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砌上新瓦房,大舅砌上新瓦房,母亲操心劳碌,瘦了许多,也舒坦了许多。
庄稼人,一天到晚苦来苦去,除了身上衣裳口中食,最大的图腾,就是建几间遮风挡雨的房子。
帮助弟弟妹妹完成了最大的心愿,这下,母亲又踏踏实实地做自家的事了。
可是,生活不会天天阳光灿烂,风雨常常出其不意地把人吹打得晕头转向。
父亲放养的鸭群得瘟疫了。
父亲在芦苇荡里圈了一块空地,养了一群鸭子,早上起来收鸭蛋,下午送回家,囤在圆圆的笆斗里。
专门有人上门收购鸭蛋,有多少要多少,钱归母亲管理,家里的吃穿用度都要通过母亲的手。
父亲脾气暴躁,动辄大喊大叫,但是对于家事对于钱,他基本听从母亲的安排。
一只竹竿,一条小木船,一趟鸭子,父亲一个人,在芦苇荡里转东到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父亲白天在芦苇里转悠,领着鸭子在水里扎猛子觅食,晚上就睡在鸭圈旁边的柴棚子里,常常一整天遇不到一个人。
母亲常说父亲是天大的胆子。
偌大的芦苇荡,各种怪鸟的叫声此起彼伏,各种明灭怪诞的光闪闪烁烁,芦苇连绵起伏,一阵呼啦来,一阵呼啦去。
尤其是狂风暴雨袭来的夜晚,电闪雷鸣,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说是鬼哭狼嚎,也毫不为过。
鸭圈像一只颠簸着的小小的船,随时会被风浪掀翻打沉。
父亲是不是正如他嘴上说的不害怕,还是真正的没有选择?
刮风下雨是常事,他总不能因为害怕,就把鸭子撂荡里,自己躲回家吧?
我更相信,父亲的胆大是长期无奈的选择。
父亲不怕芦苇荡里漫无边际的孤寂,不怕暴风雨带来的鬼哭狼嚎,父亲怕的是鸭群被冲散。
而鸭群被风雨打散是常有之事。
暴雨袭来,父亲划着小木船,嘴里吆喝声声,赶着鸭群往鸭圈的方向游。
总有鸭子被风雨打得晕头转向,渐渐跟不上趟,失去了组织。
父亲顶着风雨,先把大部分撵进鸭圈,系好篱笆,再掉头寻找那些散兵游勇。
风雨打得人睁不开眼,父亲不敢作丝毫的停顿,鸭子是他的命根子。
父亲划着小船,到处找,到处喊。
茫茫的风雨之中,父亲来来回回地划船,来来回回地盯着水面,寻找他的鸭子。
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茫茫的水面上,只有父亲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无助,也没有人晓得他无处安放的害怕。
以至于长大的我,一想起这样的画面,时常由自主地鼻子发酸,可是,这样的画面,父亲经历了无数次。
失而复得的鸭子,总有一两只失踪、死去与伤残,为此,父亲总要难过好一阵子。
风雨还不是父亲最害怕的,最叫父亲手足无措的是鸭子得病。
而鸭子生病往往有传染性,一倒一大片。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父亲急得火烧眉毛似的,到处抓药问诊,还不见效果,父亲就蹲在墙角,一句话不说,整日整日地抽旱烟袋。
大舅家砌好房子的那个秋天,父亲的鸭子得了不明原因的怪病,全部死亡,一只不剩。
父亲胡子拉碴,眼睛通红,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淌眼泪。
那段时间,父亲更沉默了,几天不说一句话,熟人跟他打招呼,他没听见似,头也不抬。
母亲问他事情,他要么转过去不理睬,要么就是吼回去。
一天他主动跟母亲说话,要再买鸭子回来放。
母亲当即摇头,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再折腾,不可能再让钱白白打水漂。
母亲不拿钱出来,父亲吵也没用,就住去鸭圈,十天半月不回家。
二哥不放心,去荡里看望父亲,父亲默默地守着他的鸭圈,好像那些鸭子还在呱呱地围着他叫。
母亲去荡里叫父亲回家,父亲置之不理。
两个月后,父亲跟着人卖鱼虾卖螃蟹,半年下来,不但没有赚钱,还亏了不少。
母亲心疼钱,没少嘀咕,自然也没少争吵。
吵到不可开交的时候,母亲就赌咒发誓,这辈子就是穷死饿死,都不会拿出一分钱买鸭子。
吵过之后,母亲就心软了。
因为对吵的时候,父亲暴跳如雷,吵过了,就整天整天不说话,像个病人似的萎靡不振。
三吵两吵,母亲终于拿钱给父亲买鸭子。
一只竹竿,一条小木船,一趟鸭子,父亲一个人,在芦苇荡里转东到西,嘴里发出奇怪的叫唤鸭子的声音,这个时候的父亲,才活力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