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响起

转眼已是八年,临终关怀医院那颗名字树,疯长成了记忆点。

假如风经过,铁树上的风铃会响吗?那片刻有你名字的叶子,会飘向哪里?

1)

初识琳达是五年前,她过来我那里买口红。

“安妮,你会说中文吧?”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丰满女士看着我佩戴的工作证。

“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我好奇。这个机场亚裔可多了。

“看你的姓知道的,我叫琳达,北京人。在你对面的那个店里上班。”琳达笑眯眯的。

“你介绍一支口红吧。涂点口红,要精神很多。你的口红是哪个颜色?好看。”她问。

琳达五官端正,眼睛很大,皮肤也无瑕疵,普通话贼标准。

她脸色不是很好,嘴唇无血色。她的确需要一支口红。

“选香奈儿保湿口红吧。”我拿了大红的颜色让她试试。

琳达用棉签轻轻地沾了点口红,对着镜子涂在自己的上嘴唇,然后使劲抿一下嘴巴。

“好看。”我不由得脱口而出。“就是这个颜色了。”

“你帮我包起来。”琳达准备付钱时,对面店里的女孩jean跑过来。

“琳达,一个客人买了20包巧克力。买五包送一包的优惠,我不知道如何记入电脑,你赶紧来帮我。”Jean很着急。

20包巧克力是一个大单。

“琳达,你去帮她,我等会也下班了,你记住这个色号,下次来买吧。”我催促她快点。

这次错过,直到她住进临终关怀医院。

2)

免税公司最大的卖点是每年圣诞节抽奖,运气好的话可以得到一块瑞士著名的手表。

今年圣诞节,我计划与琳达一起去碰碰运气。

圣诞节前的周末,接到了琳达的电话:“安妮,这次公司圣诞节聚会,我不去了,我要看医生。”

“你那里不舒服吗?什么时候回来上班?”我有点担心。

“我请假一个星期。我老公将医生的证明给你,你帮我交给人事部。”琳达似乎有些犹豫的停顿了一下。

“我办事你放心。”我说。

“我老公有点老,你不要惊讶。”琳达提醒我。

“别操这个心了,机场里上班的人,阅脸无数。很多菲律宾同事为了来这里,都嫁给了老头。”我开玩笑。

“我老公的电话号码给你吧。”琳达在电话那边说,我用笔记了下来。

我还没打电话,约翰先给我电话了。

他的的声音很急促:“安妮,我是约翰。琳达情况有变,她必须去临终医院。”

我一惊:“医生确定了吗?”

“医生说只有半年了。琳达想住在家里。癌症晚期预期很差,我能做饭,喂饭,换纸尿裤,但翻身,我做不到。”约翰很无奈。

可怜的琳达,还没有完全实现她的美国梦,就要做天堂梦了。

约翰比琳达大25岁。他头发花白,那张脸一看就是日本人。

他之前在邮局工作,退休金高,还有一笔401K的养老金。

他的儿子与琳达一样大。美国人结婚后都是独自居住,琳达也少了很多尴尬。

邮局是联邦政府的工作、福利待遇特别好。琳达跟着受惠。

这个受惠,直接包含琳达去临终关怀医院。

约翰很有礼貌:“安妮,见到你很高兴。琳达是直肠癌,医生打开后就缝上了。”

“癌症长在直肠外面,百万个人只有一个,琳达中彩了。”约翰说话时稍微有点咂巴着嘴。

他是住在夏威夷好几代的日裔,彻底的美国化了,不会日语,中文于他是天方夜谭。

我将医生的证明收好。

“琳达什么时候去临终关怀医院?她知道她的生命倒计时了吗?”我很郁闷。

“医生说要直接告诉她,她有权利知道。还是不要说吧。反正去那里也就知道了。谢谢你,安妮!”约翰很有礼貌。

不停说“谢谢”,这点像极了来这里旅游的日本人。

“琳达嫁给我时,将自己的狗狗也移民来了夏威夷。我没法照顾琳达,我一定将狗狗照顾好。”约翰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将狗狗的照片给我看。

狗狗像贵妇,扎了一把小头发,穿着圣诞节的红衣服,眼睛与琳达的神似,有着北京人特有的京腔风格。

“狗狗叫什么名字?”我对莎莎饶有兴趣,它似乎比我还幸福。

“叫莎莎,莎莎是个乖女孩。她是琳达的baby girl。”约翰说起莎莎就像说起他的妻子,甚至比说起琳达更柔情。

我也是服了他。

3)

