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我再次回到家乡,发现家乡在渐渐老去,生机勃勃的乡村距离眼下的现实真的越来越远了。
我出生的村子叫汪营,一听村名就知道,这里曾是军队驻营的地方,在我们村子的周围,有七十二营之说,这是我们流传已久的传说。军队驻营的地方,战略地位是重要的,我们村子的南面20公里就有楚国的长城,东汉的兴盛也是因在我的家乡发生的一场战役扭转乾坤的,民国时期汤恩伯的31军曾在我们村北边有8公里左右的地方驻扎。
汪营在河南省西部的叶县,处于平原与丘陵山区的交界处,西边是巍巍莽莽的伏牛山,南边就是一道道高岗,我们村的人往南走,都说,往岗上去。南边4公里左右,就是澧河,北边4公里,就是昆水河,也叫灰河,澧河和灰河,最终都汇入了沙河,沙河是淮河最大的支流。
由于南边是高岗,水随地势走,因此我们村一直都不缺水,在村口,挖上三米深,就能看到泉水涌出,以至于我们村东边的寺庙,就叫龙泉寺,传说龙泉寺有一个井,和南边小顶山的井是相通的,传说小顶山寺庙里丢了两只鸭子,怎么找就找不到,却在汪营村的井里找到,这个井就叫龙泉,因此寺庙就叫龙泉寺。这个龙泉寺据说是唐朝就有了,一直香火鼎盛,后来汤恩伯驻守叶县,扒了寺庙的砖,去加固叶县城防,寺庙从那个时候开始衰败。最近几年,人的精神有了新的迷茫,建寺庙之风甚盛,龙泉寺被重新建了一个大殿,据说投资不菲,寺庙也建得很巍峨,香火鼎盛,成了我们村一个新的景点。
村子里的水很多,原来的汪营村,有寨墙,和寨河,在我的小的时候,在寨河里,曾经捕捞出二尺长的大鲤鱼,这是寨河水量丰盈,活水涌动的写照。在我上小学以前,寨河每隔两三年,总有小孩或者大人被寨河淹死,寨河波光粼粼,风急浪涌,水色深蓝,以至于我们村子里的女人,用寨河里面有水鬼,来吓唬我们小孩,严令我们不要去寨河里戏水。但从我上初中开始,河水逐渐减少,以至于这几年来,河水少得成了一弯细流,河床上被种上了蔬菜,有些河段被网圈起来,谁家养的几百只鸡在里面啄食,这是不喂饲料,不添激素的生态喂养,这样的鸡,能在城里卖上一个好价钱。
今年城区禁放鞭炮,似乎乡下也少了一些鞭炮声,老人说,现在村里过年,没有以前热闹了,以前,村子里年轻人多,有舞龙的,有踩高跷,扭秧歌的,现在村里的文化活动,似乎只有村里几个女人,每天晚上都跳的广场舞。“成瘾了,没有观众,她们每天也扭个不停!”老人对我感叹道。
我算是一个懂点文化的人,已经有两篇中篇小说在省级文学刊物上头条发表了,我回想我的文化渊源,还是从村里的小学开始的,但是我再走进小学,却发现,学校里空落落的,学校门口常家,答曰,人少,当然空了,这个学校只有三个学生。
河枯了,人少了,整个村庄就像是挂在树梢的风筝,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失去鲜活和灵动,像一首即将唱到头的挽歌,大家都是这首歌的观众。
最后一所土房子的坍塌
我腊月29回到村里,是我刘姓的一个同学,开车送我回去的。刘姓的同学是纪委的干部,人很热情。我们两人久远的友谊,从来就没有断过。在车上,这个同学告诉我,能和乡下联系这么紧的人,恐怕我们是最后一代了。然后,他就说他难管的儿子,我就说我难管的儿子。我们两个人,风格各异,他热衷于交际,对官场,对政治了解的比较多,也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我呢?在一个大企业工作,起起落落都很平淡,平时不善言辞,人际交往是我的缺点,除了还能写一点儿东西,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因此我和我同学,是不同的人,但我们两个人的儿子,却出奇的相同,就是都不喜欢学习,都热衷于打游戏。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也不能替他们考虑得太多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你回头想想我们小的时候,我们的想法,父母都支持吗?我同学叹了口气说,是呀,现在我不知道怎样教孩子了,我说对我儿子,为人要做老黄牛,稳扎稳打,自然有成就。他儿子回答他说:不能做老黄牛,现在的老黄牛,和猪一样,都是被杀了吃肉的。
“你说说,他这样,我怎么教他?”我同学愤慨地说。我笑了,我说:“人家说的也对,现在牛怎么还耕地呢,都是喂养长大后,送给马庄屠宰场的。”
村子里的房子越盖越好了,临街的二层楼很亮眼,更让你感到惊奇的是房前屋后,二十年前,栓牛的地方,毫无例外地卧着不少小汽车,据说,这是当下年轻人结婚的标配。村里有人嬉戏地对我说,现在农村女孩子对男孩子结婚的要求是“三有二无”。三有就是有房有车有存款;两无就是无爹无娘。这当然是笑谈,无爹无娘,无人出资支持,一个年轻孩子,怎么能有房有车有存款呢?但这些的出现,还是折射出年轻人享受思想抬头,责任担当缺失的现状。
在村口,我看到我们村最后一所土坯房已经坍塌。
这曾经是村里最漂亮的土坯房,四角还是用砖砌的,这个房子曾经是风光的象征。
