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带着人马站在曾头市东口外黑糊糊的树林里,他等着从曾头市传来消息。天刚黑,晁盖就带着两千五百人马出发去劫曾头市的营寨,按照计划,林冲在这里接应他。这会儿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曾头市那边静悄悄的,什么消息也没有。
林冲本来不赞成去劫营的,但既然晁盖执意要去,他只好维护他的威信。他理解晁盖心情。白天跟曾头市厮杀了两场,各折了些人马,算是打了个平手。这离晁盖的期望差太远了,他原指望一来就把曾头市踏个粉碎,没料到曾头市这块骨头还挺硬的。这种情况下,两名法华寺僧人突然冒出来,表示愿意带梁山人马“走一条隐秘的小路”去劫曾头市中军大营,当然对晁盖有非常大的诱惑。
林冲曾劝过他:“哥哥不要轻信这两个和尚,说不定其中有诈。”
晁盖却说:“兄弟休生疑心,失去时机,误了大事。”
林冲说:“实在要去,哥哥不要去,让我分一半人马去劫寨,哥哥在外面接应。”
晁盖说:“我不亲自去,谁肯向前?今晚我亲自走一遭。你留一半军马在外接应。”
吃完晚饭,林冲为晁盖送行。晁盖一只脚伸进了马蹬子,又退出来,走到林冲面前,拍拍林冲胳膊,“好了,别担心,这帮泼才杂碎没啥了不起的,愚兄去去就回。”
“大哥小心啊。”林冲说。
“你放心吧。”晁盖挥挥手走了。
林冲实在是放心不下。这是晁盖头一回带领大队人马去劫营,如果有什么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林冲爬上一片视野开阔的高坡,目不转睛朝曾头市方向望去。夜渐深,曾头市那边的灯火渐渐稀疏,房屋和树影轮廓模糊,像堆积的不祥之物。太安静了。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微风吹动树上的叶子,哗哗声与小溪的声音混在一起。浓烈的花香中似乎透出了缕缕杀气。林冲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老感到会有什么很糟的事发生,他想阻止它,但又无能为力。这种不祥的预感他白天就有过,白天头一次跟曾头市厮杀,晁盖就鲁莽地冲在前面,他拦都拦不住。
林冲有些后悔不该放晁盖去劫营,他犹豫着要不要冒着违抗军令的风险,提前冲进曾头市把晁盖拉回来。就在这时,石秀爬上高坡走到了他身边。
石秀说:“林头领,杨雄哥哥突然肚痛难忍,能不能打个商量,让我把他送回大营?”
林冲没有马上回答。这次晁盖去劫营,没有带杨雄和石秀同去,他弄不清这两人是在闹情绪,还是真闹肚子疼。无论真假,他们既然提出要回营,你强行留下也没什么大用。杨雄石秀武艺不弱,两人一走,实力有些损失。林冲盘算了一下,决定放他俩回营,把守营的徐宁换过来。石秀得令去了。
这两人走了也好。在梁山,深恨晁盖的头领不多,其中就有这两个。一会儿晁盖如果中了埋伏,让这两人参加接应冲到晁盖身边不一定是好事。有时候林冲真是看不透晁盖,不知道晁盖为何同意带杨雄石秀下山。大队人马走到阳谷县的时候,林冲曾经委婉问过他。他说:“我也不喜欢这两人,没办法。”
从梁山到曾头市走了四五天,这一路晁盖都很健谈。他嘲笑自己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吴用忽悠他几句,他就自比什么刘邦刘备,把吴用比作孔明,把宋江比作萧何。“吴用或许是孔明再世,但宋江绝不是萧何,我也绝不是什么刘邦刘备,认清这一点不容易。”晁盖说。
