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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参与馨主题第十二期写作活动
1
凌染是安华大学历史系大二的学生,本学期期末论文她写什么,怎么写,一周过去都没有头绪。系主任知道后,建议她去市里图书馆转一转。于是趁着周末,她就去了。果然,资料比校图书馆的丰富多倍。笔记摘录,她写的手都疼。放松的时候,她随意地从书架抽了一本奇闻逸事,霍成君的名字闯进了她的视野。
凌染沉浸其中,眼泪擦也擦不完。巡馆的老师喊闭馆的时间到了,被她哀戚的样子吓到,匆匆地看了一眼她的借书证,告诉她,这本拿回去看吧,不占用借书的数量,两周之内还回来就行。
凌染这才惊觉外面已经是晚霞漫天。抱着书,她往公交站牌走,少吃了一顿午饭的胃凑热闹,疼起来。图书馆在市郊,附近的居民楼都零零散散的,根本没有吃饭的地方。强忍住疼痛,中途倒了一次车,凌染只记得自己在学院站下了车,然后就人事不省。
随后下车的夏帆上前一步,抱住了倒下的凌染。看看街道对面的校门,送她回寝室?不行,昏倒的原因不清楚呢!稳妥起见,必须送医院。身边远远近近地站着几个行人,夏帆大声说:“我们都是安华大学的学生,”一只手在背包里寻摸出一个小本,“这是我的学生证。请你们帮忙打一下120急救电话,剩下的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了。谢谢,谢谢!”
到了急救室,凌染要做检查,护士把她的随身物品都交给了夏帆。可是凌染双手抱着的一本书,护士拽了两下,纹丝不动。求助的目光望着夏帆,夏帆赶紧伸手,一个拉一个拔,书皮都破了才成功。
夏帆坐在长椅上等结果,翻看了两页,摇摇头,这个女孩子只要眼睛睁着就在看书学习吗?这么拼!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他认识凌染。
三年前的暑假,从同学那里,他听说母校出了一个文科的省高考女状元,报考的学校是他就读了一年的安华大学。当时夏帆直呼“谁说女子不如男”!
参加迎新社团协助学校的报到工作时,他写完面前站着的凌染同学的基本信息,后知后觉地发现此人就是彼人,他格外激动,兴奋地自我介绍。可凌染只是点点头,问了一句“可以了吗”,见他也点了头,就拉着皮箱走了。
晚间寝室的卧谈会上,他被哥几个声讨,诸如“搭讪方式老套”“缠之一字没有领会”等等等等。他溜号了,想的是优秀的人做出的选择都与众不同,有颜值有实力的学妹居然是历史系的。这么想,他也这么说了。结果哥几个起哄,这有什么稀奇,如果学校有考古系,冰美人八成会选这个,女人的心思谁也别猜。大家等着看学校里哪位能追到凌染做女朋友,那才是真正的勇士。
接下来,“凌染”的名字不时地出现在夏帆的寝室:怒怼打饭插队的学长,拿到特等奖学金,有人连着一个月在广播站给她点歌……他觉得这个女孩子的性格和姓氏太搭了。
两个人再次相遇是在去年,更有趣。夏帆走错了上课的教室。302,没问题,金融系的是B区,夏帆去的却是D区。他和上课的铃声同步,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眼睛余光第一排的边上有一个空位,他就坐下来。等老师开口,他傻眼了。历史的更迭,历史人物的推动,天啊!晕晕乎乎中,同学们开始辩论起来。
他这才明目张胆地抬头,阶梯教室里做了百十来人,都是陌生面孔,也好,丢人仅限于门里。显眼的位置更不允许他有任何打算,索性认真听听吧。于是他就看到了凌染“舌战群儒”,言语流利,神态自信,观其行就已经让他觉得是享受了,听其言,更是引经据典,逻辑清晰,难道文科生的嘴都开过光?总之,比投资收益曲线吸引眼球,意外见到了凌染的另一面,夏帆认为不虚此行。
下课铃声永远是天籁之音,夏帆背包,站起,开门,关门,贴在走廊墙上,心还砰砰跳,嘴里嘟囔“太刺激了”,身边有人停步,侧头,四目相对,凌染先收回目光,蹬蹬蹬下楼了。夏帆抹了一把脸,女孩子那眼神,惊讶有,不多,其余的是啥意思?
