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郑泽平的那个下午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癖】

01.

我遇到郑泽平的那个下午是在周一。

我记得当时的自己正颓然地坐在公交站台等待换乘。因为是工作日而且正值午休时间,我需要等待半个小时甚至更久才能坐到我想坐的那班车。

我连看手机打发时间的心思都没有,只是倚靠在站台的椅背上,直到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我转过头看到了郑泽平,我们俩分别坐在站台的两张不相连的座椅上。我不确定他是刚到,还是我从前一辆公交车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了。

他上身是一件深秋天穿的米色夹克外套,外套除了左胸胸口有个翻盖口袋没有其他装饰。里头是一件浅蓝色的圆领T恤,下身是深藏青色的运动裤,脚蹬的是一双灰色板鞋。板鞋不知是式样如此还是穿得太久,靠近鞋底的一圈已经磨出毛边了,不过我却莫名觉得这种鞋穿着一定很舒适。我穿的是最近流行的带着镂空花纹的复古牛皮高跟鞋,穿这个鞋和我菱形格毛呢半裙十分相配。但这种鞋的材质很厚重,鞋底偏硬,因此我常常感觉自己不是走路,而是在拖着什么重物前行。

郑泽平的头发剃得很短,不过仍能看出发灰发白的痕迹,这让我感到恍惚,我看到的是自己的同龄人吗?他是我的高中同学,不是应该和我一样不到三十吗?

我在刚看到他并意识到是他的时候不自觉地捂住了嘴巴,因为我听同班同学说他得了精神病,从大二退学后在家休养。

02.

精神病这个词离我一直很遥远。

有且仅有的一次接触是在初中,当时我新认识了隔壁班一个被孤立的女生。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只记得她的马尾辫总是歪扎在脑袋一侧。她的妈妈是精神病,由于经济的关系没有得到医治,被常年锁在家中顶楼的一个房间里。

我当时会去她家是出于好奇,但看完以后我感到十分害怕,逃也似的跑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和那个女生说过话。我很后悔我的行为,我知道自己伤害了那个女同学,她是鼓起了多大勇气,带我去看她的妈妈,也许这是她希望和我成为好朋友的第一步,可我推开了她。

但她不知道我真正感觉到害怕的不是弥漫得让人无法喘息的骚臭味,也不是她妈妈凄凉无助的嘶吼,而是在那之前,我就常常梦见自己被关在同样的房间里,所有和外界相连的出口都加上铁栅栏。梦里的我披头散发、蓬头垢面,不穿鞋子光脚踩在看不清颜色的水泥地面上。没有人听得懂我说话,也没有人听我说话。

不过我无法将精神病这个词同我面前的郑泽平联系在一起。他除了皮肤过于苍白和身材有些瘦弱,丝毫看不出患病的迹象。他吐字清晰、彬彬有礼,特别是那双眼睛,澄澈得仿佛童年时代的碧水,闪着粼粼波光。

尤其是他同我打完招呼后立刻低头腼腆一笑,尽管我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但我仍然被那样的笑容所感染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心里长出了一双手接到了青草上刚刚滴下的一颗露珠,清澈透明毫无负担。

03.

我回想高中时期的郑泽平是什么模样,发现和眼前的人几乎完全重合,除了剃得太短的头发。

我奇怪为什么岁月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而我感觉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出门必须化一个淡妆,掩盖可能因为长久面对电子屏幕或者只是岁月使然造成的黄褐斑,还要涂上一点口红以便驱散疲乏带来的阴沉,希望自己看起来可以明媚一些。已经不再爱笑,至少内心几乎不会真正感到快乐。但也很少哭,那种过去电视里催泪的情节,完全无法再打动我,反而让我觉得缺乏真情实感,我回忆曾经让自己心碎的情节,竟然产生了自己为何哭泣的疑惑。

可郑泽平为什么会停留在过去?还是他也发生了改变,只是我没有办法看出来。但我感觉不是。因为他看起来仍像个学生,而我以成人的目光在审视观察他,按理说真实的他应该无可遁形。

简单的招呼过后,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我不擅长于说话,到了工作以后也没有丝毫的改善。我不会开口讲述自己让别人了解我,也不会引导别人开口对我敞开心扉。我无法推动谈话的发展,我只能顺应着话题。

整个谈话基本都是他在提问,我在回答。他比我真诚,他表现出真实的兴趣,不像我认为的那样只是出于社交的礼貌。他询问我的工作的名称和内容。我的回答简短而克制,完全没有和人详细阐述的欲望。

直到他开口问我,怎么会在工作日的下午出门?

