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下了一周的雨,这种天气在北方很少见。丽华洗完的衣服,两三天晾不干。每天云里雾里的,像南方一样湿热。大厅开着空调,丽华坐在办公桌前,身后打着电风扇,全身粘粘的,整个人蔫蔫的。
“你好!”一个瘦瘦的男人坐到丽华面前,“我要更新下在你们公司登记的个人信息,旧证到期,换新证件了。”
“哦,我帮你登记下新的身份证日期。”说着丽华接过他的证件——
“我不是身份证,是来往大陆通行证”
“哦,没关系,只要和旧证件号码一致,更新下证件日期就可以——可是,你之前登记的是完全不同的号?”
“是这个号吧。”男人又递给丽华一个证件。
丽华看着全是繁体字的证件:“中华民国身份证?”脑袋晕晕的。
“几年前在你们南方分公司办业务,可能当时登记了这个号。”
“这照片和你本人差别很大。”
“好多年前办证时照的,不过你看这出生日期和通行证上一样。”
“台湾省台北市,民国58年出生?”
“我们那面用民国纪年,你用1911加上58正好是通行证上的年份……”
闷热的阴雨天里丽华和男人一起换算着年份。
“我把你的证件改成通行证,以后就不用换算了。”
“太感谢了。”
男人高兴地离开,丽华似乎也清醒了好多。民国印象是林海音的《城南旧事》,是王安忆的《长恨歌》,是南京博物院的民国馆。繁体字、旗袍、民国风情街。似乎离我们不远,但又模糊地拼不出什么具象。丽华倒是觉得男人教的纪年法挺有意思。按他的换算,一切彷如时空穿越。
几个男生分配到小城乡下农机站。大家和在学校没什么分别:一起上班,一起吃食堂,下班一起运动、逛街。晚上住宿舍,睡大通铺。最要好的竟然是大家觉得最没交集的两个人。一个是话不多,安静的秀才。一个是张扬,好抱打不平的侠士。后来政策变了,大家都挖空心思调回大城市。
侠士狠狠地抽着烟,秀才看了看他,“下个月走吗?回城里上班。”
侠士叹口气:“唉,国营单位政审恐怕不行,我有个小叔叔在台湾。”
秀才听了抿了下嘴,没说话。
侠士又闷头抽了一会儿,突然摔掉手上的烟头:“我走不了,也不能白瞎了这个名额!”他看着秀才:“我不走,你走吧,你家里不是一直没消息吗?”
秀才低着头没说话,一个月之后秀才回城里上班了。
他每天下班四处找人,张罗侠士工作调动的事,大家都说他从农机站回来像变了个人似的。
秀才终于在机车厂找到一个名额,是厂办学校的教师名额。侠士回城后进了课堂,主讲机械课程。大家都说他从农机站回来像变了一个人。
是啊,从他们分到小城农机站那一年,民国53年,命运的齿轮不知在什么时候交错,互换了。
秀才的闺女上四年级了,侠士还没孩子,他们夫妇准备抱养一个女孩儿。
侠士夹着烟,吐出一口长气:“咱都沾亲带故的,因为她不能生孩子就不跟人家过了?我不是那种人。”
秀才点点头:“那你们之前联系好,打算去抱养的那个小姑娘就不要了?”
侠士:“小瑞和那个小姑娘不一样。我们毕竟是他的姑姑、姑父,他还不到八岁,他妈得这病突然走了,唉……”
秀才:“行啊,我这个外甥也可怜,他妈最后在医院,我们两口子去看她,她说,大姐、大姐夫我没什么牵挂了,把小瑞交给他姑姑、姑父,我放心了。”
小瑞如今快四十岁了,秀才和侠士都老了。侠士打电话让秀才去看他,秀才对他闺女说:“我不敢去看他,看他被这病折磨得不成人样,心里难过。”丽华说:“爸,那你们几个老同学一起去,你就不害怕了。”
秀才回来说:“他说再做几个化疗就好了,我看着不像,你刘叔电话一响我都吓一跳,怕他死了。”
“我这几天感觉不太好,我去趟你刘叔家。”丽华看着匆忙出门的父亲:“爸,你跟人家约好了吗?”“不用约,他不在家,还能上哪儿?”
大半天过去了,父亲一进门:“哎呦,我十点半到的,他们说他九点被救护车拉医院去了,唉,又去受罪去了。”
不知道雨什么时候能停,自从民国纪年那位客户离开之后,丽华没办几笔业务,看看时间已经中午了。午饭时,丽华给老爸打电话:“爸,你早上几点走的?赶上大雨了吗?”“还行,五点多那会儿,雨不大。”“我刘叔事办得顺利吗?”“办完了,大家准备吃饭了,唉,你刘叔走了也是解脱,遭了一年的罪啊。”
丽华不知道早上殡仪馆里,秀才冒着大雨去和侠士做最后的道别,是不是不再害怕了?因为他的好朋友终于不痛苦了,不再受罪了。真心羡慕这份半个多世纪的友谊,民国53年,他们十七岁,是他们相遇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