这次是公交车到站后,凌染绕过车厢里的人群,他才看见的。跟着人群下车后,就在犹豫要不要打招呼时,前面的凌染突然倒下了。希望她不会有什么问题,她的人生目标想必很明确,努力的样子很酷,老天要眷顾啊。
“凌染家属,她是血糖低,长期精神压力又导致脑眩晕,打两个点滴,就可以醒过来了。以后的生活要多注意,少忧思,按时吃饭,包里备着点糖或者巧克力。”医生交代的十分清楚。
夏帆不停地说着“谢谢”,跟在医生后面进了处置室。凌染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点滴瓶子里的液体滴答滴答,离家千里远亲人,脱下坚强的铠甲,如此柔弱的样子,夏帆心里酸涩。他坐在一边,打开凌染的书,看起来。
2
“来人,皇后失察,褫夺……”
“太后娘娘驾到!”
刘珩脸色青黑,冕旒的珠串晃动,看着缓缓走来的太后,他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跪着的贺流萤,脊背挺直,目光平视,入目是一片明黄,她却想起了月牙白。
“参见皇上!”
刘珩赶紧上前扶住太后,“母后,无需多礼。这么晚了。宫里的规矩都吃到肚子里去了,皇后,你的心思应该在这些地方。”
太后挨着刘珩坐下,面前的贺流萤穿的是皇后常服,乌发披散在肩上,温婉娴静,一丝不见每天请安时的虚张声势,假情假意。哎,但凡入了宫门,有哪一个记得和在意自己的真面目吗?
“皇上,有些事情不能光用眼睛去看,问问这。”太后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皇后二十刚出头,哀家在这个年纪还没有你呢。她打理后宫,照顾皇孙,哪一件不合女诫女德?前朝是前朝。”
这话像十指拨动了琴弦,叮咚、铮铮淙淙的声音响个不停。刘珩看着一脸平静的贺流萤,愣怔住了。那双狭长的眸子里依赖、仰慕再也不见,连眼珠的转动都是迟缓的。她尖尖的下巴扎在他的心上,有点儿疼。转瞬,他着恼起来。她就没有要说的?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太可恨了。
“母后,儿臣着急了。先送您回宫休息。皇后,禁足十天吧。后宫事务着锦妃协助打理。”
半天没开口,贺流萤的声音喑哑:“臣妾领旨。”说完,头就低下了。
秀发像一道幕篱,包住了她,更像是一道盾牌,阻住刘珩的探寻,他克制住满腔愤怒,站起来,搀扶着太后的胳膊,离开。呼呼啦啦的,然后宫里一片安静。
“你来了。”幽幽的声音让凌染寒意顿生,缩去床的最里面,紧紧抱住膝盖。柔软的绸缎,宽大的衣袖,她的眼睛闭上又睁开,反反复复,月牙白像厚厚的雪,她被裹住,密密实实。
一声长叹!凌染发现是从自己的嘴里发出的。惊骇间,梳妆台上摆放着的圆镜周围光芒渐盛,里面影影绰绰。
凌染的心口绞痛,身子蜷缩成一团,咬住下唇,细微的呻吟声时断时续,与此同时她的意识慢慢地涣散。
少女追着狸猫到了前院,小东西不见了踪影。父亲的书房重地,她不敢再往里去,倚着月亮门干着急。这时候,一袭月白长衫的书生出现了,狸猫乖乖地趴在他的胳膊上。她惊呼,转身避开,却被温润的声音定在原地:“姑娘莫急。狸猫恋家,它玩耍够了,自会回去。”
她慌乱地点头,拉起裙摆跑了两步,马上松开,挺胸抬头,莲步轻移。
打听得知他是刘珩,父亲的贵客,客居贺府。再次见到他,是在端午家宴上。华冠丽服的人群里,她一眼就认出他来。还是月白长衫,可温文尔雅的气质让大厅里的众人都逊色许多。感觉到她的注视,他笑着施了一礼。她的心漏跳了好几下。
不久,他就离开了。她问二哥,二哥含糊其辞,被她逼急了,今天说他回乡了,明天说他有大事要做。风流倜傥的人啊,时间这把刀不知不觉就把他刻在她的心房。
画面消失,凌染的身体轻了,耳边喁喁私语。
“做贺家女儿,曾经是我最骄傲的事情。我娇羞地对母亲说有了心上人,知道是刘公子,母亲高兴不已,当下表示去和父亲商量。”
“父亲反对,是二哥悄悄告诉我的。原因据说是父兄认为他配不上我。我哀求二哥,想见刘珩一面。二哥疼爱我,不舍得说重话,只说贺家女儿要有该有的气势,除了刘珩大好男儿多得是。为了获得二哥的帮助,我违心地说相信哥哥的眼光。”
“二嫂上香,我偷着一起出门了。寺院的厢房里,我第三次见到刘珩。藏蓝色的锦袍给他添加了威严,我有点儿惴惴不安。刘珩微笑着问狸猫怎么样了,还和我讲了平常百姓家养护猫狗的趣事。语气比以前还要亲近,我开心地说了许多府里人对狸猫爱恨交加的表现。两个人相谈甚欢。”