晁盖有一夜留林冲在帐篷中长谈,林冲问:“宋江在县里挥金如土,仗义疏财,钱是哪里来的?”晁盖说:“他父亲在村中务农,守些田园过活,他自己的薪水,每月不过三五两纹银,你说他的钱还能从哪里来?”林冲问:“莫非是受贿索贿?”晁盖说:“对了。他虽是小吏,但跟办案有关。比方说我这个保正吧,地方上每年有很多人犯案打官司,都会通过我给他送银子。”林冲明白了,如果晁盖进了大牢,很有可能供出宋江受贿的事,这就是生辰纲案发时宋江飞马报信的原因。
大队人马到达高唐州宿营的时候,晁盖在帐前生了一堆火,几个头领围着火堆烤肉吃,烫酒喝。闲聊中,晁盖问大伙考虑过将来没有。阮小七说:“考虑那么多干什么!现在快活就行了。”晁盖说:“要是有一天皇上下旨招安,让你们做官呢?”刘唐说:“那也不去,兄弟们自由自在惯了,谁愿意受那些窝囊鸟气!”晁盖拍着膝头大赞:“壮哉!”晁盖接下来谈了谈自己的想法,他认为有一些官迷成天惦记着怎样当上帝王将相,脑筋没法保持正常,“我觉得贩私盐过一生就挺好,等银子再赚多一点,打造几艘大海船,把老弱病残还有女人孩子送到南海某座大岛上去,安享富有太平的日子。”
“南海?”刘唐白胜三阮互相看了看。
“对,南海。”晁盖笑了,“南海荒岛很多。水果多得要命,四季都有。大伙会种庄稼的种庄稼,会打鱼的打鱼,会织布的织布,愿意跑货运的跑货运。”
“不错啊,我就想找这样一个养老的地方。”林冲说。
“那地方这么好,想去的人应该很多吧?”白胜问。
晁盖说:“当然很多,问题是他们没有大海船呀。”
“听说那地方很热,”刘唐插了一句。
“去,人家小苏学士都能住,你不能住呀?怕热天天泡海里去!”晁盖说。
大伙哈哈大笑。
林冲也笑,他很欣慰,自己当年有幸支持了一个公正,仁慈,宽厚的人当寨主。同时他发现,对一个人的过去和梦想知道得越多,就越是惦念这个人——他这会儿在哪里呢?他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带着队伍隐藏在曾头市某些房子里,等后半夜敌军都睡熟了再出击?
林冲在高坡上来回走着,不时朝曾头市望几眼。四更刚过,山坡突然被火把照亮了,四下里金鼓齐鸣,喊声震耳,数不清的乌鸦嘎嘎嘎惊叫着,纷纷飞向空中,遮住了星月。探子飞马来报:“晁天王中了埋伏,正沿旧路杀回!”
“进村接应!”林冲下令。
林冲带着人马冲进村中,很快遇上了堵路的曾头市伏兵。在两支梁山人马的夹击下,这支曾头市的伏兵被打穿了,林冲与呼延灼会合了。火光中,林冲看见白胜牵着一匹马走过来,马上驮着一个人,脸朝下,脸上插着一支箭,刘唐和燕顺护在马的两边。一看这架势,林冲就明白中箭的人是晁盖,有个声音在他心里大喊:“坏了!坏了!”他顾不上细看晁盖的伤,转身挥动长枪抵挡潮水般涌来的敌军。梁山军边战边往村外撤退,混战到天亮,双方才分开各自回寨。
林冲回来点军,晁盖带进村的二千五百人马,只剩一千二三百人,众头领都在。众头领都来看晁盖,晁盖昏迷了。大夫已经把箭从晁盖脸上拔出来了,晁盖脸上一个大洞,直往外淌血。林冲叫取金枪药敷贴上,把箭拿起来一看,花雕翎做的箭羽,精铁打造的箭头,山茱萸木做的箭杆,箭杆上写有“史文恭”三个字。
大夫说:“小心,这是一支毒箭!”
林冲耳朵里嗡了一下,“什么毒?不要紧吧?”