星期五我早早下班。去高速公路旁边的临终关怀医院看琳达。

医院坐落在公园的中心。外围看起来有点像教堂,椰子树怀抱着院落。里面有几条小路,好多椅子错落有致地摆在树荫下。

路的两边都是说不出名字的花草。小鸟在椅子上歇息,人坐在它面前,它们也很淡定。

我正在犹豫往哪条路走。却看见一只狗朝我这边走来。

怎么那么熟悉。“莎莎。”我脱口而出。

它站在原地,不解地望着我。然后往回飞奔而去。转眼琳达和约翰出现了。

莎莎站在琳达身边,大眼睛忽闪忽闪。“莎莎,去迎接安妮阿姨。”琳达对着我笑。

莎莎乖巧地扑向我,我蹲下来还没摸着它的头,它直接就在我脸上添了二下。

它还打了一个喷嚏,口水喷了我满脸。

我懵了一秒钟,大笑。

约翰和琳达笑喷了。“给了安妮阿姨最高规格的接待。莎莎真乖。”琳达抱着莎莎猛亲。

琳达的肚子有点大,脸色蜡黄,夏威夷四季温和,可她头上戴着帽子。

她的体重还没有明显变化,能走能吃还能睡。“难道医生搞错了吗?这哪像生命倒计时的人?”我心里想着。

“你们两个说说话,我带莎莎去那边跑步。”约翰临走时特意亲了亲琳达的额头,他回过头,调皮地对着我吹了一声口哨。

莎莎与他很亲密,两父女互相舔脸。莎莎替代了琳达,我有点不是滋味。

“你还好吗?”我问琳达。

“好着呢!吃完饭,肚子偶尔有点胀。我想回家,莎莎每天来医院看我,他们也累啊。”琳达心情不错。

她似乎不懂临终关怀医院的定义。

母语是中文的人,不太关注英语的细节。琳达肯定没有仔细阅读,住院时医院给的那个文件夹。

约翰说的很清楚,随时都会走,最多不会超过半年。

“安妮,我啥时候可以回家?”琳达又问。

“别着急,养好了就回家。这里有护士,有吃的,还有人帮你洗澡,免费。约翰年纪大了,照顾莎莎倒是绰绰有余。”我说着就将话题拉远一点。

“你在这里有亲人吗?”我问。

“只有莎莎,还有你,安妮。谢谢你来看我,我好了要回去上班。我的请假条交给公司了吧?每个月我要帮约翰支付$500房贷,约翰说他死了,房子归我。”琳达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我差点都背过气去。

“你安心养病,等你好了,我们去北京爬长城。带莎莎一起去。你的约翰就免了。”我有点气恼。

我望着蔚蓝色的天空发愣。一阵风吹来,居然凉飕飕的。

“我们回去吧。说不定莎莎在你的房间等着了。”

此刻这条小路漫长而沉重。

4)

约翰在我心里瞬间抹黑了一万遍。

娶不起老婆,就不要娶。买不起房子就租房。没想到琳达每个月还要帮他付房贷。

这压力绝对压出毛病来。

自己都活不长了,还想着回去上班。无非就是想着要为他付房贷。

每个星期五我都去看琳达,莎莎与我成了老朋友。我与约翰始终保持着距离。

莎莎的舌头舔过约翰的脸 ,还舔我的脸,我想想很不舒服。

我不忍心熄灭莎莎的热情,只有悄悄抹掉脸上的狗口水,满身狗毛就容忍着。

三个月过去了,晚期癌症的症状都显现了:体重减轻,双脚浮肿,坐在轮椅上,肝腹水。

“今天我要去抽腹水。”琳达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眼里都是疲惫。

“我想回家,你问问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回家?”琳达的声音很虚弱。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阵歇斯底里般的哭声。

在临终关怀医院,这种情况再正常不过了。

“你的病好了就回家,回去北京。莎莎一起去,它要签证吗?”我问。

说起莎莎,琳达的精神刹那恢复:“要啊,可难办了,来夏威夷也一样。费时间和钱,莎莎来了还隔离了几个月才回家。”