而现在呢。我们家的土坯房是93左右开始扒掉的,当时父亲在后面建了新的瓦房,土坯房的土都被他用来垫底了。
现在村里已经有了十几所小楼,这些楼都在大路边,风光而且抢眼,是村里的形象工程。不过这些楼,大部分是空的,人都在外地打工,整天铁将军把门,只有春节,才有几户有了人烟,外地的“候鸟”回来了,过了春节,这些“候鸟”就又飞走了。
居乡下的父亲
我的父亲在乡下,本来要接他进城过年的,但他在乡下习惯了,就不想来城里。儿子腊月29日,没有跟我回去,初三,我哥哥回来了,我让哥哥把儿子带了回来。哥哥回来的时候竟然遇到了堵车,直到中午才到家,然后我姐,我妹,我外甥女都来了。哥哥说,我在城里开车不害怕,我在乡下的路上,真的是害怕开车了,这么窄的路,还一辆接一辆地会车,我真佩服这些乡下的开车人。我说,你不要惹他们,他们有些是喝过酒的。哥哥问,酒驾呀?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乡下车这么多,只要不进城,在乡下哪个开车的不喝点儿酒?况且,你不要忘了,这是春节呀!哥哥瞪了眼,表示我说的话,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儿子到家,还专门陪老父亲聊聊,然后就捉急这要回去。我说,这么多人,都没有走呢,你走合适吗?儿子听了这话,就说,我在忍忍吧。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还是急着回去,回去好去网吧里玩。由于我和哥哥都在家,因此,我们就照了一个全家福。大家都簇拥在老父亲周围,都有各色的笑,但我知道,在几天以后,我们这个全家福里的大多数,又要离开故乡去外地拼搏了。村子里留下的是,姐姐和老父亲,还有上学的小五子(我二姐家的二小子)。
我发现父亲越发衰老了,在20多年前,就是这样的老人,为了改新房,为了烧出一窑兰砖,曾经挑四百多挑水,每一挑都要从窑下的小河一直挑到窑顶。我觉得乡下带给我的不是怀旧,不是伤感,而是你目睹了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如何进入他的风烛残年,你却无能为力。
越来越远的亲情
人多,议论就也多。大家说,现在的亲戚没有什么串了,我们也都不喜欢串。我妹妹说,现在她串亲戚,都是两天就把亲戚串完了,现在要么是开汽车,要么是开三轮,拉上一车,那一天不串个3-4个村庄呀?
我认同妹妹的说法,我也走了几家亲戚,到亲戚那里,老一辈的人,对我还很亲切,也很亲近,他们对我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而老一辈后面的一茬人,感情就有点儿漠然,坐下了,估计要是说三句话的话,有两句估计都是“今天的天气不错”“路上风大不大”这样的话题
在我舅舅家,我就碰到了几波开车来的,都是放下礼品,没有说两句话,小孩领了压岁钱就走。舅舅说,他已经习惯这样了,原来每天都要准备好多馒头,好多菜,现在这些都不用了,只用吧压岁钱准备好,人家一般都不在家吃饭。
我知道,这些亲戚的走动,都是因为老辈人还在,老辈人之间亲情浓郁。假如以后,这些老辈人都走了,这些亲戚还走动吗?
初三是上坟的日子,父亲反复交代,几个坟头,上坟的注意事项,过年了,要记得给先人磕头。这一方面是对我们的叮咛,另一方面也是对我们身上传统文化缺失的不满吧。
我回城的时候,我爹说,你去看看你大母吧,她都快一百岁了,要多看看她,多和她说说话。
乡村衰落是趋势,我们是人质
乡村在进行一场残酷的阶层争夺战,金钱成为这场战争的硬通货。乡村调敝,田园荒芜,传统价值崩坏,人情继续淡漠,成为不可扭转的大势,我们是大势的人质。我们迟早都将被一个叫死亡的劫持者所收走。
六十年前,毛伟人大手一挥,“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然后,全国千万的青年就奔赴农村,这群人,被称为知青。那个时候,农村显得热闹,而且充满希望。
六十年后,乡村一片调零。多年实行的计划生育,给当下提供了一个新的课题,就是现在,按照当下的男女比例,中国将出现千万记适龄男子,无婚可结。
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一个结婚的车队,数十辆奥迪,两大卡车的彩礼,映射出当下乡村一个新的窘态:你没有钱,可能你连媳妇都娶不来了。
当下,我们处在一个这样的时代: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有家的地方没有工作,他乡容纳不了灵魂,故乡安置不了肉身,在一个叫家的地方我们找不到养家糊口的路,找到了养家糊口的路的地方却安不了家,从此便有了远方,有了乡愁,有了更多的叹息。
我知道村庄会老去,所以的乡村记忆都会成为逝去的风景。这个趋势谁也无法改变,还是迷迷糊糊地过自己的日子好。因为如果我们不迷糊,如果我们是一个清醒者,我们就会有更多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