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病痛折磨的時候,我就想,讓我念念不忘並因而留戀生命的,是一些多麼微不足道的原因和事物啊;失去生命,在我心裏引起的艱難和沉重感,又是由一些多麼微小的元素構成的啊;對於這樣一件大事,我的所思所想,又是多麼的瑣碎;一條狗,一匹馬,一本書,一隻杯子,每一樣東西,都讓我心中牽掛。
(一)
蒙田是領主,佩劍貴族的一員,是有文名的鄉紳,但他也是一個葡萄園主,一個釀酒商。從書房向外望去,他看得到凝在葡萄上的秋霜,看得到1月份的剪枝和綁梢,看到葡萄沐浴著溫暖的陽光,和9月採摘葡萄的繁忙、熱鬧;他能看到葡萄被運到塔樓對面的酒榨,酒桶裝上車子,運到河邊,再從那裏運抵上游的碼頭,然後向西,漂洋過海。葡萄和葡萄園,酒桶、酒瓶、酒杯和酒鬼,搖搖晃晃地在蒙田的一行行文字中走過。他想象古代葡萄酒的味道,思攷德國士兵酒醉後奇怪的沉默,以及葡萄酒發酵的神秘過程。
(二)
在波爾多一帶,釀酒早在愷撒征服高盧之後的數百年間就開始了。4世紀的詩人奧松尼烏斯(Ausonius),看到摩澤爾河的景緻與家鄉波爾多非常相似,無限詩情瞬間在心頭湧起:“滿山亮綠的葡萄/還有山下美好的河流”。經歷了黑死病和百年戰爭,當地民生凋敝、經濟衰退,但到了蒙田的世紀,經濟開始復甦並扎下新根:大批農民從中央高原湧入城鎮和鄉村,土地也被喚醒,恢復了生機與活力。
在這場經濟復甦中,葡萄酒起了關鍵的作用。在城鎮人口的增加,以及與英國、佈列塔尼(稍晚還有荷蘭)的貿易的雙重推動下,沿多多涅河,從波爾多向上游的一帶地方,出現了許多新的葡萄園;城市貴族和資本家,如勒斯多奈克家族、旁塔克家族和米萊家族,開始用來自美洲的白銀,以低廉的價格從那裏的農民手中購入土地。對田產進行整合、將產權有效地控制在手中之後——在這方面蒙田家族做得就非常成功——他們選擇了葡萄酒,而不是小麥,作為田莊的主要出產。
附近的多多涅河、洛特河和加龍河,是這場復甦的動脈。平底駁船沿著這些河流,緩緩駛向利布內、波爾多和紀龍河上的其他港口,在那裏,酒被裝上近海帆船,然後運往更遙遠的北方。
從各種數據來看,該地區在16世紀後期年均出口總計約三萬桶葡萄酒。荷蘭人尤其喜購白葡萄酒,其主產地便在沿多多涅河向上至蒙田莊園和貝格拉克的一帶地方。對於阿姆斯特丹、布魯斯和倫敦的居民來說,白葡萄酒價格低廉,他們買得起,既是一種可以替代飲水的潔凈飲料,又能起到紓解城市生活的緊張和疲勞的作用。
(三)
他從一匹馬、一本書和一隻杯子中看到了什麼?蒙田否認這是一種情感上的依戀不捨。有些人可能覺得他的話未免有些冷漠——他將自己的妻子和女兒置於何地?但是,就像他接下來所解釋的,失去這些東西引起的悲傷,是很容易理解的。如果推想能夠成立的話,我們或許可以說,他的意思是,將隨著這些東西一起失去的,是他對它們的感受,對它們的體驗;它們具有某種感官上或思想上的味道,就像蒙田會說的,有某種“講不清的東西”,在他心中“滋養”著對失去它們的恐懼。情感因素越簡單的東西——一條狗、一本書、一隻杯子——引起的反應越明顯。因為,與斯多葛主義的說教不同,他並不能通過捨棄身外之物而獲得對自己的認識,相反,跟著它們一起失去的,是生命的味道,是某種更為珍貴的、並非將我們與世界隔離,而是使我們與世界更為靠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