04.

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近乎陌生的人说那么多话,尽管我们之前是高中同学,但彼此毫无交集,可能整整高中三年连话都不曾说过一句。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的生活和工作让我感觉自己如同一座压抑的火山,表面冷静自持,但其实已经在爆发的临界。

我需要一个出口,需要一个对象,认识的也好,陌生的也好,只要他能安静地听我说话,不用对我流露出同情,也不用实质给我任何帮助,只是静静地听完,就足够了。

我说因为我有一个颠三倒四的同事,他将一个订单需要的材料错误用到了另外一个订单上。但他此刻悠闲地在办公室坐着,继续若无其事地工作,而我则需要跨越大半个城市去客人所在的办事处,劝说客人接受这个错误。

世界上的事情大多如此,解决错误的人往往不是犯错的人。

说到这里我没有停止,我继续说我今天早上就预感到了发生不好的事情,因为我是在睡梦中被洗衣机的轰隆声所吵醒的。当时距离我的闹钟响起还有半个小时,我无法重新入睡,但又不甘心醒过来,最后只能接受宝贵的睡眠时间被浪费掉了。

不过这只是所有事情的起点,它可能很糟糕,但绝对不是最糟糕的。起床以后我妈告诉我需要重新买一个洗衣机。我问难道不可以修吗?我妈用无所谓的态度说已经用了五年了,可以换了。

那种语气让人难以接受,她将需要花去我一半工资的支出说得那么随意,好像出去买把青菜一样不值得过多考虑。

05.

我出门之前,我爸一直没有离开房间,我知道他在躲避见我,我同样也在躲避见他。

我们在周末刚刚吵过架。

我想拒绝家里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那是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男生,在一个信息咨询公司做客户经理。他对于这个职位很是满意,每次见面都会强调一遍,让我不胜其烦,但我反躬自省,觉得自己也势必有很多缺点,不该对他人吹毛求疵。他的长相中规中矩,唯一让人不舒服的是下巴有颗很大的黑痣。但这不是让我厌恶的原因,而是第二次见面他就要求我将每月工资转给他,由他统一分配我们的支出。

我感觉他的提议荒诞且滑稽,我们才见了第二面,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还没有记住。可能因为我没有给出赞同的答复,他生了气,已经几天没有联系我,我也顺势没有找他。是的,我连主动回绝的勇气都没有,我不想让家人议论,作为一个即将三十岁的女人,我还在结婚对象上挑挑拣拣。

我也没有主动和家人谈及这个情况,只是在我爸妈询问的时候告诉了他们。他们喜欢在吃饭的时候问我问题,尽管每次都会让原本可口的食物索然无味,但他们乐此不疲。

我并不喜欢和他们分享我的隐私,我不仅要和动物园里动物一样在透明的玻璃容器里被看着工作,甚至连自己的恋爱结婚都要事无巨细地向人汇报。我没有对自己的控制权。我被各种生活中准则捆绑:孝顺父母,努力工作,到了年纪就应该结婚生子。我唯独看不到我自己。

我爸听完我的话以后罕见地没有立刻发火,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他理解我了,但是紧接着他就说出了让我可能终身都不会忘记的话,他说他现在都不敢出门,因为他家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没有嫁人,他没有脸面出门。

06.

说完这些我停下来深呼吸试图平复起伏的情绪,同时因为自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而感到不可思议。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看郑泽平的反应,已经全然忘记他可能患有精神病这件事情。我只是在担心他是否会觉得我太过可笑,我更害怕自己的烦心事会通过口口相传成为别人的谈资。

我的生活完全是一团乱麻,我知道抱怨没有办法改善这种情况,但我寻找不到线头,就只能随便乱扯,以至于在他面前失去了控制。

但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郑泽平仍然在笑,不过是那种抿紧嘴唇的微笑。他侧头看了我一眼,眼睛中流露出羡慕的神色,让我感觉到困惑不解,接着他居然说,他羡慕我,因为我有这种普通人的烦恼。

普通人这个词点醒了我的记忆,我回想起关于他的传闻:精神病、退学、在家休养。我很想开口问他,但我问不出口。我不擅长谈话,也不喜欢揭开别人的伤疤去看伤疤底下的血肉。

不过他完全不需要我开口,一切仿佛自然而然,先是我然后是他。起初我以为这类似于一种礼尚往来,因为我告诉他我的生活,所以他觉得需要分享自己的生活。但他开口以后,我才发觉并不是这样,他和我一样,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

也许不仅如此,而且是一个不把他当作精神病的人,只认为他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有着烦恼的普通人。

07.