大夫把林冲拉到一边,小声说:“似乎是用来射老虎的一种毒,我治不了,但山寨里有人能治。”
林冲把箭头包起来收好,叫人把晁盖抬上车子,请三阮、杜迁、宋万先送回山寨。本来林冲想把全部人马都撤回山寨,但呼延灼说:“必须等宋公明哥哥将令来,方可回军。”大家都闷闷地坐在寨中等待。
林冲把白胜叫进帐中询问,白胜详细说了夜间交战的情况。进村后,那两个和尚带着他们七弯八拐走了一截,和尚忽然不见了,军士慌起来,报与晁盖知道。呼延灼说赶紧沿旧路返回。还没走到百步,伏兵四起,晁盖领着军士边杀边走,才转得两个弯,冲出一彪军马,当头乱箭射来,其中一箭射在晁盖脸上,把晁盖射下了马。说到这里,白胜哭了,“不想遭这一场,晁大哥真不该下山,风都把认旗吹折了……”
林冲刚刚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思绪一团乱麻,他心里也很难过,还有些内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白胜。
当晚二更,十五个头领都在寨中纳闷。伏路小校忽然急慌慌地跑来:“前面四五路军马杀来,火把不计其数!”林冲上马一看,三面山上火把齐明,四下里呐喊阵阵。林冲引了众头领拔寨撤退。曾家军在背后追杀,梁山人马且战且走,走过了五六十里,两军才脱开。计点人马,又折了五七百人。路上碰着戴宗,传下军令,教众头领引军回寨。
走在路上,林冲垂头丧气,他努力想说服自己:上阵厮杀,中箭这种事经常发生。晁大哥能捡条命回来,已经是万幸了。既然山寨里有人能治箭毒,将养一两个月也就没事了。
可是,想着想着,林冲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射中晁盖的那支箭上清清楚楚刻着史文恭的名字,问题是,一个人武艺到了史文恭那种程度,一般应该不会在箭上涂毒的。以史文恭在江湖上的名气,就算被迫在箭上涂毒,也不会在箭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吧?再说,如果那支拦路的伏兵是史文恭带队,梁山军怕是没那么容易冲破包围。最关键的是,林冲在敌军中没有发现史文恭的身影。难道史文恭放一箭就逃跑了吗?
林冲找到白胜,两人落在后面。
林冲问:“昨天晚上有多少人中毒箭?”
白胜说:“没听说还有谁中毒箭的。”
“还有谁中了史文恭的箭?”
“中箭的有一些,可没听说还有谁中的箭上写着史文恭的名字。”
林冲等旁边的人走过去了,又问:“伏兵拦住你们射箭的时候,你看见史文恭没有?”
“没有。”
“再好好想想。”
白胜想了想,说:“没有。当时到处都是火把,如果史文恭现身,我应该能认出来。不过,别人看见了也说不定,我去问问?”
“多打听几个人,但不要大张旗鼓。”
“我知道。”白胜说。
中午在河边吃饭,白胜端着碗走过来,悄声说:“问过了,都没看见过史文恭。”
这个答案不出林冲所料。林冲越来越相信,这支毒箭很可能不是史文恭射的。如果不是史文恭射的,那又是谁假冒史文恭呢?头一个想到的是花荣,花荣有可能乔装打扮,悄悄下山,然后潜伏在曾头市附近等待机会。但是,林冲想一想后,又觉得不太像是花荣。假如史文恭不太可能在箭上涂毒,花荣应该也不太可能。再想一想后,觉得花荣不能排除,回寨后查一查花荣这几天是否下山再说。
仔细思考后,林冲认为这次跟随晁盖下山的头领,更值得怀疑。林冲三口两口吃完饭,用筷子把这次跟晁盖下山的头领的名字(除自己之外)写在河沙上,然后依次抹掉了白胜、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因为那段时间黄信没离开过林冲,又抹掉黄信。白胜说晁盖中箭时,呼延灼、燕顺、欧鹏、杜迁、宋万就在跟前,应该不会是他们,也抹掉了。河沙上剩下的名字,全是跟林冲在村外接应的头领:徐宁、穆弘、张横、杨雄、石秀、孙立、邓飞、杨林。一共八人。林冲让白胜打听一下,前夜三更到四更,这八人中有没有谁离开过大队人马单独活动。
“眼下只是有些怀疑,没有证据,千万不要弄得沸沸扬扬的。一定要小心啊,只问你内线上的人。”林冲叮嘱。
白胜有些犹豫,“这个我就拿不准了,我只能说尽量小心。”
“没把握的人,就不要问他。”
“好吧。”白胜说。“过几天告诉你。”
傍晚渡水回寨,林冲看见迎接的人群中有公孙胜、鲁智深和妙棋。鲁智深请林冲去喝酒,然后到步军那边跟刘唐寒喧去了。
林冲问公孙胜:“晁天王怎么样?醒过来了吧?”
正在微笑的公孙胜立刻把凝重的表情换到了脸上,摇着头,“你要作最坏的打算。醒是醒过来两次,每次醒过来都让人找你,知道你还没回来,他就把眼闭上,不再说话。我看是快不行了,他全凭意志撑着,吊着那最后一口气。”
“山寨里不是有人能治这种毒吗?”林冲心里一沉。
“这种毒是设窝弓打老虎用的,大夫能认出来,但他们说山寨里没有解药。”
“派人下山去找没有?”
