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仲夏六十年代毕业于著名的燕山大学，据说成绩十分优异，又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毕业直接分配到省委办公厅工作，是省委组织部重点培养人员之一，前途一片光明，这让多少人羡慕啊！

张仲夏虽然优秀，但人长得却不怎么样，五短三粗，矮矮胖胖，有点像《水浒》里的武大郎。按照旧时的择偶标准，张仲夏如果在乡下务农，这个相貌连老婆都难找。

可是他偏偏就十分优秀，人不可貌相。有时候，老天对人是公平的，一方缺陷一方补，做到公平公正。张仲夏虽然相貌平平，但他的才华弥补了他的不足。

不知他是持才傲物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在省委办公厅工作几年之后，便被下放到一个地级市的市委办公室，而几年之后又被下放到一个县的县委办公室，最后就到了漫城镇，一路被贬，就像古代被贬的官员一样。苏东坡就是一贬再贬，路过雷州半岛，然后到了当时的荒岛海南，而后死于回朝的途中，一代文豪就此陨落，让世人万端感慨。

据知情人透露，张仲夏是犯了男人都愿意犯的错误被下放的。这个说法可信度高。因为张仲夏才华横溢，必定会引起年轻女子的倾慕，进而找机会同他亲近，最后就擦出了火花。他都是把女子搞到怀孕，最后纸包不住火，所以就出事了。那个年代，男女关系比较敏感，虽然属于道德问题，但是后果十分严重。张仲夏犯这个错误，把他的前途也搭上了，令人惋惜。

他每一次都是犯同样的错误，又不吸取教训，这就有点让人难以理解。他的好友钟锐矛就无意中透露过，说张仲夏的性欲十分强烈，看到漂亮的女人就有点把持不住。除了他的才情对女人有吸引力之外，他的手惋也是可圈可点。曾经有干部看见过他与女人调情的场面。

据镇里的一个干部透露，有一天上午，张仲夏和工勤人员小雪在办公室里打情骂俏，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肉麻话，嘎嘎的笑声传出窗外。他准备到办公室找一份资料，听到笑声，便停下脚步。只见他俩咬着耳根说俏俏话，忽而又暴出嘎嘎的笑声。后来小雪要出去了，张仲夏便拉了小雪一把，笑着在她的屁股上拧了一下。你坏！你坏！听到小雪边走边说。他当时就想，张仲夏啊张仲夏，你真是死性不改啊！

张仲夏不是本省人。他的妻子和他是大学同学，毕业之后分配到邻省的一间重点中学教书。由于两地分居，张仲夏也曾经多次向组织部门提出申请，要求把妻子调到同一城市工作，不知什么原因，最后都没有落实。张仲夏出事之后，他妻子认为事出有因，知夫莫若妻，他很清楚丈夫的性情，估计她早有预感，怕丈夫熬不住，所以就提出调到丈夫身边工作。可是组织部门拖拖拉拉，这不，最后就真的出事了。这事妻子也很无奈。

无论怎样，丈夫出了这等丑事，她心里是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她是爱他的，这一点不用怀疑。想想两个人在校园林荫小道约会时的温馨情景，她甜蜜的表情就会写在脸上。特别是丈夫在大学毕业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更是令她心情激动，难以忘怀。人们常说，才子配佳人，他俩真是绝配，天作之合，不知让多少青年男女羡慕嫉妒恨。

为了挽救丈夫，她壮着胆子，找组织部门论理，陈述缘由，情真意切，言辞感人。组织部门网开一面，使张仲夏免去被开除的命运。他的妻子功不可没。

二

张仲夏因此吃了不少苦头，这是他自作自受。但是对一个富有才华的人来说，确实有点残酷，也确实可惜，大才无用武之地。他的痛苦常人难以理解。开始他被下放到农场劳动，身心疲惫的他晚上还要写思想材料。写材料（文章）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他一个晚可以写出上千上万字，不出几天，稿子就摞了一大叠。

他定期把材料交到组织部门审查。他认为自己方方面面都写到了，应该是深刻的，也没隐瞒什么，只是在男女关系方面有点轻描淡写。一个月后，也不见组织部门有什么反应，说明他的材料是过关的。他也觉得，写了这么多，像一部书一样厚，人家也懒得看，所以干脆就不管他了。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地写，绝对不敢马虎，毕竟自己是犯了错误的人。