郑泽平所有故事的起点在他六岁那年,他说那是所有事情的开端。

他的妈妈和爸爸在他幼年的时候就离婚了,原因他一直不知道。他妈妈带他离开了他的爸爸,开始很长时间居无定所的日子。他妈不允许他见爸爸,任凭爸爸这个人在他的记忆里模糊直到消失。

在六岁那年,他妈妈再婚了。

他的继父是一个老师。起初他很害怕,他的胆子很小,他曾经多次由于在课堂上回答问题太过小声而受到训斥。训斥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有的老师会让他重复答案,一遍又一遍,直到他发出自己都陌生的音量才算结束。所以他惧怕老师,当他得知继父是老师的时候,感觉到了人生灰暗的开始。他形容那种感受像是小时候坐火车驶入黑漆漆的山洞。

不过生活永远意外连连,他的继父不仅不可怕,反而随和亲切,是一个历史老师,在初中教书。他继父说话声音也不大,但清楚有力,听到后总能够让人莫名安静下来。

郑泽平说他原本对于历史不感兴趣,但他的继父总有办法将历史的趣事融入他的生活各种细节。历史在他继父口中不再是年份和事件的缩影,而是有了具体的人物,甚至他们的面貌都开始变得清晰。

他沉醉其中,不断阅读和学习,甚至开始了简单的研究,在继父的指导下借阅相关的书籍。他说他很久的时间之内都认为他是真的对历史有兴趣,但直到后来继父离开以后,他才明白他真正渴望的是陪伴。

那是他的家庭以前从未给他的。

08.

他几乎没有朋友,不是没有过,而是无法维持。

谈话到出现了他的妈妈。我想我在高中家长会应该见过他的妈妈,但我搜寻记忆发现无法分辨是哪一张脸孔,尤其是听完了他的描述。

他说他妈妈年轻时是那种轻盈的丰腴,不瘦但也不会让人觉得肥胖。她很美,尤其是一头秀发,像柳枝一样垂顺,乌黑得仿佛夜空一样带着流动的色彩。所以她从不将头发束起,她任由它们被风吹乱,然后用指缝将其捋顺。

他的每一个朋友起初都会用羡慕的神色看着他妈妈,但是很快羡慕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害怕。

有的朋友因为吃小蛋糕的时候将碎屑弄到了地板上不收拾,被他妈妈说不爱干净。有的朋友因为洗手时沾湿了袖口被他妈妈嫌弃邋里邋遢。还有的因为没有及时和她打招呼而被指责是缺乏教养。

人随着岁月的增长本应该学会对于不喜欢的事物加以掩饰,而郑泽平的妈妈则越来越像一个孩子一样肆意。

她随意批评郑泽平的朋友,到后来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而且从来都是当面批评。

你妈妈不喜欢我!这是每个见过他妈妈的人之后得出的结论。郑泽平说他很久以后才明白,他妈妈并不是不喜欢他的朋友,只要朋友不再是他的朋友,只要他们不站在他的身边就不会被他的妈妈所厌恶。

他妈妈将他的朋友从他身边悉数赶走,但对于留出的空白,她却没有要去填补的意思,她只是将儿子彻底变成了一个孤岛。

09.