“安排解珍解宝兄弟去了,还没回来,别指望了。”公孙胜把林冲拉到一边,“事情我已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对晁天王下毒手,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没料到,只是……还不能肯定是他们,得继续找证据,光猜不行。”林冲说。
公孙胜又摇头,“山寨不可一日无主,立寨主的事,不可能等到你找出证据才定。估计你短时间也找不出证据来。”
“依你之见呢?”
“先不要查了。我知道你和弟兄们的心情,但先不要查了。”公孙胜断然说。“马上想一想宋江做寨主之后,该怎么应对吧。”
林冲觉得公孙胜说得对。“你肯定想过了,能不能先说说你怎么想的?”
公孙胜说:“从大的方面看,我们就两种选择,一种是离开,一种是留下。现在还不清楚哪一种选择更坏。既然如此,不动为佳,先考虑留下。如果留下不走,我估计晁天王一归天,他们就会找你谈判。他们会把副寨主的位子留给你,换你支持宋江做寨主。”
林冲马上说:“宋江做寨主,现在我没更多的话说。副寨主你做,我不做。”
“这正是我担心的。不是我跟你客气,我是做不成副寨主的。你若执意不做,就得从外面找一个人来做。”公孙胜说。
林冲难住了,他没料到自己一下子被抛到了漩涡的中心。他望着湖滩边正在拔节出水的芦苇,紧张权衡利弊。首先他明白,保留副寨主的位子,比不保留副寨主的位子,对反招安派更有利,对大多数头领更有利,对整个山寨也更有利。问题是,他知道自己个性不适合做副寨主。一个副寨主必须有笼络形形色色人才的手腕,有藏污纳垢的胸怀,有平衡山头派系的能力。他如果硬着头皮做了,要么不胜其烦很快退位,要么可能因处事失当而被推倒。再说,他也不太愿意直接面对宋江的压力。但是,如果他和公孙胜都不做副寨主,从外面找一个人来做,这个人如果跟宋江一条心,主张反招安的这些人又怎么办呢?林冲想了想,只能是到时候再说了,实在受不了他就带着弟兄们离开梁山。
林冲说:“从外面找一个人来做,也行。”
公孙胜把眉眼鼻子皱成一团,他抓着林冲的胳膊摇了摇,“还有一点时间,再想想,别忙着做决定。”
“好,”林冲说。
林冲忽然觉得公孙胜什么地方有一点变化,这老先生不会是来给宋江做说客的吧?又想一想,他觉得不会。
林冲、公孙胜、鲁智深、呼延灼、穆弘、孙立等一行人来到晁盖屋里,晁盖正在昏睡,半边脸被药布包着,露出的半边脸肿得比原先大了一圈,很难看出病情是减轻了还是更严重了。无论如何,晁盖还活着,胸脯上的被子还在微微起伏着,这对林冲就是一个安慰。屋子里有股草药味和臭味。宋江、吴用、花荣、阮小七和几个医护人员在一旁或站或坐。宋江双眼含泪,对林冲、呼延灼道了一声辛苦,说:“晁天王一会发冷,一会儿发热,这一睡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屋里也坐不下很多人,你们都累了,回去休息吧,晁天王若醒过来,就去叫你们。”
“好,我们听宋大哥的。”林冲说。
林冲的眼神主要瞧着晁盖那半张脸,实际上他也非常注意观察屋子里每个人。吴用不时拭眼角,花荣抱着臂走来走去,穆弘垂着眼面无表情……林冲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宋江吴用花荣穆弘孙立似乎都在装模作样,但又说不出什么明显不对头的地方。有一会儿他有点怀疑是自己疑心太重了,实际上毒箭跟宋江他们没什么关系。可是,毒箭上“史文恭”三个字在他心里挥之不去,史文恭在毒箭上留名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毒箭如果不是史文恭射的,凶手就很有可能是招安派的人,这是不难想到的事。他决心继续查下去。
林冲在鲁智深的住所里吃晚饭。他把自己的怀疑和猜测都对鲁智深说了。
鲁智深压低声音说:“俺也疑心是宋江那撮鸟叫人干的。刘唐也是这样想的。先下手为强,不如俺现在就去找杨志刘唐三阮史进,今晚就调兵动手,先捉宋江!”
