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家长对于孩子的占有欲通常非常强烈,把他们视为自己的财产控制,以至于小孩常常无法享受自己的完整生命。
写作超过20年,每年演讲场次逼近上百场,NGO国际经验15年以上的褚士莹,有一天却发现再也无法继续工作下去了……为了突破瓶颈,他跟着法国老师奥斯卡‧柏尼菲上哲学课,结果一上课完完全全被打回原形,被老师追问得“体无完肤”。经过这场魔鬼训练,他写下震撼所见所闻……
奥斯卡上课时,很少会使用他自己写的书,但是有一回在讨论到「爱」这个主题的时候,奥斯卡对我做概念训练时用了「爱既是决裂的又是持续的」这个句子,就是来自于他写的《形而上学的申辩》(Apology of Metaphysics)这本书里面其中的一篇〈爱与幻影〉(Love andDisillusion)。因为我觉得这一篇写得实在太赞了,所以后来我只要遇到朋友为情所困,我就会把这一篇文章的原文寄给他们看,而且看过的人,无不反复咀嚼,深受感动。
我想到奥斯卡有一次说到他的独生子迷上拳击,时常鼻青脸肿地回家。
“难道你不心疼吗?”一个家有稚子的学生问奥斯卡。
“那是他的选择啊!”奥斯卡耸耸肩说。
“就算被打死了,也没关系吗?”那个学生又问。
奥斯卡想都不想就回答:“如果有一天我儿子因为拳击被打死了,那太不幸了,但是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因为他的生命是『他的』,不是『我的』,我不能够干预。”
这样的说法,对于东方人来说,可能是不可思议吧!
我协助奥斯卡在亚洲进行儿童哲学的巡回工作坊时,奥斯卡时常对于亚洲家长的要求觉得不可思议。
“奥斯卡老师,你劝劝我的孩子,他很懒,都不爱念书,这样下去以后怎么办?”我遇到一个母亲带着孩子来接受谘商。
“妳为什么说妳的孩子很懒?”奥斯卡问。
“因为他都不爱念书。”母亲说。
“他不爱念书就是很懒吗?”
“当然啊!他那么聪明,如果勤快一点,成绩就会名列前茅,我就不用那么操心了。”
“妳孩子无论做什么都很懒吗?”奥斯卡又追问。
“没有,他打线上游戏的时候可勤快了。”母亲轻蔑地说。
“所以他在做他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时候,一点都不懒,不是吗?妳为什么说他懒呢?他只是不想做那些事啊!”奥斯卡回答。
“可是这个时代,不好好念书,以后怎么办?”母亲反问。
“妳要我劝他好好念书,在班上考第一名吗?”
“那是最好不过了,奥斯卡老师!”母亲的脸上露出了“喔!你终于了了!”的欣慰神情。
“可是每一班只会有一个第一名,不是吗?为什么那个唯一的第一名,得是你的孩子?”
“因为他是我的孩子啊!我干嘛在乎别人家的孩子?”母亲带着抗议的口吻辩驳。
“妳的孩子,因为是『妳的』,所以就很特别,应该要考第一名?”
“奥斯卡老师,你怎么这样说呢?”母亲显得很不满。
“妳从小都考第一名吗?”
家长拉着他的孩子,气得掉头就走,不肯再继续说下去,奥斯卡则留在原地哈哈大笑,好像这是一个大笑话似的。
“我的”强烈占有欲
“这些人真是盲目啊!”奥斯卡说,“一旦什么东西变成『我的』,似乎就地位非凡,『我的』孩子,『我的』想法,『我的』爱情,『我的』另一半,『我的』家庭…… 庸俗的凡人,为什么会蠢到以为一种东西只要属于他们,就应该变得特别、甚至价值非凡呢?我真为他们的孩子感到悲哀!”
平心静气仔细想一想,就会知道奥斯卡说得一点都没错。“因为是我的,所以很好、很特别”并不是一种理性思维,只显示了强烈的占有欲。不只是人,大自然也会有这样的现象,比如说平常很怕人的野鸭子,看到人类就会逃跑,但是当母鸭有一群小鸭子在身后的时候,却会奋不顾身要攻击靠近的人类。
感受固然重要,但是就像黑格尔认为感受必须要转换成清晰、能够用理性去思考的想法,否则我们跟螳臂挡车的母鸭有什么不一样?