直到郑泽平有了继父。而对于继父来说,他最为开心的也是有了郑泽平。

郑泽平的继父对他说过,他是真心诚意地把郑泽平当作自己的孩子。郑泽平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哪怕后来妈妈和继父离婚,继父再也不来看他,他也仍然相信这一点。

郑泽平的笑容在每次提到继父的时候都会变化,从那种腼腆寡淡的微笑变得像春日的暖阳一样灿烂但不热烈。

继父给他做饭,他最爱吃的是海鲜炒饭,但因为是内陆城市海鲜太贵,所以一般只放菜市场能够买到的鱿鱼,剁碎以后加入炒饭里面,他吃得很满足。后来继父走了没人给他做,他就买来自己做。一开始做得并不好吃,因为鱿鱼炒过以后会出汁水,汁水泡在米饭里就会造成口感黏腻,没有炒饭该有的香气。后来他才发现这个问题,就先将鱿鱼炒熟后加入炒饭重新翻炒。在吃之前,他认为一定没有继父炒的好吃,但是他说吃过以后他才发现味道几乎和记忆里一样。

他感觉不可置信。

他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妈妈为了鼓励第一次分房睡的孩子,在给他喝热牛奶之前往里面加入了勇气,孩子喝完以后果然变得勇敢,闭上眼睛独自面对黑暗。他一直相信继父的炒饭里面加入了对他的爱,所以格外好吃,但其实不是,只要做法正确就会好吃。

很多东西都可以复制,并非独一无二,但那份爱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他越是复制曾经继父给过他的一切就越是发现,他的生活里已经不可能再拥有这些。

10.

郑泽平的生日、他的家长会还有每次他生病,所有需要家人的时刻,都是他的继父在他身边。

他一直想从“叔叔”改口为“爸爸”去称呼继父,但他始终没有。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把继父当成了爸爸,但他羞于这样叫他。

他说他后来才意识到他可能是害怕改变。任何的改变都意味着人生的道路自此分叉。也许一条道路通往光明的未来,而另外一条则是充满风雨,他害怕选择也就是害怕改变。

这个时候我问他,那他妈妈呢?他停顿在那里,眉头皱起,看上去就像是在很用力地回想。片刻以后他回答我说他不知道,他妈妈每次出现就如同天空中飘来了一片乌云。

他一开始就感觉到了妈妈这段新的婚姻不会长久,因为结婚的伊始,妈妈就不再喜欢继父。

她说继父睡觉打呼噜,上厕所会忘记锁门,喜欢吃酱菜,而酱菜恶心得好像踩烂的泥巴,还有衬衣下摆总是不扎进裤腰。她每天都能找出新鲜的理由,然后狠狠地踩住继父的尾巴。

郑泽平不知道继父还能坚持多久,他不想失去继父。如果说他的生活是吞噬他的沼泽,那么继父就是那根可以拉住他不再下沉的树枝,所以他不想放开树枝。

他提到我说刚说过的我今早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他问我预感是怎么一回事,他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是不是只有女孩子才有?

我说不是,可能任何事情都会被我看作是即将发生坏事的象征,因为我的生活就是如此。

他听完叹了一口气说,要是他能拥有预言未来的能力就好了,只是现在拥有这个能力已经没有用了。

11.

郑泽平的继父没有放弃,反而是他妈妈坚决要离婚。继父尝试妥协,他处处按照郑泽平妈妈的标准要求自己,他甚至表现出一种不符合他性格的谄媚,但结果不出意料都失败了。

郑泽平长大以后才明白,如果把自己形容为一块橡皮泥,那么继父就是一块坚硬的石头。软硬并不代表性格,而是他们各自的可塑程度。尽管继父表面改变自己,但就像石头上面长出了青苔,并没有改变其本质。

如果事情只到这里,一对没有血缘关系但互相依存的父子,分开可能会不舍,将来也会彼此怀念。但郑泽平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是一个孤独的孩子。

郑泽平在后面的谈话中反复地强调,他是一个十分自私的人。我每次听到这句话都会感到困惑,因为孩子是不会认识到自己自私的,而成年人则不愿意承认自己自私。

他的妈妈和继父分开以后,他理所当然跟着妈妈生活。他只能再次眼睁睁看着妈妈将他人生的连接全部切断,将他独自困在那座孤岛。

转折的起点发生在某天他的上学路上,他碰到了继父,当时距离继父和妈妈离婚过去了快两个月了。他当时欢欣雀跃,几乎是蹦跳着钻进了继父的怀里。继父也紧紧搂着他,很久才放开,接着还送他去学校。他们一路上不停地说话,仿佛分开了几辈子一样长。在敲钟之前,郑泽平都不肯走进学校。当钟声响起的时候,他罕见地哭了。他说他不爱哭,不是他不需要而是不爱,因为妈妈不让他哭。但他真的忍不住,他抱着继父的腰不肯撒手,他在哭,但他不要求继父答应会再来看他。

12.

