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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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

文/春生

走到分叉的路口,徐明娟抬起头来,泪眼摩挲。

二十年了,瞿柄茂是她的爱人,情比金坚,说他俩一点不为过。为了他,她不惜与家人闹翻,老爸站在院子里头,两层高的小别墅下头,撸起水井边小铁桶就砸过来,“你敢跑,当我没生过你!”她脚丫子冒烟,溜出大门,铁桶落到水泥地了,滚了个圈,一群鸡鸭鹅一哄而散,去院后头摇摇晃晃着去了。

只有她爸这种没素质的人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都什么年代了,相爱的人在一起,天经地义,听她爸的,做梦。她有手有脚,还能饿死不成。

她爸是跑运输的,没日没夜地跑,自个儿跑出来,添了几台车,叫上村里的小辈一起跑,在村里头也算是响当当的,小有些名气,供她读到大学,这高材生全村加起来,不超过一只手。指着她日后婚配,门当户对,至少不能比自家差。偏偏她大学没毕业,和一个小木匠好上了,高中都没毕业,这两人在一起能有什么未来。

什么招都使了,最后一招断绝父女关系。

不灵。

瞿柄茂说她不该跟爸硬杠,俩人的事是两个家庭的事,得从长计议,细水长流,渠到水路开。她说不管,我就爱和你在一起。那会儿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他。

娘亲老子也不管。

瞿柄茂值得。架不住她的倔脾气,大学毕业,俩人成了家,爸虽然黑着张脸,到底是自家闺女,黑着脸也成了瞿柄茂的老丈人。一个穷木匠,配他女儿,婚礼上,他爸撇着嘴,没给瞿柄茂爸妈好脸色。亲家倒不介意,只觉儿子高攀,这媳妇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嘱儿子娶回家,就该万般宠。

没过几年,她爸在高速上一个愣神,三百箱雪梨在路面打滚,碾成了渣子,货车四分五裂,一双腿血肉模糊,送到医院,徐明娟哭肿了眼,偎在瞿柄茂的怀里。高位截肢,命是保住了,但昏迷,半个植物人。进了医院就是烧钱,没两年家中积蓄败尽,连那栋小楼也跟着变卖,她爸终于撒手人寰,赚了多少来,带了多少走,还留下一屁股债。

徐明娟妈在她爸过世以后就变了个人,想着法子,开口管他俩要钱,这点徐明娟无法理解,老妈在自己家吃喝不愁还折腾啥,几次三番和她妈吵到天翻地覆,她大学毕业进了大厂,可工作压力也不少,那点钱也是千辛万苦,瞿柄茂当然也是,他俩赚来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还月月还着那外头债务,她妈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这种时候,瞿柄茂总是打圆场,能给多少就给。等到儿子出生了,老太太胃口渐大,按着月嫂的工钱开口要账,徐明娟要跟她妈断绝母女关系,瞿柄茂说你外头请人也得花钱,何况是咱妈呢。徐明娟就哭,“天下哪有这样的妈,不知道心疼自家闺女。”瞿柄茂拍拍她肩头,“老太太心里不踏实,那钱拿着她能干嘛,你给就让她心里踏实踏实,你还有个妹妹,可不就想着妹妹有着落。”

软风细雨,徐明娟心里头虽然置气,也就按下,和妈和好,按月交钱。

瞿柄茂还是做木匠,但木匠做出了新活,他要照顾徐明娟一家子,她妈,她妹妹日后的婚嫁,那开销和债务都在他心上挂着。凭着打小的木工地基牢固,又拜师钻研,手艺越发精湛起来,他摸索到新的赛道,古董家具修复,这活儿和从前给东家西家打两套家具可不同,他的时间开始值钱了,不再靠不停歇的量活赚几口饭钱,时光在他头上沉静下来,一个下午就做一件活儿,甚至于一个星期就干一件活儿,那些时候他会把自己关在工作坊,谁来也不开门,徐明娟也不行。可是他们家那银行户头却日益地丰盛起来,国内外的客户主动找上门来。