“回家的路上,我憧憬着下次见面,因为刘珩答应我,三月三去放风筝。而原本打算就此忘掉他的念头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临近年关,有一天父亲突然来母亲院子里,我被召唤过去。父亲严肃地问,刘珩和我说过什么,我和他说过府里的什么。看着桌子上摆着的家法——一条带勾刺的黑色长鞭,我的胆子壮了,火从心头起,没回答问话,反而质问父亲,追求自己的姻缘有何不可!我不觉得这样做对不起家族。父亲悲悯地看着我,好半天,只对母亲说准备出嫁事宜吧。那天以后,我再没见过父亲。喜笑颜开的母亲低声说,刘珩已经是当今的皇上了。”
“翌年三月三,我和刘珩一起放了风筝,在皇宫里。转年,我被立为皇后。慢慢地有流言传出,我得知刘珩有结发之妻,他们说平民女子享受不了荣华富贵,得病薨了,留下了两位皇子。我惶恐,急速让母亲进宫来。”
3
“幼时我喜欢翻阅古书,满心憧憬一生一世一双人。父兄都有妾室,母亲和嫂嫂人前大度,背地里咬牙切齿,我看着她们觉得可怜。两个人情意弥坚,中间怎么可能有别人?怎么允许有别人呢?所以我骨子里在情感这一块对父兄是看不起的。”
“仗着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每逢谈起这个话题,我撒娇耍痴,用尽方法盯着父母亲,就怕他们背着自己行使父母之命,给我弄一个媒妁之言。盲婚哑嫁,我宁肯青灯古卷远红尘。可是,丧妻的这种情况,我未曾考虑过。还有,宫里的话,我能相信吗?我要不要向刘珩求证一下?”
“没等我问,为朝贡国接风洗尘的夜宴后,刘珩大醉。他指着我说,朕要将祖宗的山河疆域扩展到最大,贺家,贺国公算什么!异性王,他做梦。糟糠之妻不下堂,平常百姓家都如此,可朕,刘珩对发妻有愧。贺流萤,你为什么是他的血脉?你给朕记住,你这个皇后,朕……”
“我的胳膊被刘珩攥出了血印子,但是我一点不觉得痛。父亲在中间做过什么?刘珩最后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我太笨了,一夜都没想出来。”
“母亲来了,却训斥我说,大家都太纵容我了,妾,也是要看哪里的。何况刘珩念着父兄的帮扶之功,后位已经是我的了。”
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是嚎啕大哭。凌染伸手去抱她,却发现抱住的是自己。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以前我听云游的师太说,大陆很大,有很多的国,每个国都有皇帝,我就一直在想,他们也都有后宫佳丽吗?会不会有另一个我,做了我不敢做的事,过着我想过的生活,我拼着这口气就是想见‘我’一面。是你吗?”
凌染听见自己问:“你叫贺流萤?”不是霍成君就好。
“是的。母亲怀着我在庄子里避暑,那里的夏天太美了,萤火虫和星空相比一点都不逊色。我迫不及待地要出来,害得母亲差点,后来我一次都没去过。”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凌染低喃,暗道,在现代,双十年龄正青春,她这么善解人意、纯情可爱的女孩子会有许多的朋友一起玩乐,而不是如此刻困在围墙高高的所谓权利中心。不期然,凌染思考起她到这里的意义,肯定不是继续过贺流萤的单纯生活。
于是,她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见的人,但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贺流萤轻笑,再没有任何声音。凌染睁开眼睛的时候,宫殿里一群萤火虫,点点光亮飘来飞去,黑暗的世界因为它们似乎充满了希望。
第二天清早,凌染的经书还没抄完,小太监来报“国公夫人来了。”
“让母亲回去吧。本宫禁足,谁都不见。”淡淡的语气带着坚定。
“皇上传的口谕,我才知道。你都是皇后了,不是三岁小儿,争风吃醋,贺府这样教导你的吗?”贺夫人气势汹汹。
凌染的手一顿,笔墨洇做一团,一个时辰白白浪费了。侍女烟素忙过来给她擦手,侍女雪午端来茶盏。她喝了一大口。
贺夫人站在一边,面沉如水。
“母亲和我说教导?呵,贺流萤还没被废呢!贺府的规矩在哪里?”