那后来呢?我问郑泽平。

他说他后来放开了并且开心地走进了学校,因为他继父说了一句话。

我问什么话?

郑泽平回答继父说自己已经在街边站了两个月。每天早晨都在默默地看他上学,有的时候藏身在街道的拐角,有时戴着帽子围巾遮掩自己。起初真的只是想看他一眼,后来慢慢地变成习惯,总要看他走进学校才肯离开。

那一刻郑泽平放了心,他知道继父不会从生活里淡出,不会从此消失,所以他不需要难过。他们可以维持这种方式见面,又不用担心被妈妈发现。

但是我太自私了,郑泽平这样说道。

欲望是无法填平的沟壑,得到了就想要更多,所以人总是容易被欲望支配。但谁不能接受谴责一个孩子对于亲情和陪伴的渴望,那不是一个人生来就该拥有的吗?

起初只是上学路上的同行,接着演变成放学后也时常会见面。继父总会给郑泽平准备一些他喜欢的零食或者能够饱腹的糕点。再后来周末他们也偷偷见面。

郑泽平的继父在学校的校工宿舍有一个单独的房间。他在那里为郑泽平辅导作业,还专门买了煤气炉子和调味品,给郑泽平做海鲜炒饭。

郑泽平说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小时候的他自以为做得很好。出门之前他用的借口是去踢球或者去同学家一起做作业。长大后回头看那些行为,什么掩饰都是多余的,在妈妈面前他根本无可遁形,他没有秘密。

13.

我们谈话到这里的时候,一辆公交车来了,它停车的姿态气势汹汹,好像我们所在的站台是突然出现阻拦了它的去路。

这不是我要等的车,不过我感觉是他的,因为他停下了说话,看着公交车侧面电子屏上显示的始发站和目的地发愣,但我知道即便是他的,他也不会走。

我心里好奇自己是否还想听下去,因为我觉得如果他的故事停在这里也许是对我最好的结局。可见自私的不是他,我连直面他的痛苦都感到犹豫。

他确实没有走,然而脸上的笑容却不知何时消失了。他继续告诉我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语调开始变得漠然。

一天他正在上课,当时他是四年级,但具体是什么课他忘记,只记得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有人走进来打断了那堂课,把他叫了出去。他去了老师的办公室,然后被一圈人给围住了,那一刻他蓦然觉得自己掉进了黑板上的那个圆圈。

郑泽平说当时那些人问了很多问题,但他根本听不懂。他只记得他的妈妈突然出现在人群的外围,她在那里哭泣,旁边有个女老师递了一块手帕给她,那块手帕上面绣了一只只有半边翅膀的蝴蝶。很久以后他在一堂昆虫课上意外得知,那不是只有一半的蝴蝶,那是蝴蝶的一种状态,它闭合翅膀是在伪装自己。

郑泽平过于抽象的描述导致我完全无法明白到底发生了,我只能隐约感到一切都和他的继父有关。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但结果却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

14.

郑泽平的继父被抓了,因为他妈妈举报他的继父在校工宿舍猥亵了郑泽平。

他有没有脱你的裤子?没有。

或者让你主动脱呢?没有。

但有一次你妈妈说你回家的时候穿了一条从没见过的新裤子?那是叔叔买的。

为什么要买新裤子?因为打翻了水壶,裤子潮了。

这些是他教你说的吗?谁?

郑泽平再次说道,他真的是太自私了。他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会将那根树枝也拉进沼泽,可他就是舍不得放开树枝。

我想问他,为什么他的妈妈要这样做?但我还没有问出口就意识到了这真的难以理解吗?不是的。我想起我学生时代的朋友,当她们来到我家,我爸妈会热情地招待她们,然后当着我的面问她们一个问题:我这么笨,她们为什么愿意和我做朋友?我回想起听到这种问题时那种窒息般的感觉,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贬低。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那么做?这样能够得到什么?