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女婿现在赚钱明显多起来了,这时候不开口什么时候开口,加价,又加价,总是母女俩闹一回,瞿柄茂安抚一通。如果没有瞿柄茂,这家肯定得完,想起来徐明娟都觉得当初自己的坚持太对了。

然而,当初的坚持有多正确,现在就有多荒谬。走在分叉的路口,瞿柄茂似乎还是从前的瞿柄茂,而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水涨船高的日子,并没有让幸福如约而至,她升到了销售总监的位置,瞿柄茂一头砸进木工坊,非但老太太每月有红包,儿子也有专职保姆负责做饭,接送,连妹妹的婚房他俩都给供完了。可她却再也找不回当初的爱情。只愈发觉到瞿柄茂的木讷,无趣,不解风情。这样一回想,她难道真的爱过他吗?只不过是找个可靠的离开她自己的家罢了,这样一来,她忽然说服了自己,他俩就没有爱情,她才没有爱瞿柄茂,她的心底有个洞,需要有人来爱,可是瞿柄茂根本没有爱。

不像那个与她洽谈业务的许老板,年长她五岁,从头到脚散发着儒雅风趣的韵味,她从前不用奢侈品,经他一讲述,那些从前她看不懂的标识生动里跳起舞里,每一个品牌都有着一份世间独一无二的故事,那样迷人。和他的人一样。

她开着保时捷,一身名品,出入必进高档场所,儿子的一身装扮自然也是,唯有瞿柄茂每天穿着超市三十元一件的体恤衫,套件蓝色围布,埋头在一堆老古董里。真是个老古董。

许多时候,她有他作陪,那个男人——必定是爱她的,他懂她的欲言又止,懂她的所有心酸往昔,带她了解更广阔的世界。直到那一天,他说分开,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游戏,“你不会还当真吧?”但她更恨瞿柄茂,居然毫无察觉。为什么自己会选了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无数个深夜,她辗转反侧,那边却呼呼大睡。

没有未来了,为了儿子也不能再在一起。

“离了吧。”他俩已经多久没聊过天,她已经想不起了,她的生活除了加班加班,加班到半夜,和想起那个男人时碎了一地的渣,似乎没有更多了。儿子,想起来她好像有点愧对儿子。可工作才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还有那个男人。这样一想她的心就有一千把刀子扎在上头。哪里会有人爱自己呢,瞿柄茂不爱,那个男人更不爱,工作才是她续命的晴天,无人可以剥夺。那么无爱的婚姻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瞿柄茂不搭话,喝着白粥嚼着白馒头沾辣椒惦记着新接的活,似乎有些挑战,那个铆隼位置似乎总差了那么分毫,四个方位如果都到位就会变形。

咖啡的香气并不能点燃一个早晨的温馨,那时候她曾经和那个男人在太湖边的咖啡馆,嗅着咖香,看一抹斜阳,挂在一丛芦苇丛上。而现在,对面的这个,眼里没有她,只有一堆古董废木头。

她铁了心了。

“瞿柄茂,我俩离婚。”

“你神经啊。”

“我认真的,本子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去。”她随手掏出两个红色的小本本。

瞿柄茂站起身来,就要走,她冲过去拦在门前,“你今天哪儿也别想去,咱俩离婚去。”

他一手推开,“别发神经了,上班去。”

到这时他还是没有一丝觉察,徐明娟真想拿起斧子把这个家都给砸了,这个看着宽敞明亮的房子,跟墓穴有什么区别。幸好儿子高中住校,不用住在这墓穴之中了。“今天你信也去,不信也得去。反正咱俩这婚离定了。”

“那走吧。”瞿柄茂严肃起来,不再说话,蹲下身,换上那双洗得发白的运动鞋。

一路走,俩人谁也不说话。

她忽然想起来,多年前,医院检查说她不符合生育条件,并且警告她若硬要怀孕生子会有生命危险,瞿柄茂说要不咱算了,领养一个。可她不管,这辈子如果不能为他生个儿子,死也不瞑目,抱着死也要为自己男人留后的决心,天见犹怜,终于寻着一位老中医,喝着安胎药,卧床九个月,褥疮遍布,幸而那肚子不辱使命。

这不是徐明娟第一次说离婚,但这是第一次瞿柄茂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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