乖巧伶俐的小女儿从来没有这样厉声和她讲过话,贺夫人眼前是一张脂粉未施的脸,满是严肃,天家威仪尽显,她的双膝发软,忙不地地行叩拜之礼。
“烟素,给贺夫人看座。”
“你到底在闹什么?”不敢再高声呵斥,转为低声问询。
“我的好母亲,您和我说说前皇后是怎么薨的吧。”凌染看着自己的双手,头也不抬。
贺夫人的脸现慌乱,一言不发。
凌染腾地站起来,大喊:“您的说辞和皇上的,您说,我应该相信哪一个?”晶莹的泪珠含而不落,她后退了一大步,推开要扶她的雪午,突然大笑起来,纷飞的泪花轻盈凄美。宫里的所有人都跪下了。
“女儿太天真了。贺府的前途,哈哈,我要亲眼看着。本宫很好,请贺夫人以后不用再来了。”说完,她转身回了寝殿。
当晚凌染发起高烧。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被召进宫里,轮番看诊,药祖流传的古籍名典,每个人的心里背了多遍,多轮商议,皇后娘娘的病因依然成谜,以致于无法对症下药。
高热不退,凌染一会热得衣服湿透,一会冷得全身打颤。人昏迷不醒,烟素和雪午的眼睛冒火,恨不得把眼前这一群酒囊饭袋给烧成灰烬。
折腾到黎明,众臣惴惴之时,凌染醒了。她说自己的病,事出反常必有妖,请求皇上收回她的金册和金宝以及封号,她去别院静修。灼灼目光里的压迫感让刘珩心里大乱,他觉得自己的心思无所遁形。
“朕不许!你哪也不能去。”明黄色的背影。
“刘珩,记得那只狸猫吗?你说它耍够了,会自己回家。你让我出去透透气,可好?”哀婉的女声,刘珩的脚步不由地停下。
4
夏帆被书里霍成君做事的狠戾惊得嘴都张开了,电视剧都不能这么演啊!他特意返回扉页,作者是国内知名的史学家,出版社也是正规的,一时想到了几位自己知道的历史中的女人,小声说:“自强的意识可以有,手段未免……不过环境逼迫,谁不想好好地活着呢?”又回头看病床上的凌染,不得了,额头都是密密的大汗珠,眉间攒成疙瘩,梦魇吗?
他正琢磨着,女孩的嘴里喊着“不要,不要”,双手举起来乱抓,手背上的输液针都掉了。他快速摁下了床头的警铃,情急之下抱住凌染的上半身,不停地拍打她的后背,“别怕,别怕,我在,我在。”
凌染紧闭的眼角液体滑落,汗和泪一股脑儿地向他的T恤发起攻势,他胸前的皮肤都湿乎乎的。软玉在怀,可,这是什么事啊!在医生的帮助下,凌染被躺好,估计噩梦也结束了,她偶尔会抽泣两声。夏帆抓着她的手不敢松开,眼睛盯着吊瓶,心里犯嘀咕:马上就要输完了,能像医生预计的那样醒来吗?如果不醒,离二十二点寝室楼门关闭还有不到两个小时,怎么请假呢?