后来呢?我问郑泽平,我很想知道他继父会怎么样,但我也知道尽管是不存在的罪名也是不可能洗刷干净的。

郑泽平说,他继父被学校辞退了,失去了住的地方,一无所有了,再也不来看他了。继父是不想来了,还是不能来了,他不知道。一个人失去了联络是那么轻易。他以前听过关于相交线的理论,直线延伸出去看不到尽头,但是交叉相汇的点只有那么一个。

我试着用我贫瘠的语言能力安慰他,我说我们两个也是很多年不见,但我正好在这里等车,你也正好在这里,这说明人生不是直线,虽然我们看不到尽头,但也不需要提前下结论。

15.

我说完后听到他发出了清晰的一声“嘿”,像笑又不是笑,感觉更像是随他呼吸发出的。那是对于我安慰言辞的嘲讽,还是对于他命运的嘲讽,我无从判断,但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会因此生气。

他提到他妈妈的次数是那么少,只是寥寥几句,但他妈妈在他的生活中甚至隐秘的空间都无处不在,让我想到了他说那个词“乌云”。

他说也许人生确实不是直线,但他知道他再也不可能见到继父了。

我听到这里想要追问,或者我应该追问,为什么?但我不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他如果愿意说我就听,如果不愿意就让谈话停在这里也好。

他没有继续说他继父,而是问我知道他得了精神病的事情吗?

我在交谈中几乎快要忘记这一点了,我讪笑着伪装自己,同时在心里说怎么会有人主动问别人这个问题?但这是不是也说明他确实不正常?

他看出我的局促,嘴角再次延展开淡淡的笑容。他说,没事,没事的。我不知道他说这个话是在安慰我还是他自己,因为他说话的同时还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猛然之间一个想法像碳酸饮料里的二氧化碳般直冲脑门,如果他没有得精神病,那么是谁说他得了呢?

他的妈妈。

我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到,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是否脑洞大开,才能想出如此玄幻的答案。可郑泽平就在我眼前,他的条理清晰,情绪稳定,除了看起来有点悲伤。他像是一个全身缠绕胶带的人,我看到他在挣扎,但不是他有病,而是他的环境病了。

他接下来没有明确说明这一点,但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事情和我的想法没有什么偏差。

16.

他说他不是因为得病退学的,而是退学以后才得了病。

他原本想学建筑相关的课程,他说喜欢那种凭空建出一栋高楼大厦的感觉。他喜欢很多国外的建筑师,喜欢将幻想同现实结合再创造。

但他大学是学医的。学医不是他的志愿,是他妈妈要求的。他妈妈认为医生是高尚的职业,有着较高的社会地位也有着不菲的收入。他反抗过,他说如果一定要他学医,他宁可不去读这个大学。他感觉自己长大了,他已经长出了翅膀,但他不是想用翅膀来忤逆妈妈,他只想能够享受片刻的飞翔,他已经被关在孤岛太久太久。

可我记得他最后仍然学了医,那么他的反抗没有起到作用吗?原因是他太过软弱还是他妈妈太过强势了呢?

但他说都不是,因为他妈妈开煤气自杀了。他记得当他在病床旁守着他妈妈的时候,看到他妈妈瀑布般的黑发映衬在雪白的床单上,他想这头发真美。可他自己连这头发都不如,至少头发从不被束缚。

他屈服了。他说可能人生就是这样,不是自己在选择是命运在做抉择,而他的妈妈就是他的命运。他唯一的反抗是在内心的,他打算利用大学的空闲时间去寻找他的继父。

我问他是打算找回丢失的过去吗?

他说不是,他只是单纯地想告诉继父,他从没说继父伤害过他这种话,他不想留有这个遗憾,哪怕这样做对于弥补过去毫无用处。

那你找到他了吗?我又问。

郑泽平点头,大二那年就找到了,他有个同学是他同乡,交谈中他无意发现对方居然认识继父,而且家就住在继父后来租的房子附近,原来继父被开除后并没有离开他们所在的城市,只是去了城市的另外一边。郑泽平从来不知道继父住在哪里,他上下学的时候总会到处观望希望在人群中看到继父的影子,不过从来没有。

17.