鲁智深要站起来,林冲把他按下了。
“师兄,没有证据。有证据,刚才在晁天王屋里我就动手了。”林冲说。“我会继续查下去的。”
“等你把证据找到,恐怕好几个兄弟的头已经没了。”鲁智深说。
“应该还不至于。不过,小心一些也没错。我们加强戒备就是了。相信过几天会有一些消息的。”
鲁智深叹气,“你这么讲规矩,他们不讲规矩,如何斗得过他们?情理上八九不离十就行了。”
“话是这样说,但我知道,师兄心里也是有规矩的。”
鲁智深苦笑,“你不用给我戴高帽子,这事你不发话,我是不会动手的。可你太讲规矩了,你下一步怎么做,人家都算得出来,就不怕你了。你看你刚才接近宋江,宋江一点防备也没有,连门岗都没加一个。”
林冲想了想,说:“这事的确非同小可,不能不搞清楚就动手。估计窝火的人不少,师兄要帮我劝劝他们。”
“你憋死我还不够,还要我帮你劝别人!免了。”鲁智深说。“你自己去劝他们吧。那刘唐早就放出话来了,若知道是谁干的,必定剁成肉酱!”
回寨的路上,刘唐也曾这样对林冲说过,林冲好容易劝住了。
林冲有些担心了。他觉得或许应该跟鲁智深一起,去找刘唐三阮白胜他们商议一下,找出最好的应对策略。可这个节骨眼上大家聚在一起会不会太扎眼?既然没有证据,不能报复,那么,给对方太大的刺激不仅没必要,反而有害。不如过些日子,他分头找他们聊一聊。
当晚林冲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晁天王把头上的药布一圈一圈解开来,晁天王说:“其实我没事,吓大家的。”林冲笑了。
就在这时,林冲醒了。他听见一阵敲门声,“林头领!”是侍从刘安的声音。房间里一片漆黑,林冲答应了一声。刘安说:“公孙军师找你,说晁天王醒了,要你赶快去。”
林冲抱着衣服开门跑出来,边走边穿。
“晁天王怎么样?”他问。
“不行了。”公孙胜说。
林冲心里一点也没慌乱,这种镇定让他有点意外。接着,他明白了,他不相信。
这时两更过了,不到三更。一路上,林冲不时看到有人打着灯笼往晁盖住所的方向匆匆走去,有一些人边走边压着嗓子嘀咕。进了院子,林冲发现多数头领呆在小院里,东一堆西一堆交头接耳。门廊和树枝上挂了几只灯笼,灯光里浮动着丁香花的香气。扈三娘和另外两个女将站在丁香树下,没有说话。她头顶上有一只猫趴在树杈上一动不动,透过敞开的窗子朝晁天王卧房里望着。卧房里只有宋江、吴用、花荣、刘唐、三阮等几个头领。院子里的头领纷纷让开路,让林冲走进屋里。
林冲一进卧房,吴用就招手让他靠近一点。宋江凑近晁盖耳朵说:“哥哥,林冲来了。”
林冲走到床边,晁盖睁开一只眼,把屋子里每个人看了一眼,然后定在林冲脸上。晁盖朝林冲伸出手,林冲弯腰握住晁盖的手,晁盖转头看着宋江,费劲地嘱付道:
“贤弟保重。若哪个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
说罢,闭上眼睛咽了气,把林冲的手抓得死死的。
宋江马上扑在晁盖身上大哭,像死了亲爹娘一般,哭得发昏。吴用、公孙胜把宋江扶到一边,劝他:“宋大哥不要这么伤心,人的生死是上天注定的。宋大哥应该马上处理大事。”
林冲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还不能相信晁盖已经死了。晁盖还握着他的手呢,晁盖的手还是热乎的,这些人怎么就都哭起来了?屋里屋外很快哭成了一片。公孙胜走过来,把林冲的手从晁盖的手里抽出来,然后把林冲扶到外面。林冲有些明白了,他们得让出地方,多数头领在院子里等了半夜,等晁天王咽气,应该让他们轮流进卧室里哭一哭的。
