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佳

河边的那个小码头我不常去,那附近有一个破败的老瓦房,据说是死过人,镇子上的人都觉得晦气,我也是有些怕的。

可我第一次遇见佳佳就是在那码头上,她是一个好看的姑娘,有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一望我,我就定住了,愣在那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后来,我常常在入睡前的半梦半醒间想起那这双眼睛,然后忽然惊醒,胸膛里泛起些许苦涩,可哭又哭不出来,只觉得愧疚······

屋子里传来刺耳的尖叫声,男人和女人的争吵,东西噼里啪啦摔了一地,余夕站在门口,右手哆嗦地举着一把钥匙,想把门打开,却怎么也对不准钥匙孔。她噙着眼泪,听着屋里不断传出的女人绝望的尖叫声和男人恶心的脏话。

她被定格在门口,一动不动,甚至忘记了喘气。有一只花斑的毒蚊子,围着她转了几圈,最终在她脸颊上停下,得意的吸血虫又在她脸上爬了一阵,才慢悠悠的刺进尖针,吸起血来,可这一切,余夕都毫无察觉一般,她只管听着屋内的吵杂声,她忽然觉得不对劲,非常的不对劲。

房子里的争吵停止了,没再听到女人的叫喊,只剩男人骂骂咧咧的脏话,过了一会儿,又响起了塑胶拖鞋与地面摩擦的“吱嘎”声和七零八落的酒瓶被踢开的声音,余夕内心燃起强烈的不安之感,甚至一度忘记了恐惧,她抬起左手,紧紧的捏着发抖的右手,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将钥匙捅进了钥匙孔里。可是,几乎在同一瞬间,有人从屋子里面,将门一把拉开了。

余夕失神地跌坐到地上,不祥的感觉如同成千上万只蚁虫,密密麻麻的爬过全身,双腿不自觉地颤抖,手心冒汗,她无力地垂着脑袋,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

她根本不敢看对面的人,他浑身的酒气在开门的那一刻便涌了出来,刺痛着余夕的神经。

那是一个肥胖而油腻的中年男人,头发像鸡窝一样脏乱,胡子也是许久未剃,上面沾着花生的红皮和细碎的瓜子仁,只穿了一件洗的发黄的背心和一条开着档的宽松内裤,生殖器从内裤中露了出来,就这么坠在双腿之间,脚上便是那双“吱嘎吱嘎”响的塑胶拖鞋。

他一看见坐在地上的余夕,就咧着嘴猥琐地笑了起来,嘴里嘟囔着说:“嘿嘿,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小婊子。”

“啊?关于她?”多惠平时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了一股厌恶和鄙夷的神色:“得了吧,月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讨厌她······”

“不是啊,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她最近竟然开始和人搭话了哎,她从来没主动和别人讲过话吧!简直是奇迹啊!”秦月突然蹿到了多惠的面前,一手压住了她正准备收进书包的练习册,笑嘻嘻地看着她,如果她能表现出一丝的感兴趣,秦月就可以继续这个话题了。

可惜,多惠斜着瞪了她一眼,满脸的不耐烦,手里拽着练习册表达着她的抗拒,秦月看她这样,也只好作罢:“算了算了,看来你确实没兴趣。”她摆着手,略感无趣的坐到旁边的板凳上,歪着脑袋看了两眼,又笑嘻嘻地问道:“大小姐书包收这么快是要去约会吗?”

多惠知道了她确实是无聊,也懒得理,最后将书包拉链拉上的时候,叹了口气回应了一句:“约屁,早分了。”这话惊的板凳还没捂热的秦月又一屁股跳了起来:“不是吧小惠!那可是校长的儿子啊!那这样奖学金不是悬了?小惠你没搞错吧?”

多惠这次真没理她了,自顾自地提着书包准备离开,但秦月似乎因为她的沉默寡言而对这鲜为人知的八卦越来越感兴趣,死死的黏在多惠的背后盘问,眼睛里扫射出充满生命力的快乐光芒。

两个女孩细碎的欢闹声,在浸满橙黄色余晖的安静校园里,缓慢的移动着,直到他们看见另一个女孩在走廊的尽头出现,那女孩原本低垂着头,等慢慢靠近,发现对面站着人之后,才立刻抬起头来,慌张的看着自己的同班同学,本来想继续垂下头去,可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咧开嘴做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微笑表情,就像是有人拿着钩子,硬扯着提起她的嘴角那般。