郑泽平说那一刻自己真的是无比开心,可紧接着那个同学就说了一句:他啊,他早就死了,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个同学还告诉郑泽平,当时继父喝多了酒,走路摔倒磕破了头,但不是马上死的。死之前高热了好几天,嘴里一直念叨着要人去叫他儿子,他有儿子。别人都说他是疯子,连老婆都没有哪里来的儿子。

我收回视线不再转头看郑泽平,因为我意识他可能哭了,尽管我看得不真切。我会这么想是因为我自己哭了。

我不知道一个人花了很多年去找一个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却发现他早就死了是什么感受,我也不知道被一个死去很多年的人在临死之前挂念在胸口是什么感受,我只知道那一刻我心里很难过。

人的一生看似那么漫长,长得可以青丝变白发,长得可以娇嫩到长出皱纹,长得可以看到花开花落再花开,但实际上是那么短促,连一个告别都来不及。

郑泽平还在接着说,偶尔能听到破音,我知道他不是在说给我听,所以他已经不关心我是何反应,他说他听完马上打给了妈妈,他要问她是不是知道这件事。结果他妈妈不仅知道,而且拒绝了让他去参加葬礼的要求,最后连这件事情都没有让他知道。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然后歪斜着身体摇晃了几次脑袋,那模样莫名让我想到小时候看到小动物对于不理解的事物的反应。接着他用手掌拍了一下身下的座椅,力气不大不小,这个动作在我看来就像是协奏曲的休止符,我知道他没有什么再要说了。

18.

谈话期间我要等的车开了过去,我也不自觉地盯着车子侧面的电子屏幕看得出神,但我一开始真的没有意识到那是我要等的车,我连自己最初想去的地方都已经全然忘记。

我提出互相交换一下联系方式,但他说他没有手机。他说话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但这个社会居然还有人连手机都没有,让我感到诧异。

我最后左思右想,拿出了我随身携带的名片给了他,上面有我的手机号码,我说如果有需要可以找公共电话打给我,我并不知道我能帮助他什么,但我不想就这样分别。

他仔细看了两眼,然后小心地收进了外套口袋。

在分别之前,他突然提到了他的大学校园,虽然他不喜欢学医,但是学校很美,最美的是学校里的樱花。不过他觉得樱花开在枝头不是最美的,而是落下来铺了一地的时候最美。他还让我想象一下,来自于同一朵花的花瓣,有的可能已经碾作尘土,有的还垂挂在树梢,遥遥相望,可望而不可即。

很快他的车来了,接着他上了车,他走的时候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他很有礼貌地和我挥手再见,嘴角持续挂着微笑。我相信那不是牵扯出来的微笑,那是出于真心的微笑。

我们在这个工作日再无他人的站台,彼此敞开心扉交谈过,听过对方的忧伤与困惑。

我相信我也在微笑,因为就在那一刻,我决定好了我接下来的人生,我不要继续过这样的生活,我要辞职,我要和那个让我讨厌的相亲对象说再见,我要忽视那些对我批评、那些捆绑我的绳索,我不要当我的人生走到某一步,我才发现生命短促,什么都来不及了,我要成为我自己!

尾声.

两年,有七百多天,有一万多个小时,但两年最后能让我看到的仅仅是我跨过了自己的三十岁。

这两年里发生了无数的事情,我因为拒绝相亲被迫搬离了自己的家出去租房。

我换了几份工作,尝试了我没有做过的职业,但是很快失败了,要么薪资的水平连我过去的一半都没有,应付完生活所需就已经捉襟见肘,要么面对同样的日复一日层出不穷的问题,奔波在解决问题的路上。

接到那个陌生来电的下午,我刚刚从繁重的工作中抽身,抽身的方式只是用双手合拢包围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然后深深地呼吸一口。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她用平静的口吻问我是否认识郑泽平?

我缓慢地回答是的,带着已经预知的答案反问她是谁?

她说她是郑泽平的妈妈,她在郑泽平的外套里找到我的名片,就打给我了。接着她邀请我去参加郑泽平的葬礼,她说郑泽平因为精神病的折磨已经自杀了,她相信我一定是郑泽平的朋友,所以他才小心地保管我的名片,请我务必要参加。

我答应了,问了葬礼的时间和地点,就挂断了电话。

我感觉到身心都无比疲乏,我又回想起我和郑泽平曾经在站台敞开心扉交谈的那个午后,那个我以为将改变我人生的午后,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化,我不确定是我太懦弱,还是命运太顽强。

我想我和郑泽平也许就是一朵樱花上的两片花瓣,所以最后的结局都只是坠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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