“你怎么在这里?”清泠泠的声音在头上响起,夏帆的头皮发紧,马上抬头。凌染望着他眼睛里的喜悦,呆了呆,抬手扶额发想掩饰自己的失态,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温热的手掌握住,她的脸刷一下子红了。目光游移,不敢再看夏帆。
这位学长她不陌生,当年夏帆在高考倒计时百天的誓师大会上的讲话是她的清醒剂。准高二的学生坐在会场,她的想法是撑场子来了。她的愤世嫉俗因子活跃度一直很强,不合群是好听的说法,格色、有病、变态诸如此类的标签,按照幼儿园算起,从头到脚能贴满。她不在乎,可父母心里不好受。让她改,一天不到黑就回到原形。
听着听着,她不停点头,夏帆说得对,只有自己变成了强者,站得够高,下面的议论声自然不会听见,那么更加自然地不能影响她的情绪。所以,她成了女状元,来了安华大学,选择了自己热爱的历史专业。目前为止,她十分满意自己的状态。
凌染的思维发散,不声不响。夏帆误会了,红红的脸颊,躲闪的眼神,这是要解决生理问题?吊瓶还有一些,怎么办?不敢耽搁时间,他咬咬牙,又按了警铃。小护士来得够快,看见凌染醒过来,很高兴。夏帆隐晦地指指卫生间,小护士秒懂。
然后,夏帆听见举着吊瓶架的小护士对凌染说:“你的男朋友真贴心。”看见凌帆的两只脚拌了一下,没吭声。他拍拍自己的脸,这都是什么事。低头看见着急被扔在地上的书,他俯身捡起来,恰好看见“霍成君思君十二载,可见君的希望破灭,结束了自己三十三岁的生命”这一行字,他心有戚戚。
急救车当时选择的是离学校最近的医院,凌染复检一切正常后,两个人一起离开了医院。路过公交站牌,谁都没停。
凌染确定自己不是做梦,而是进行了一场穿越之旅。真有平行时空吧?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来机缘到底是什么。六月仲夏,色彩是绚烂的,是她一直以来都热爱的亮色。万物朝气蓬勃的样子,总让她期望永远停留在这个季节。可是现在她想给它们都罩上一层轻纱——悼念那个芳年华月的女孩贺流萤。凌染胸口憋闷,一股子不甘呼之欲出,情绪是她的,也是她的。
刘珩还是同意她去了皇家别院休养,她只带了烟素和雪午。凌染计划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盘算一下未来。她不知道怎么来到这个架空王朝,如果找到,回去现代是否有迹可循?要是回不去,又该如何?或许,她这个性格注定孤独,那么在哪里终老,都无所谓。只不过,她会让贺流萤失望。她非但活不出贺流萤想要的样子,连她自己的都无从谈起。
日常用度正常了两个月,凌染好像被彻底忘记了。烟素看见事情被自家主子算对了,气得要回去找刘珩,被凌染拦住。她让烟素想办法回一趟贺府,能见到父亲最好,实在不行,就找贺二哥,目的是打听前朝的最新情况,越详细越好。
烟素在午后翻墙离开。夕阳柔美,橙色的光辉普照之时,别院被禁军围住了,凌染居住的院落是重点。一位自称薛将军的来见贺皇后,带来皇上口谕:受灾府县出来的流民乱窜,着薛将军带人保护皇后娘娘安全。祸患解除,朕亲迎皇后回宫。
凌染令雪午看赏,名曰将士辛苦。私下里,凌染着急了。前皇后的娘家也姓薛,没办法不多想。她恨自己优柔寡断,霍成君那么思谋,结局都不尽意,自己这个外来的有什么优势!她这颗家族的棋子变成弃子,生死根本无人在意。早知道就让雪午也离开了。她做不到罔顾他人性命。
5
孰料夜半,烟素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让凌染悲痛欲绝。父亲病亡,灵柩才入土,贺家满门被抄。因为皇上接到贺家图谋造反的密报,查实无误,无论死者安不安。株连几族,斩立决还是秋后算账,还在商议。随着烟素的诉说,她心底里的火光渐盛。
“对了,主子,有二公子让看守后门的哑伯带出来的书信。我是在回府的路上遇见哑伯的,老人家没让我回去。老爷咽气,家里一团乱,他被二公子找个由头赶出来了。按照二公子事先的嘱咐,每天都在别院附近。幸好,”烟素说不下去了,和雪午抱在一起,克制着音量,哭得不能自已。她们是家生子,老父老母兄弟姐妹,亲连着亲的,众人都在府里。
凌染掌心里的纸薄薄的,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几乎站立不住。贺二哥,脑子里没有印象,贺家其他人在她的脑海里同样是空白。但她知道,这副身体是贺流萤的,骨血亲情,怎不令她的精神震荡!