林冲的悲痛来得比较迟缓。他感到胸口裂了一条细纹,然后细纹变大,悲痛和往事就从那裂缝里涌出来了。他想起南山水寨火并王伦立晁盖为寨主的那天上午,他想起有一年冬天他和晁盖并排坐在摇椅上晒太阳,他想起跟晁盖比赛划船和钓鱼,他想起晁盖说的南海大岛,他想起晁盖进曾头市劫寨之前拍着他的胳膊说:“这帮泼才杂碎没啥了不起的愚兄去去就回。”……林冲坐在丁香树下的花坛沿子上,哭了。不知道是谁把一条手绢塞到他手里,他用来擦了几次眼泪,忘了还给人家。
林冲再看到晁盖时,晁盖已经被人用香汤沐浴过了,脸上盖着黄纸,装殓了衣服巾帻,停在聚义厅上。棺椁巨大,像座木头房子一样。林冲让侍从住所把毒箭拿来,横在灵前酒碗上供着。聚义厅不停有人戴孝来哭,僧众唱颂,让林冲有些心烦意乱,磕头祭拜后,他退到一边守灵。
第二天正午,林冲刚回住所,李俊、孙立来访,说有要事想跟他谈一谈。
林冲跟李俊、孙立来往不多。这两个人是山寨里很有份量的人,李俊实际上是水军第一头领,孙立是登州帮的核心人物之一,两人大致算宋江的人但跟宋江有一些距离。林冲穿好衣服走了出来。
寒喧一阵后,李俊说:“我们就不跟林头领绕弯子了。山寨不可一日无主,关于寨主的人选,不知道林头领有什么想法没有。”
“没有。”林冲说,“宋大哥接位,这个还用多想吗?”
“那副寨主呢?”李俊说,“如果宋大哥接大位,我们很希望林头领能接任副寨主。”
“对,”孙立说,“我们很希望林头领能接任副寨主。”
林冲摇手,“不行不行,林冲何德何能,敢居高位?”
李俊说:“林教头坐第二把交椅,众望所归,不必客气。如果林头领同意,我和孙头领将在会上联名推荐林头领。”
林冲拱手,“两位仁兄,饶了我吧,我是真的没有那个本事!”
两人又苦劝了一阵,林冲还是不答应。李俊说:“林头领,这个副寨主总得有人来做吧?”
林冲点头,“这个我赞同,副寨主的位子,保留,比不保留强,应该找一个合适的人选。”
李俊说:“我们还是希望林头领来坐。我们也听说有人推荐了河北的卢俊义,林头领听说过这个人吧?”
林冲说:“卢俊义当然听说过,大名府有名的卢大员外嘛,一身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对。他若能来坐第二把交椅,份量足够。可是,他是大名府第一富贵人物,怎么会来梁山落草呢?”
“这个人是吴用提出来的,吴用说,若林教头执意不肯做副寨主,他愿意亲自去大名府,赚卢俊义上山。”李俊说。
林冲说:“吴军师足智多谋,既然吴军师愿意亲自出马,那是再好不过了。”
李俊、孙立起身告辞。白胜来了。白胜说几位头领请林冲去阮小七水寨商议。
林冲跟白胜去了芦苇荡,路上白胜告诉林冲:“林大哥前几天要我查徐宁、穆弘、张横、杨雄、石秀、孙立、邓飞、杨林,在晁天王中箭当晚的三更到四更之间没有没单独活动过。我让人查过了,除了张横,其他七人都曾单独活动过。晁天王中箭前后几天,在梁山的头领一共有九人下山,汤隆去济州买铁,王矮虎去送盐,解珍解宝去大名府买药,韩滔去东平府买布,朱仝雷横去东昌府买粮,杨志去郓州买牛肉,戴宗去曾头市打探消息和传军令。花荣也查了,没人看见他下山,但有两三天,没人见过花荣,听说在北关外箭道小院里坐禅,没出门。可大前天给花荣看箭道小院的潘胡子走了,拿了些银子回老家养老去了。我啥证据都没有查到,但心中有数,这事就是招安派干的。”
林冲没吭声。他在想,下山买东西的八人中,解珍、杨志、韩滔、朱仝这四人箭法不错。这是偶然的吗?花荣只有三天时间没人看见过,三天时间够他从曾头市打来回再加上埋伏吗?徐宁、穆弘、杨雄、石秀、孙立,邓飞、杨林,都曾单独活动过……这么多人可怎么查?其中不少人是重要头领,没有宋江的命令,他们恐怕不会配合调查。
林冲跟白胜上了一条大船,见了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朱贵、杜迁、宋万。他们几个都披甲戴盔,孝衣穿在里面。没有寒喧,一见面就都跪在林冲面前。
阮小七说:“回寨的路上,晁大哥说过,他若有不测,要我等多听林头领意见,现在晁大哥被宋江所害,请林头领带我们报仇!”