他的主要任务是养牛，早上把牛牵出牛棚，到附近的草地吃草，傍晚又把牛牵回来。这不是重活，但时间难捱。为了打发时光，他都是在树荫下闭目静坐，胡思乱想，不时争眼看看自己的牛，不要让牛离开视线，以免走失。当一片草地吃过之后，他又牵着牛到另一片草地，如此反反复复，既单调又乏味。

他每天在农场空旷的野地里，看日出日落，看绿树红花，看飞禽走兽，突然觉得不应该让日子白白流走，于是他又想起提笔写文章，记录自己的心境和目前的生活。所以他晚上除了写思想材料之外，也写一些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以慰籍自己孤独的心灵。

忽然有一天，组织部门来了人，说要找张仲夏谈话。当时他正在野地里牵着牛到小溪边喝水，远远听到有人呼叫：＂张仲夏！张仲夏！有人找你！‘’

＂我在这。谁找啊？‘’

＂组织部门的人找你谈话。‘’

＂什么事？‘’

＂不清楚。‘’

＂好吧，等一等。‘’

等牛喝饱了水，他便将它牵到一棵树荫下，把牛绳子绑在树上，然后拍拍牛屁股，说：＂老朋友，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他小跑着到了场部，组织部门来的人见他一身汗水，并不马上谈话，而是给他倒一杯开水让他喝。一杯水下肚，他紧张的心情缓和了许多。

＂张仲夏，你写的是什么思想材料啊，你是写小说吧？‘’来人半严肃半开玩笑地说。

＂不是小说，是思想材料！‘’他战战竸竸辩解。

＂你写了一大叠材料，叫我们怎看啊！不过你的字很漂亮。‘’

＂是不是有哪方面检讨不全面？你们说，我保证改进。‘’

＂看你紧张的。‘’来人突然大笑起来，＂你写得很好，文笔顺畅，是一个文人。‘’

＂过奖了。我还怕写不好呢！‘’得到来人夸奖，张仲夏有点不好意思。

＂张仲夏，调你到漫城镇办公室工作，你愿意吗？‘’来人突然提高声音说。

突然降临的幸福，他意想不到，忙不迭地说：＂愿意！愿意！服从组织安排。‘’

＂好，从明天开始，你就到漫城镇上班。今天下午抓紧时间办好手续。‘’

张仲夏出了场部门口，一阵凉风拂面而来，滚汤的脸颊一下子舒畅了许多。终于又回到他熟悉的工作岗位上，他此刻的心情不知是委屈或是兴奋，他眼眶湿润了。

三

张仲夏在农场待了一年多。组织部门的人走了之后，他立即就办好了调动手续，然后就赶去看他放养的牛。

人与动物经常待在一起，时间久了，也会产生感情，正如张仲夏和他的牛。牛看到张仲夏朝它走过来，抬起头向着他＂哞、哞‘’地叫个不停。而张仲夏立即解开它的绳索，走到它身边摩挲着它的脊背。本来张仲夏想牵着它去吃草，可是牛就是不肯动弹，还索性屈腿躺到地上。它似乎也嗅觉到张仲夏要离它而去，所以就有意和张仲夏多待一些时间。连动物都如此重情义，更何况是人？在现实生活中，有时人也抵不上一些动物。

张仲夏到了漫城镇，被安排在办公室当资料员，这的确是大才小用。但是他并没有怨言，毕竟是犯了错误的人。组织上还算是重才爱才，把他调离农场，安排到党政机关，是看中他的才能，也算是重用他。单就这一点，张仲夏就应该感激不尽。不然的话，他还在农场与牛为伴，不知何日是个尽头。所以他没有理由不努力工作，以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弥补所犯的错误。

漫城镇是一个农业镇，以种植水稻为主，兼种其它农作物。每年的春种春播是头等大事，县里都专门发文，并召开动员大会，各镇的第一把手要表决心，春种春播开始心后，县里又隔三岔五召开加温鼓劲会议，进度快的在会上作经验介绍，进度慢的也要讲原因。这里边其实大有文章，一般来说，群众都是按照时间进行农事活动，快与慢相差不大。这时，发言材料是关键。

写材料是张仲夏的强项，这就为他提供了施展才能的舞台，如鱼得水。他打造的讲话稿生动有力，总结的做法十分新鲜，而且文字生动有趣。读他写的讲话稿就像朗诵一篇散文，感染力弥漫整个会场。漫城镇第一把手每次上台介绍经验，台下都是鸦雀无声，大家听得入迷，也听得入脑。

散会之后，很多镇的领导就会围在漫城镇领导身边，纷纷发表议论。

＂李书记，你的经验的确实很好，值得学习。‘’漫城镇的一把手姓李。

＂李书记，你的讲话很有说服力。‘’