前皇后是贺夫人买通皇后身边侍候的女医官下手的。彼时前皇后身怀六甲,住在后宫里心神不宁,女医官负责开安神的药汤。贺夫人事先并没有和贺国公商量。事发后,贺流萤已经嫁入皇家。贺国公和刘珩承诺,前皇后的两个皇子长大行过冠礼,自家女儿再谈生育之事。
凌染直接泪崩。这位父亲的用心良苦,他的亲生女儿永远体会不到了。她擦擦眼泪,心甘情愿地三跪九叩。
信不长,信息量足够大。太后娘娘的野心真不小。凌染把信放在烛火上,细小的灰烬烫得她心里都是孔。
“主子,哑伯说二公子让你好好活下去,别想着报仇。”
凌染的眼泪瞬间模糊了双眼,二哥的眼光长远,她这次是真心实意地说的,可是二哥再也听不见了。
“烟素,外面守卫严格,你怎么进来的?”
“是哑伯。总不见咱们出去,他着急了,就在落日轩的墙边挖了一个洞。那些兵士都集中在咱们住的葳蕤轩,我就钻进来了。”
“好!今晚辛苦你们两位赶制三套孝衣,用那匹月牙白的料子。我画一张图,照着做,走路方便。”
“主子,你可不能有差池啊!”两位侍女跪在凌染面前。
“坐以待毙不可能,我贺家三族加一起就有上千人。九族呢?我怎么活下去?”凌染掷地有声。“烟素,别院附近什么样子?你给我好好说说。”
贺府正门大开,刘珩从龙辇上下来,驻足凝望。贺国公有谋有略,当初为他坐上龙椅可谓尽心尽力,贺府他住了多久?有些想不起来。这正门,他从来没出入过。偌大的“贺”字,如果贺国公健在,挂在上面的白布迎风抖动了两下,刘珩的心嘭地落回原处,在不在,没关系。
这么一会儿,院子里跪满了人,男女老幼,啜泣声清晰可闻。
“启禀皇上,贺家阖府计六百三十七口,实有六百三十六口,请示下。”
“嗯?”刘珩的鼻子里发出来的声音。
大门外面呼啦啦地跪下一大片。
“还有本宫!”嘹亮的应答声。
几乎所有的人都望向街角。凌染并没有让烟素和雪午过来,这场硬仗她不能分心。月白色平民的窄袖便服打扮,凌染大步流星地站在了贺府大门前。
她先对皇上行了跪拜大礼,后又转身,对着门里三跪九叩,眼风扫过她的家人们,牙齿咬的咯吱响,眼睛里猩红。不能慌,她微微眯眼。再回身,向前了两步,离刘珩一米远,安全距离。
刘珩的眼睛里有赞赏,虎父无犬女,他小看了自己的皇后呢。凌染静静地站着,刘珩的长相和气质,就是在现代吸引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完全没问题。贺流萤,对不起,我不喜欢他。她的心砰砰快跳了两下,眼前突然出现了刘珩和自己谈笑风生的画面,这是贺流萤本尊的感受?凌染的眉头微蹙。
“朕的皇后,可是怪朕?”刘珩问的很认真。
“罪臣之女不敢。”凌染屈膝,不卑不亢。
“此话从何说起?”刘珩追问。
“皇上,您确定要在这里和臣女叙旧?”凌染站直身体,语气温婉。
“好!御前侍卫听令,贺家六百三十七口押入大牢。”刘珩背在身后的手抖了一下。
“且慢!臣女有冤要伸。”凌染娇喝,双膝跪地,双手托着诉状,目光凝重。
刘珩微抬的脚落下,“哦?”
凌染膝行两步,好在记起让雪午在膝盖的地方多缝了几层,双手抬得更高了。刘珩低头,诉状在他胸前,这么多人看着,他不得不接。
打开,才看了两行,猛吸了一口气,一边看,一边快速向龙辇走去。起驾之际,深深地看了一眼已经站起来的凌染,“贺家所有人在贺府继续看押,所有人。”
凌染特别想喊一声“耶”,第一步还算顺利。她毫不犹豫地提起右脚跨过高高的门槛——回家!父亲,不孝女来晚了。男女分别关押,可哪个是贺二哥?凌染跺脚。忽然,身子被人大力撞了一下,“笨蛋,你回来干什么?”