那女孩没意识到任何异样,始终古怪的拉扯挤压着自己的脸,多惠看着这个怪笑心里发毛,胸中作呕,直觉浑身难受,她快速地和那女孩擦肩而过,在离她最近的那一刻,低声骂了句:“真恶心。”

康佳一直是骄傲的,虽然她沉默寡言,虽然她常被孤立在班级之外,但她依然是骄傲的,她有引以为傲的学习成绩和不俗的样貌。母亲常以她为傲。

每年的春节都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叔叔和姑姑都会来家里吃饭。那时,母亲总会假装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到佳佳的学习成绩上,总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成绩单,又总是腼腆地笑着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时候,佳佳也会迎合着母亲,抬起头对叔叔和姑姑的那两个儿子微微一笑,他们都是班级的末流,长相丑陋。

女孩的世界,单纯的可怜。康佳洗完了澡在课桌前坐下,把台灯拧开,渐渐调亮,她看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慢慢清晰了起来,直到最亮的那一刻,她满意的对着镜子笑了笑,但她的笑是如此的干瘪,如此的苦涩,不知从何时起,她再也不会笑了。她看着镜中无奈的自己,又将灯慢慢调暗,只剩昏黄的灯线,她将半张脸隐匿在长发的阴影之中,无声地落下泪来。

在班里,她只喜欢那一位叫做多惠的姑娘,她有直觉,她觉得,她们是同一类人。多惠的嘴唇很漂亮,嘟嘟的亮晶晶的,康佳第一次遇见她时,多惠便用这可爱的嘴唇对她微笑:“你也是来看月亮的吗?”她这么对她说着,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康佳看着她,那不会笑的毛病,一下子就治好了。

但是,若是,如果没发生那件事,她也许会和多惠成为很好的朋友,只是,可是······

她继续干瘪地笑着。将手探进两腿之间,那里有一块地方正在腐烂,长着一只男人的手,那是她的初一数学老师,她的骄傲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一天,那个下午,余老师悄悄地把手伸进了她的内裤,一条带着小熊花纹的内裤。

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临县高中就发生了学生坠楼事件,从四楼跳下去的,是一个叫做余夕的高三生,这事发生的时候,距离高考只有一个月了,学校为了不影响其他高考生的心情,将此事件,压了又压。

可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镇子,全国的人不知道,小镇的人已经全部知晓了,多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泛起强烈的不安。她或许,认得这个姑娘,她是那一晚她看见的,那个尖叫着跑走的人。

多惠呆滞的斜靠在床角,大夏天的,却掖着被子,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所有的事情都逐渐走向平息,可她依然走不出来,每当想起,都会浑身发抖,毕竟是亲眼看见的那恶心的场景,她喜欢的那个女孩和那曾经道貌岸然的老师,和······

那奇异的怪物再次触发了多惠恐惧的点,她觉得周遭的空气忽然冰冷起来,双腿颤抖着,逃不开,一直逃不开,那怪物悠然地走向自己,嘴角滴着白色的粘稠的唾液,走向自己,她钻进了被子里,嘴里喃喃道:“那一定是鬼、那一定是鬼。”

多惠在惊恐中昏睡过去,可那场景却又在梦中苏醒,只是屋子里的少女变成了自己,一双肮脏的手不断在身上游走,触摸她每一个不可告人的敏感部位,直到将她撕裂,将她扯碎,让她痛不欲生,而另一双手,扼着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动弹,无法呼喊,甚至无法呼吸······可太阳依旧升起,醒了才发现,那不过是一身冷汗。

最终,多惠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她以为那女孩会说,可她死了,她以为自己会说,可自己。也许是她还喜欢着佳佳,也许吧,她曾经那么美好的幻想着她,多惠很喜欢她的眼睛,纯洁,清澈,以为她的灵魂大抵也是如此,“哈哈。”多惠自嘲地笑着,显出一个阴郁的表情。

坐她对面的秦月被吓了一跳,立刻缩着脖子大吼大叫起来,多惠没有理她,脸上恢复了平静,低着头吃饭。一会儿过后,秦月扯了扯她的袖口,她抬起头来,随着秦月的视线望去,食堂最阴暗的角落,坐下一个女孩,康佳。秦月诡异地笑着:“多惠,你最近再也没有找过她耶。”多惠收回了视线,瞪了秦月一眼,低下头继续吃饭,吃了两口,又停住,压低了声音说:“别再提她,太恶心了。”