＂李书记，你的讲话稿谁写的，这样有文彩的讲稿一般人做不到。你镇藏龙卧虎啊！‘’

李书记笑不拢嘴，故作谦虚地说：＂讲得不好，讲得不好，我要向兄弟镇学习。‘’

回到镇里，李书记马上叫张仲夏到他的办公室，给他沏一杯茶，然后说：＂仲夏，辛苦了。‘’

＂不辛苦，李书记您才辛苦，日理万机，一大摊子的事。‘’张仲夏喝了一口茶，又说，＂您的茶真香。‘’

＂你有时间就上来喝茶，我们也可以聊聊镇里的事情。‘’

＂好的。李书记有什么安排尽管吩咐，我保证认真做好。‘’

＂今日县里的会议，我的发言大家反晌不错，多谢你写的讲话稿。‘’这是李书记最想说的话，他要把自己愉悦的心情同张仲夏分享。然后话锋一转，＂我想任命你当办公室副主任，你要有思想准备。‘’

＂我刚到镇不久就当副主任，怕很多同志有看法。‘’张仲夏有点难为情。

＂你不要有顾虑，选贤任能是我们的职责，像你这样的人材就是要破格提拨。‘’

一个月后，张仲夏被任命为漫镇办公室副主任。李书记对他十分器重，经常同他谈论镇里的有关工作，而张仲夏也不藏着掖着，大胆地提出自己的意见和建议，有两意见个被镇采纳并实施。

镇院子的北角有一片低洼地，长年处于荒废状态，野草丛生。张仲夏就对李书记说，这个空地丢荒在哪里太可惜，不如挖一口鱼塘，并在边上养猪，到过年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捉鱼杀猪，分给干部过年，大家就可以减少很多购置年货的开支。李书记觉得这个意见很好。李书记想，这么多年来怎就想不到呢？仲夏的脑子就是灵活。过了不久，推土机就进场推土，之后又在边上建起一排猪舍。

张仲夏到漫城镇已有一段时间了，也下到各村转了一圈，感觉干部的管理有点松散，特别是村级，上班不按时，大门经常紧闭，群众办事往往见不到人。他把这些情况向李书记汇报。

＂这是老问题，村级干部又要顾及自己的生产，又要当好干部，一个人分开两边用，的确不容易。‘’李书记对村干部十分同情。

＂李书记，是不是制定一个岗位责任制，做到人人有责，奖勤罚懒，把各级干部的积极性提高起来，这样更有利于我们开展工作。‘’张仲夏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给李书记。

＂这个想法好。据我了解，全县还没有哪个镇真正搞过岗位责任制，如果我们搞了，就是第一个，说不定还是一个创举。‘’李书记停了一会，又说，＂仲夏，你先搞个初稿，然后交给班子讨论。‘’

＂好，我尽快拿出来。‘’

张仲夏花了三天时间便拿出初稿，然后交给李书记。李书记很惊讶，说：＂这么快就写好了？‘’

＂您先看看，可能写得不够全面，到时候再修改。‘’

班子通过充分讨论，提出一些修改意见，最后就定稿了。接着镇里召开大会，宣布在全镇实施岗位责任制，并以文件的形式发送到各村各部门，上报一份到县里。张仲夏又把岗位责任制的内容，用他漂亮的小楷抄在一张大白纸上，然后裱好，悬挂在办公室显眼的位置。

这下可不得了啊，县里看到漫城镇实施岗位责任制，认为是一项管理创新，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于是便以县的名义发文，加编者按发到全县各镇，推行实施岗位责任制，并专门召开会议部署落实。

而漫城镇更是声名鹊起，参观取经者络绎不绝。张仲夏因写材料出色而名声在外，受到各方的关注。有人说，张仲夏是全县第一笔，并不是夸张之词，而是名副其实。

四

那个年代，各种会议十分频繁。除了春种夏收，夏种秋收之外，到了冬季，就掀起水利建设高潮。各种发言材料，经验介绍材料，先进典型材料等等多如牛毛。写材料对张仲夏来说，虽然得心应手，但也非常耗费时间。他基本上是以镇为家。他在办公室里备一张床，如果要赶材料，他就只能在办公室里过夜。

张仲夏写材料思路毕直，一气呵成，下笔成文，极少修改，只是有个别字的笔误。他的草稿很少有大改动，干净整洁。他写完之后，认真看一遍，然后用复写纸重新抄写一遍。他那漂亮的硬笔行楷，简直就是书法作品，让人赏心悦目。