再说,当我们说这是“我的”错误的时候,我们会像说“我的”孩子时,一样奋不顾身地去爱这些错误,只因为他们是“我的”吗?如果不是的话,那么“我的”有什么特别?
但是显然这种理性思维,很难让被感受冲昏理性的人接受。奥斯卡有时候在课堂上,会用一种相当激烈的方式,提醒犯这种错误的学生。每当课堂讨论时,有学生反驳奥斯卡的理由是“因为这是我的”时,他就会突然很戏剧性地合起书本、站起身来,拿出他的小雪茄跟打火机,直直走出教室,同时宣布:“讨论不下去了。”
“你不能这样说,”主办单位劝奥斯卡,“你人在亚洲,不是在法国,要委婉一点,迂回一点,别把话说白了,让对方感受不好。毕竟他们是付了钱来听你说话的……”
奥斯卡一听,笑得更加不可遏抑,模仿愤怒的家长,手上拿着钞票,大声说话的样子:“我可是付了钱的……『我的』钱啊!”
主办单位听得脸都垮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我心里忍不住笑,这才是奥斯卡啊!
享用完整的生命
另一回,有个看起来就是家教甚严的孩子在儿童哲学工作坊上,像机器人那样说:“我们要认真念书,孝顺父母,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奥斯卡眉头一皱,把头凑到那个孩子的脸前面:“你为什么要孝顺父母?”
“……因为他们把我生下来。”
“这就好笑了,”奥斯卡哈哈大笑,“他们要生下你之前,有问过你的意见吗?”
“当然没有……”孩子面露疑惑地说。
“没有问你的意见,不管你要不要,就给你的东西,你真的需要感谢人家吗?”
孩子说不出话来。
“而且搞不好,大自然只是利用了你的爸爸妈妈,把你生出来,让人类能够继续繁衍后代而已。”奥斯卡继续说,“有没有可能,大自然也根本没问过你爸妈的意见?”
“嗯……好像有可能。”孩子点点头。
“你的爸妈把你生出来以后,慢慢带大,他们应该从你身上得到很多乐趣。我自己是三个孩子的爸爸,我知道把小孩玩大有多么有趣。有没有可能,你带给他们的生命很多乐趣?”
“应该有可能。”孩子继续点头。
“所以如果他们没问过你的意见,就把你生下来,在把你养大的过程中,他们又从你身上得到很多乐趣,你觉得你有欠你爸爸妈妈什么吗?”
“好像没有耶!”孩子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很放松的笑容。
“所以你根本不用帮他们做他们想要你做的事情,不是吗?”奥斯卡摸摸孩子的头,“你应该去做你自己想要做的事。因为你什么都没有亏欠你的爸妈。”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原本充满压抑、不快乐的孩子,突然变得像阳光一样灿烂,而孩子的母亲,脸上露出非常复杂的神情。
那场工作坊结束以后,那孩子的母亲要求孩子跟奥斯卡合照一张留念,奥斯卡欣然同意,孩子也很高兴地坐在奥斯卡腿上,手勾着奥斯卡的脖子。母亲在按快门之前,突然放下相机,严厉地跟孩子说:“你的手不要乱放,好好放在膝盖上。”
好不容易露出陽光般燦爛笑容的孩子,臉一下子又好像被嚴冬的風雪掃過,變回原先陰沈的樣子。
“为什么要规定孩子手放哪里?”奥斯卡问那位母亲。
“因为我要照相啊!”母亲理直气壮地说。
“所以咧?”奥斯卡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他是『我的』孩子,我要帮他日后留下美好的回忆啊!”母亲还是浑然不觉地说。
奥斯卡叹了一口气,把孩子从自己腿上放下来,没有再说什么。
那一刻,我突然热泪盈眶,我觉得奥斯卡比那位孩子的母亲,更爱那孩子,也更了解那孩子需要什么。我也突然明白了奥斯卡正是因为如此爱他迷上拳击的儿子,所以才能放手,让儿子去享用属于他自己的完整生命,而不是表面上不在乎、无情古怪的哲学家父亲。
“你难过吗?”事后我问奥斯卡。
奥斯卡只是一如平常耸耸肩:“我不相信什么感受有的没的。”过了几秒钟,他又转头向我说了一句:“我只相信思考。”
于是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奥斯卡说爱可以是决裂的,同时又是持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