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见琳达了——距离我上一次见到她,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八个月。她懒洋洋地仰躺在一张行人椅上,滋滋吮着半根不知从哪儿拾来的鱼骨。我轻轻走到她身边,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她驯良地抬眼看我,我伸手轻轻顺了顺她脖颈后杂乱的毛。她喵呜一声放下鱼骨,朝着太阳的方向眯起了满是泪痕的双眼。
琳达。
我终于还是叫出她的名字了。我说琳达,我带你回家了。
琳达是一只漂亮的三花猫——十八个月前她还是一只小奶猫的时候就很漂亮。我脱下外套包裹起琳达皮包骨的身子,小心翼翼把她圈在了怀里。回到出租屋,琳达从我怀里探出半个脑袋,我踢开脚边散乱的拖鞋,略带歉意地把琳达放下了地。她轻轻嗅着,最后回到我脚边,叫了十分冗长的一声喵呜,我甚至都从她眼中瞧出一丝嫌恶。琳达。我把她抱起来到正好与我平视的高度,我说琳达,她走了。她说喵呜。
冰箱里还囤着不少过期了的鱼罐头,安顿好琳达,我从隔壁的鱼贩阿嫫那儿讨了一些卖剩下的小鱼,给琳达做了顿晚饭。收拾床铺的时候在枕边找到了一根棕黄色的长发,我把头发沿着食指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它被扯断,琳达蹒跚着跳上了床,我把她抱上我的膝盖,低头闻了闻她身上臭臭的味道,突然就是一阵鼻酸。琳达挣出了我的臂弯,翻起床角的垃圾桶。垃圾桶里还是一周前的垃圾,琳达把垃圾扒拉了一地,我小声把她赶到一边,收拾着收拾着,突然就摸着了一封脏兮兮的拆封过的信件。我朝琳达招招手,她优雅地踱到我脚边,我把信件展开在她面前,这是一张喜帖,封面是她和现任丈夫的婚纱照。琳达,你想不想她?我问着,琳达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前爪,仔细给自己擦着脸。琳达,你和她真他妈像。我笑着,狠狠抹了把眼泪。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把十几平米的屋子打扫了个干净,给自己也换了身体面的衣服。出门先给琳达买了一袋不算太廉价的猫粮,然后买上一份刚出炉的热烧饼,回到住处的时候琳达已经占了阳光最好的地方开始顺自己的毛。我往桌上倒了一小撮猫粮,招呼琳达过来吃,她懒懒地抬眼斜睨着我,马上又低头开始顺毛。我不理会她的冷漠,展开包着烧饼的报纸,也许对于一个不幸的人来说,别人的不幸,对于自己,恐怕就是最大的慰藉了。股票证券一窍不通,娱乐八卦又毫无兴趣,我直接把视线聚焦到了新闻热点。
“新婚女子蹊跷死亡 花心富豪虐妻成瘾”
几个大字赫然把新闻头条占了个小半,底下还有不很清楚的几张配图,图上的女人看不清楚脸,双手被反绑起来,蜷曲的样子活像一只得了软骨病的猫。突然莫名的一阵疼痛就从我的心口传来,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烧饼碎成了渣块儿掉了一地,我花了好长时间从手机通讯录里个位数的联系人中找到了她,又是花了好久,我才有理智按下拨号键。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我记不清我到底打了多少个电话,直到琳达快把地上的烧饼渣全吃掉时,电话通了。
“喂?”
“你、你在哪儿?”
“我出差回来刚下飞机,你怎么了?”
“你…你好吗?”
“我挺好的,你…”
“我、你好,就好。再见…”
“嗯…再见。”
我讷讷放下手机,琳达还在舔食着地上最后的一点烧饼渣,我没来由的就是一阵怒火,我冲着琳达狠狠踹了一脚,琳达,你这么贱吗?!和她一样就这么贱的吗?!琳达尖声叫着一下从我脚边弹开,躲进了不知哪个角落。我重重甩了门出去,在路边拦了一辆车。
“师傅,去机场。”
二十分钟后,我不早不晚到了目的地。我掏了掏口袋,付完车钱身上还有十块钱,正好还能买一枝她喜欢的百合花。买完花进了机场,刚刚好不远处是正在等行李的她。我把花背到身后,想着等她过来。我从没有在机场接过她,如果她愿意——只要她愿意,她能收下这一束花,就是对当初不辞而别最好的解释了。
“诶!这儿!”她回头,笑着朝我这个方向挥了挥手,“你来啦!”
这一刻,真的,不管怎么样,我都愿意无条件的原谅你了。
琳达。
“琳达!”就在我准备从背后掏出花时,我身旁的一个西装笔挺的男子应着,捧着一大束包装精致的百合快步走了上去,她笑着接过花,他体贴地接过她的行李,两人牵着手款款朝我这边走来。她终于是看见我了。
“这么巧啊……”她干干地笑着。
“是啊,我正好也有个朋友回来,巧。”
“那……再见?”
“嗯,再见。”我故作轻松地一笑。
“哎!”她快从我身边过去时,我想了想,还是把她叫住了。
“嗯?”
“琳达回来了,我把它领回家了,你,你要是哪天有空,可以、可以来看看它。”我说。
“不用了,你好好照顾它吧。”
“嗯…再见。”
再见,琳达。
“你们说的…我怎么…不太明白?”
“哦那是一只流浪猫,捡到它的时候它脖子上挂着一块名牌,就写着linda,有趣吧?”
我听着他和她越来越不清晰的对话,手上的百合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不是那么新鲜了。没了钱,走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打开门,琳达又躺上了沙发,见我回来也没有躲,只是驯良地抬眼看我,桌上的猫粮还是没有动,我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她瘦削的背,把手里的百合花凑到了她的小鼻子前,她长长的喵呜一声表示不是很喜欢,我把花扔到一边,紧紧抱起了琳达,突然就想嚎啕大哭。
琳达。琳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