“我本来与约翰朋友恋爱的,我命硬,那个朋友不幸早走了。约翰就在那段时间与我走到一起的。我在北京也有个房子,我们结婚时,写了协议。”琳达喝了一口水。

“我北京的房子有他一份。他在夏威夷的房子,我每个月支付一部分,将来房子全部归我。他很爱莎莎。结婚前,他来过几次北京。”琳达说着说着眼睛都睁不开。

“你先休息一会。”我将床前半部分抬高,让她躺坐着。

“夏威夷气候好。这个房子地段也好。等我回家,你就带你女儿搬来住吧,你不用付房租。节约一点钱给孩子交学费。”琳达告诉我。

“我去问护士拿毛巾,今天帮你洗澡。”不等琳达回应,我赶紧走出房门。

冲进大厅,我坐在沙发发呆。

旁边的木槿花血红色,在我眼里有点恐怖。

大厅正中央有一块巨大的镜子,镜子前面有颗大树,看树根,不是活的树,是一棵铁树。

探视琳达三个月了,匆忙之中居然没有注意到树。整颗树是银色的,与墙壁和地板的颜色接近。

树的叶子很奇怪,透着凉气,有点阴森森的。一些彩色风铃有序地悬挂在枝干上。

铁树永远不会动,为何还挂风铃?

我站起来抬头看了看,每片叶子上都有字,我的心凉了半截,迅速离开了大厅。

琳达睡着了,这个月她的腹部疼痛感更明显,普通止痛药无用。

“刚口服了吗啡。以后剂量会越来越大。”护士对我说。

我跟着护士到走廊。“她真的只剩三个月了吗?来这里的人有回家的吗?”

护士看着我,表情很严肃:“医生说琳达只剩下大约三个月。实话实说吧,五年前,只有一个人回家了,那个男人38岁,奇迹!医学也无法解释。”

我默默地回到病房,昏睡的琳达侧卧着,她的情势愈来愈急转直下。

她回家的路遥遥无期,另一条路却分明在她脚下延伸。

5)

四月底我带孩子回去国内三个星期,走之前我们去看望琳达。

我算了算时间,离六个月只剩下一个多月。她能活着直到我们返回夏威夷吗?

“琳达,我必须回去看父母,你等我回来接你回家。”我安抚她。

吗啡太厉害了。因为我们,她让护士等会给她服用。

她眉头紧皱,汗滴不时滚落下来。“你们放心去旅行。我会等你回来。也会吃好饭、睡好觉,”

护士给她口服吗啡,转眼她就睡着了。

离开医院时,我默默在大厅站了五分钟,风铃纹丝不动。

回到国内,我忙着奔波,将自己从琳达的阵痛里抽离了出来。不在眼前的悲伤,沉重感减轻很多。

某个晚上,同学聚会完毕,我半夜才回到家。当时还喝了一点啤酒,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从沙发到床上,又从床上转到阳台的躺椅,还是睡不着。

我似乎听到了风铃响起,难道是…..

三个星期转眼过去,我们平安到达夏威夷机场,迫不及待打开了手机。霎时一连串信息冒了出来。

约翰的信息赫然在目:“安妮,琳达走的很安详!”

泪水涌上了眼眶。于痛苦的她,走了反而解脱了。而莎莎彻底成了客居他乡的babygirl。

按照约定,约翰开车来接我去琳达墓前拜祭。莎莎却没有来。

“莎莎不能去墓地,它最近不吃不喝,望着她妈妈的照片抓狂。琳达有一封信给你。”约翰递给我。

打开琳达的信,一个红包掉了出来。我几乎要崩溃。“安妮,我用了三个星期写这封信,我知道我见不到你了。

疼痛让我生不如死。

我回不了家了,也不能与你爬长城。莎莎是我留在夏威夷的链接,你偶尔帮我带她溜溜圈。

最后的时刻我也在思考,人生到底为何活着?安妮,眼下最重要,做你想做的,钱财都是虚浮的,你快乐了,不后悔、你就是赢家。

约翰太老了,我之前还想着他是否可以帮你。不要将就任何人,想干啥就干啥。

有点小钱给孩子。不要记着我,离开不舍,可我不痛。

爱你的琳达……”

6)

墓园在一座山脚下,站在最高处可以看见大海。

这里绿草如茵、花团锦簇。肃穆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

琳达的墓就在前面的转角。我的全身发凉,心也在颤抖。

她怀抱莎莎的照片,就放在刻有她名字的小墓碑上面。

我终于明白为何莎莎不能来墓地了。

一样的微笑,双眼大而有神。如果涂一点口红的话,就更美了。

我拿出精心包装的小礼物。安静地打开,取了出来。

将它细细地涂在照片中-琳达的嘴唇上。

“这是你最喜欢的香奈儿。”

我再从口袋掏出事先准备的打火机,将医生的证明烧掉在她的面前。

“你自由了!不用上班,不用付房贷。开心地玩吧。”

低下头摸泪水的瞬间,墓碑上的话像一道光刺进我的心窝:“Until  we meet again!”

你的名字很快就会刻在铁树上。

我期待着!期待风铃响起,铃声载着你名字的叶子,飞向你回不去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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