一年一度的春节将要到了，街上节日气氛渐渐浓厚，档口里的应节商品突然丰富了起来，人流也逐渐增多，人们大包小包地购买年货。春节是团圆的日子，无论人在什么地方，都要赶回家吃团圆饭。我国几千年的这个传统最有人情味。

人们除了置办年货、清扫卫生或者把房屋打扮一新之外，贴春联是重要的环节。平时空空的门前，那大红春联一贴上去，喜庆的氛围就浓起来。对子的内容有通俗的，有高雅的，一般人不太讲究，但有些文化水平稍高一点的人士就不同，他们要把家庭背景或者愿望都概括进去，所以就显现出不同的韵味。这就是中国的春联文化。

每到此时，张仲夏就利用闲暇时间写春联，然后就叫好友钟锐矛的妻子拿到街上卖。他的字迹漂亮，瞬间就被抢购一空，所以每年他都赚了几千元外块。当然，如果有同事请他写，他也很乐意，而且不收钱。

镇的饭堂由办公室负责，只有钟锐矛一个人，既是管理员也是炊事员。原来没有养猪养鱼，他的工作相对轻松，现在加上这两项，工作就繁重多了，有时忙不过来，便叫妻子过来帮忙。

那时镇里的会议比较多，各种大大小小的会议几乎每天都有。参加会议的人员都在饭堂吃工作餐，有时候也加点菜，比如杀鸡劏鸭。钟锐矛十分尊重张仲夏，每次都特意留一份有鸡鸭腿的菜给他。

捉鱼杀猪定在农历二十九日。二十八日吃完晚饭，张仲夏就带领钟锐矛等几个干部，吭哧吭哧地扛着借来的抽水机，然后就架在鱼塘边开始抽水，到第二天早上水就抽干了。此时可以清晰地看见鱼塘中央的鱼密层层，裸露着背脊在浅水里打滚，尾部不停地用力左右摆动，有时还把水珠甩出去很远。

几乎所有干部都参与捉鱼活动，大家穿着短裤，忘记了冬天的寒冷，也不顾脸上、衣服上的泥浆，兴高彩烈地把鱼装入竹缕，然后两个人各提一边，将鱼抬到堤上。这是开心的时刻，干部们心情愉快，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捉完鱼，钟锐矛就组织人员把鱼分好，加上杀猪的猪肉，各人就有几十斤的年货。弄脏身子的干部回到家里清洗一番，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手里拿着袋子，装上自己那份年货，个个满面笑容。

然而，这一切早已经成为历史，那口鱼塘早已被高楼大厦代替，留给人们的只有记忆。

干部大多数是本镇人，也有小部分是外镇的。农历三十日，张仲夏就把需要回老家过年的外镇人员一一进行登记，然后安排车辆，送他们回老家。

一切停当之后，张仲夏就在办公室里铺开红纸，写一副长联，然后贴在办公室门前正中的两根柱子上。春联贴好之后，他把事先备好的炮仗点燃。噼里啪啦的响声，引来很多人的围观，大家对张仲夏的字啧啧称赞。

此时也听到围观者的小声议论：

＂一个很有才华的人。‘’

＂可惜大才小用了。‘’

＂他应该到更大的地方去施展才华。‘’

＂唉，埋没一个人才！‘’

很多人都觉得惋惜，要不是犯了错误，张仲夏起码是很高级别的干部。

人生活在世上，很多事情也难说得清楚，有时糊糊涂涂就走错路。路走错了就要受苦受累，怨不得别人。

五

镇的李书记已经调到县里任副县长。临走之前，他想提名张仲夏任办公室主任。在讨论的时候，有班子成员提了两条意见。

一是张仲夏与小雪关系暧昧。小雪是工勤人员，每天都在办公室里进进出出，斟茶倒水，打扫卫生，与张仲夏接触的时间多，有时为了缓解下工作压力，说些笑话也不足为奇，而且还没有发现他俩有不正当行为，只是猜疑。

再有就是张仲夏作为干部有经商行为，春节期间卖对联，与上级的规定有抵触，影响干部的形象。由于班子成员意见不统一，这件事就搁置了下来。而李书记也按时到县里赴任。

后来张仲夏被调到市里工作。据说是毕业时一起分配到省委工作、现时已任省委组织部长的同学从中周旋，使得他能够到更高的部门去发挥才智，也算是做到人尽其才吧。

2018.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