“二哥!”试探着低喊。落拓憔悴的人抬头,凌染又喊了一声,那人狠狠地瞪她一眼。太好了。
趁乱,凌染语速极快地交代:“二哥,刘珩会找你的。太后怎么说的,你就怎么说,太后没说的,皇上问,你也要推给她,一定记住。咱们家靠你了。”
6
事情果然如凌染所料,皇上派人秘密带走了贺二哥。三天后,有人来传圣旨,谋反实是有人栽赃陷害,念及贺国公征战有功,追封忠义侯,但爵位不世袭。贺家迁回原籍。禁军离开后,大家欢呼雀跃,小命保住了。
贺夫人看着小女儿,脸上愁云堆集。凌染光顾着开心了,根本没想自己现在尴尬的境地。她反过来安慰母亲和哥哥们,起起落落,人上人阶下囚,经历了这一遭,人生够丰富的了,以后安稳是最重要的。回老家,办族学,务务农,天高地远。
启程的那天,皇上又传了一道圣旨,太后身体有疾,贺流萤身为皇后要孝道为先,赶快进宫侍疾。
凌染有些意外,但是不影响她的好心情。贺流萤,你的家人和族人目前是安全了。贺府的门匾,她自作主张拿下来,让哥哥们带走了。她下令让轿辇围着贺府转了一大圈,成就感慢慢地消失,孤独感又回来了。
“回宫!”皇后的范儿,也一并体验了吧。
太后娘娘以病气为由,搬离了宁安宫,住进了偏远的福玉宫。凌染让烟素和雪午也跟着回乡了,所以她一个人轻装不施脂粉地站在太后跟前时,太后的心里先怯了两分,什么也没说,摆摆手,眼不见为净。
凌染落得清净,天天抄抄经书,围着小花园跑跑步,兴致来了就去厨房鼓捣鼓捣。宫女一大堆,她想指使就指使,谁的人?爱谁谁!
转眼间立夏过了。太后病入膏肓,想起凌染来,非让她值夜。凌染迅速瘦下来,太后得意的多喝了一碗粥。凌染的倔强劲儿上来了,老太太,咱们比一比谁活得时间长。她心里何尝不焦急,怎么回去没有头绪,皇上那边根本不用指望。
她开始做噩梦。太后弥留的那个晚上,她梦见自己双手双脚被绑缚,满头青丝被人剪掉,给太后守灵,下葬后去守墓。她挣扎,呼喊,绝望,要咬舌自尽的时候,被推醒了。贺流萤告诉她,因为她帮忙,自己环游了整个大陆,完成了心愿,但是仍然放不下刘珩,所以她回来了。这样,凌染就可以回自己的世界。
凌染不相信这么简单。贺流萤哭了,骂她傻,恶狠狠地告诉她,一定要找一个只心悦她自己的男人,一定要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凌染也哭了,想问的话都没问出来,就醒了。她幽幽地说:“你心悦他,他不珍惜你,何苦呢?”
夏帆一把拉住无视红灯,走向斑马线的凌染,“彼此心悦,才能幸福。”
凌染歪着脑袋问:“你相信有平行时空吗?”
夏帆一点没犹豫:“我相信。”
凌染如释重负。
期末的时候,凌染的论文《走近汉朝》完成并上交了。系主任一直没表态。凌染也不问,很沉得住气。最后,专业课上,系主任把她的论文做成了PPT,同学们看完后沉默,然后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系主任的评语洋洋洒洒,有一句深得她心:历史是有温度的。她笑了。
三年后。
“一拜天地,起!”
“二拜高堂,起!”
“夫妻对拜!起!礼成!”
司仪洪亮的余音犹在,全场就已经沸腾了。缓了一会儿,他抬抬手,众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在他这里,他抓住机会,大喊了一句:“吻一个,要不要?”
“要!”在场的亲朋好友和嘉宾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掌声从噼里啪啦渐渐整齐划一,节奏感十足。不时还有高亢的口哨声,“吻一个”的呼声不断。
百鸟朝凤的大红色马面裙,青丝高挽,发簪的紫色流苏微动,凌染盈盈而立,柔和的目光落在西服笔挺的夏帆脸上。这样的凌染,夏帆看呆了。
凌染衣袖里的双手手心都是汗,心脏不规律地砰砰跳,轻抬步,在夏帆眼前站定,微眯双眼,唇瓣凑了上去。软软绵绵的触感,让夏帆本能地舔了两下,温温糯糯还带着一丝甜,他不由地吮吸起来。
六月的阳光穿过打开的门窗,像流水一样倾泻在宽敞的大堂里。它特别照顾台上的新婚夫妻,在他俩身边画了一个大光圈,金色bling bling。
凌染的眼泪突然就落下来。这一生她一定会幸福的!谢谢你,夏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