后来的日子,康佳常常神情恍惚的望向窗外,她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只是这个动作,多少能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

她注意到了窗户外的那张蜘蛛网,剧烈的震动着,网的一角,挣扎着一只白色的菜粉蝶,她奋力地拍打着翅膀,但这无疑是自寻死路,很快,她的一边翅膀被彻底的黏住了,蜘蛛爬向了她,越来越近,她的另一边也被黏住了,蜘蛛已经趴到了跟前,她仍努力扭动着身体,那有着黑色绒毛的蜘蛛腿将她死死压紧,她一动不动了,蜘蛛张开了嘴,吃掉了她的头。

康佳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是身体还活着,不过那也只是一具腐烂的躯壳,浑身上下,散发着臭味。那晚被发现时的惊叫声,总会在耳边回响起来,只是很奇怪,康佳从来没觉得害怕,因为那不是恐惧的叫声,那声音里,满满的尽是绝望。

之后,便是她来了。她站在那半掩着的木门外面,表情怪异地扭曲着,康佳在看到她的时候,那一直麻木的身体才终于想起来挣扎,她久违的,再次反抗起来,她拼命地伸着头想要解释,可有一双手压着她的脖颈,以至于她伸了半天,也只能发出“咝咝”的出气的声音。

始终没能向她解释,尽管她尝试变得活泼,试图计划着用这张伪装的脸孔去接近她。可是,再次见到她时,她脸上那冷漠的神情只在一瞬就将康佳彻底击垮,在那个时候,康佳才突然觉得难过,她意识到那一张她所喜爱的可爱嘴唇再也不会对她笑了,甚至偶尔在和她擦肩而过时,还会得到一声轻轻地咒骂。

康佳神情恍惚的盯着那张蜘蛛网,“啪嚓”——那蝴蝶支离破碎的纯白翅膀,从网上渐渐飘落了下来,一如她的人生。

余夕的人生之中,也是有过快乐的时候的,那个时候,奶奶还活着,她和奶奶住在一起,在小镇边上的一座木头房子之中,那房子的旁边就挨着一条河,河岸上长着一个小码头,奶奶常在那清洗碗筷,清洗衣物,余夕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可奶奶去世了。她是在睡梦中死去的,那天早上,余夕摇晃着她的身体,没有反应,那天中午,她继续晃了晃,奶奶依旧没有醒来,直到晚上,余夕才觉得惊慌,她不知道奶奶发生了什么事,她开始责怪自己,她觉得一定是自己没有帮奶奶做家务,所以奶奶会累到一直想睡觉。于是她忙碌起来,煮饭,吃饭,洗碗,扫地,洗衣,煮饭,吃饭······

夜晚结束了,一天结束了,两天结束了,三天······

奶奶一直没能醒来,第七天的中午,天气很热,余夕从奶奶的身上闻到了不属于奶奶的臭味,看来到了从奶奶的眼睛里,爬出了不属于奶奶的蛆虫。

她被接到了另一个家,警察和她说,他们是她的爸爸妈妈,她一直没信,因为被送去的当天晚上,她的“爸爸”就将她打了一顿,后来几乎每一个他喝得醉醺醺的晚上他都会将她打个半死。而那座小木屋,再也没有住过人,几年之后,便彻底成了别人口中的鬼屋。

那天,余夕必须回到那座木屋去,因为那是奶奶的祭日,她必须回去。她将奶奶最喜欢的鸡蛋糕和葡萄干装进一个塑料袋里,还有一沓黄纸,一把香,全部系在腰上,从二楼的窗户翻了出去。

当她风一样地奔跑在空荡的大街上的时候,她是如此的兴奋,如此的幸福,仿佛此刻她要去见的,不是一个破旧的房子,而是她活着的奶奶。

她快乐地跳着、跑着,快乐地站在那座房子前,快乐的推开门,里面自然没有奶奶,但也不应该有这三个人,一个赤裸的女孩,两个裸着下半身的男人,他们的生殖器活跃地暴露在空气之中,比余夕活跃的多,其中有一个是她熟悉的,那个男人,是她那肥胖、油腻、恶心的“爸爸”。

············

我叫做许多惠,这是父亲给我取的名字,他希望我能得到这个世界许多的恩惠,可也许,这世界,总是事与愿违,我已经二十五岁,已经从初中毕业了好多年,已经搬离了那城镇,再也没有见过佳佳,后来我读了一本书,《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我一口气读完了它,泪流满面。我永远爱着佳佳,即使她再也不是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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