总是不以为意的。在禁军这些年,别的不敢说,忠君爱国他是看的比什么都重。别说只是些富贵、舒适,便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肯走。哪怕是裁汰入厢军,他也还是想着,那是为国效力,为君尽忠。便是薪俸折半又如何,他钟克敌又不是傻的,别的厢军会学手艺,兼做营生,他钟克敌自然也可以。别的不说,只说他的武艺,兼个教头绰绰有余,要是能学得来其他手艺更好,将来可以给二娘和三娘多备些嫁妆……
孝义第三封信方念了开头,屋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
“拱圣军第一指挥掣旗宋初三。”
“快请。”钟克敌急忙出屋开了门,要迎宋初三进来。
“哥哥,小弟不得多待。姚大帅令,全军明日午时一刻前集合。还有五家要去,这就告辞。”
“老弟,大帅这是要……”
“哥哥,小弟先走了。大帅的规矩莫忘。”言罢便一溜风的跑出巷子。
钟克敌闻言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最终回到了屋里。将儿女打发回去睡觉,便和娘子说了些临别话语。那钟陈氏是个本分妇道,又是禁军家眷,自是知道此时话多无益,心中虽然挂念万千,嘴上却绝不肯说一句不吉利的话。全心全意给夫君准备了行囊、具装。正准备将佩刀也挂起时,钟克敌却止住,拿了佩刀走到儿子身前,给他塞到怀里,让他抱着睡觉。
孝义虽然不知道大军出征是什么样,但是看到父亲平日宝贝万分的军刀,真个到了自己怀里,心中便想起了义学先生们讲的故事。自己当即忍不住哭了出来。钟克敌被儿子哭得有些恼,但儿子真情流露,却让他有火发不出。想想当年自己爹爹出征,自己不也抱着腿哭过么……
于是他便抱着儿子说话:“犊郎,做报童没出息的。”
“嗯。”
“将来还是要靠真本事。无论是读书还是习武,爹都许你。”
“嗯。孩儿喜欢读书,也喜欢习武。”
“哈,好得很。我家犊郎是文武双全。将来封侯拜相光耀门楣。”说着说着,钟克敌觉得有些眼酸。
“嗯,孩儿一定光耀门楣。”
“照顾好你娘亲和妹妹们,老子出征,家中你便是顶梁柱了。”
“嗯。”
这么三言两语的说着,孝义多是“嗯”着,后面的话究竟听到多少,记没记住却是说不清了。小孩子渴睡,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依然紧抱怀中的佩刀。嘴里还流出了口水,钟克敌看得好笑,却没笑出来。只是用手轻轻抹去,然后将被子掖好,才自去歇息。
绍圣七年四月二十六。
宋殿前都指挥使司拱圣军受令开拔,北上河间府支援云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