其他几个头领一齐说:“请林头领带我们报仇!”
林冲请他们站起来说话,他们都不肯起来,要林冲答应他们的请求。林冲只好也跪下了。
林冲问:“各位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宋江下的毒手呢?”
“我们虽然没抓到什么把柄,但心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决不轻饶!”刘唐等几个头领说。
林冲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让白胜去查这件事。一再叮嘱白胜不要弄得沸沸扬扬,现在就差敲锣打鼓满山寨宣扬了。事已至此,责怪白胜也没有用。
林冲说:“这事是我不对,让白胜调查,让各位兄弟误会了。老实说,眼下我还不能肯定是谁下的毒手。我相信,只要不放弃,总有一天会查出真相。那史文恭还在曾头市,抓住他,至少能知道是不是他干的。若是山寨里的人干的,各位兄弟都留点心,睁大眼瞧着,他总会露出蛛丝马迹的。我向各位兄弟保证,一旦查实,决不轻饶!但在此之前,我希望兄弟们不要轻举妄动,弄不好冤枉了无辜的人,放过了真凶。”
几个头领互相看了一眼,刘唐、阮小七扶起林冲。刘唐说:“林头领说的有理,我们听林头领的。”
“你们要是听我的,赶紧散了。”林冲说。
众头领都散了。白胜跟着林冲走了一截,林冲本来想说他几句,一看到他泪汪汪的眼睛,揽一揽他的肩,什么也没有说。
两天后,公孙胜来找林冲。
公孙胜说:“吴用问我,能不能请林教头出面立宋江为寨主。”
林冲说:“晁天王刚刚留下遗言,谁捉住凶手,谁做寨主。眼下晁天王还没下葬,宋江正式做寨主,恐怕有些弟兄一时难以接受。要我出来撑场面,他就只能是暂时代理寨主。否则他自立为寨主,我也没意见。”
“李俊、孙立他们也是这个意思。”公孙胜说,“行,我就这样回复他。”
第二天上午,聚义厅里摆上了香花灯烛,召开头领大会。林冲为首,请出了宋江。
吴用说:“哥哥听禀:晁天王归天去了,山寨中事业,岂可无主。四海之内,皆闻哥哥大名,请哥哥为山寨之主,大伙拱听号令。”
宋江推辞了一番,说:“我等不可忘了晁天王遗言,只有捉住史文恭的人,才可做梁山泊主。这话众头领都听到了。我又不曾报得仇,雪得恨,怎能居此尊位?”
林冲说:“现在没有人捉得那人,若哥哥不坐时,谁敢坐此位?寨中人马如何管理?哥哥暂且坐一坐,待日后别有计较。”
宋江说:“林教头言之极当。今日小可暂居此位,待日后报仇雪恨了,拿住史文恭的,不管是谁,须当此位。”
李逵在一边叫道:“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帝却不好!”
宋江喝道:“这黑厮又来胡说!再休如此乱言,先割了你这厮舌头。”
李逵说:“我又不是叫哥哥做出钱凑份子的冤大头,请哥哥做皇帝,倒要割了我舌头!”
吴用说:“兄长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请哥哥主张大事。”
宋江说:“头一件大事,就是与晁天王报仇,兴兵去打曾头市,各位意下如何?”
吴用说:“哥哥,庶民居丧,尚且不可轻动。百日之后举兵,也不算迟。”
宋江点头,“军师所言极是。”
宋江焚了香,坐了第一把交椅。上首军师吴用,下首公孙胜。左一带林冲为头,右一带关胜居长。众人参拜了,两边坐下。
宋江下令把聚义厅改成忠义堂,将各寨人马调整了一下。林冲、鲁智深、刘唐都被调出了关。西山立了左军大寨,寨内第一位林冲,第二位刘唐,第三位史进,第四位杨雄,第五位石秀,第六位杜迁,第七位宋万。鲁智深被调到前军,寨内第一位李应,第二位徐宁,第三位鲁智深,第四位武松,第五位杨志,第六位马麟,第七位施恩。其他还有几个寨。
林冲带着妙棋搬家,妙棋叫侍从把蜡梅苗连土挖过来,重新栽上。蜡梅苗长到林冲膝盖那么高了,蔫了几天,又挺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