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等我多久呢?”“也就这辈子吧。”

四月,北方的春天才到,每当这时,爸爸便会沿着水流淌的方向迈进郊区的山里,给爷爷、奶奶扫墓。去年扫墓回来的爸爸对我说,他在山上遇见了当年教我练拳的师父。爸爸上前和师父聊天,师父却早已不认识他了,奈何爸爸想和师父多攀谈几句,询问一下近况也不行了。跟师父学拳时,我还很小。我儿时体弱,打架出事老是躲在三哥后面,爸爸看着犯急。后来,他给郊区农民送化肥时,偶然看见师父在那里教娃娃练拳,便萌生了让我去学的想法,就当是锻炼身体,也好过我总是窝在家里。师父教的是北方八极拳,我拜师的时候,师父已经年过半百,但精力十足,走拳步步生风。小时候,我练基本功不肯吃苦,经常偷懒,被师父打手板。有时打得轻了,我还猴精似的鬼笑,气得师父又加罚打一下。这次若是打重了,我就会微微地喘些哭腔。师父马上就心疼得不行,一边哄,一边给我揉手。这时,小师叔就会站出来说:“严点出真活儿。”可师父边揉边说:“都是家里的宝,打坏了可不得了。”平日里,师父若不在,我们就跟小师叔学拳。有嘴碎的年龄稍微大点的学生就问小师叔为啥师父既不结婚,又没孩子,还不收亲传。每当问到这儿,小师叔都要叹气摇头。后来,我们知道的关于师父的事,都是在练拳间歇听小师叔讲的。早年,师父是跟随他父亲学拳的,也就是我们的师爷。因为八极拳是挨搒挤靠,硬开硬打的功夫,所以并不适合女孩练,但师爷有一至交好友,把自己女儿交托给了师爷。这样,师爷就收了这个女孩为二徒弟,也就是我们的霞师叔。后来,师爷又收了小师叔,算上师父、霞师叔,自此师爷一共收了三个亲传,若干入门弟子。那时候,山里淌着小溪,溪水顺着稻田往下,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备用的直升机场。有时候呼啸着一阵风来,练拳的孩子们便知道有直升机过来了,他们也会呼啸着往风来的方向跑,任师爷怎么叫也不回头,只为在禁区外面遥遥地望上飞机那么一眼。等到飞机飞走了,他们又穿过稻田,沿着小溪一路退回来,嬉皮笑脸地接受师爷的惩罚。每次跑出去看飞机,都是师父最慢。有时,他还没来得及跑出院子,就被师爷的目光钉在了原地。他太怕师爷了,然而他越怕,师爷就越恨,越觉得师父没有点习武之人的样子。但每当飞机来时,师父若是真的跑了出去,那一定是霞师叔帮了忙。她一路拉着他往外奔。在人群最后的两个少年,他们手牵着手惶恐又兴奋地往前跑,又频频回头。直到看见飞机变成一只鸟,他们再悻悻地回巢。霞师叔聪明伶俐,性格又酷似男孩,深得师爷宠爱。后来,师父遇事,总要霞师叔帮忙拿主意,他们关系也较他人更亲近。每到酷暑晌午刚过,太阳烤得蝉鸣不止,做完功课的师兄弟们就跑到小河边,争先恐后地尖叫着投进去,连衣服也不脱。霞师叔有时在河边看着他们玩,师父也在河岸边陪着她。师兄弟们喊着让他们俩下来,师父每次都拽着霞师叔,不让她下水,说水太凉,下去容易生病。他们也就真的没下去过。有一次,他们又去河边玩儿,师兄弟们硬是把霞师叔拉进了水里。那天,师父和他们打了一架,尴尬地收场。当天,师爷罚他们扎桩一晚上。第二天,霞师叔又跟着师兄弟们去河边玩,回来后,师父就跟霞师叔大吵了一架。事后的几天,师父都不和霞师叔说话。大家也都瞧得出来,他们刻意躲着接触对方。直到年下的冬天快要过去,春天还没来时的某一天,一架架直升机呼啸着落到山的附近,又频繁地离开。附近的村民奔走相告:出事了,辽宁出事了,营口出事了。一九七五年二月,海城地震。东北各地组织救援,直升机一架架地去,物资一批批地运。当晚,霞师叔所在防疫站也被调进救援队,前往灾区参与防治传染病的工作。霞师叔前脚刚登上救灾的火车,就从窗口看见师父也跟着闯进车站来。师父听人说后续可能还有余震,他想把霞师叔劝下来,但霞师叔坚持要参加任务。最后没办法,在火车就要开动时,师父硬是挤开人群爬上了车,陪着霞师叔去了海城。坐了一夜火车到了海城后,他们一下车就长了见识:当地的灾民像末日一般杀猪宰羊,到处哄抢,来的物资还没到站点,便散落一地;黄鼠狼满地跑,人们忙着抓小崽,鸡都上了树,耳边轰鸣,分不清是人声还是兽语。师父挡在霞师叔前面,拽着她的手,两个人拼命地往外逃。那一晚,队伍已经不再是队伍,分散的人们各自寻找着救助点。师父和霞师叔没找到救助点,只找到了一个柴火垛子。晚上风硬,两个人便一起钻了进去,互相依偎着取暖。月光缓缓地落下来,星星点点钻进柴火垛子。借着月光,师父瞧着霞师叔的侧脸,怀抱着霞师叔的后背。那一晚之前,师父从未将自己置身于这样的险境,但他却并不觉得害怕。第二天,他们回到了救助站,救援工作陆续展开。霞师叔在发放药品时结识了一对做木工活的父子,一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也开始学起了木匠手艺。等到救援队分批撤离时,霞师叔却迟迟不肯走,师父就陪着她留在那儿。又过了段日子,最后一批队伍要走的前几天,霞师叔偷偷和师父说,她已经是木匠的儿子的人了,他们打算就在这儿结婚。师父当时很惊讶,也很难过,但他什么都没有说,还是想劝霞师叔和他一起回去。霞师叔没有再理师父,而是和木匠的儿子一起去找老木匠摊牌。结果,老木匠气得差点昏过去,他早在几年前就为儿子订好了婚事。这让霞师叔和心上人的境遇一下尴尬起来。师父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就想带着霞师叔连夜离开。结果,霞师叔告诉师父,她要和木匠的儿子一起逃走。如果师父也和他们一起离开,那就明早在村口的“咽道”上等。“咽道”上有两条岔路,一条是奔着营口的方向,一条则是生产队撤退的路。师父说他会在生产队撤退的路上等,不会和他们一起走。如果霞师叔想通了,就到他这边来,如果第二天没有等到霞师叔,师父就自己回老家去。第二天一早,窗外刚有些蒙蒙亮,师父就站在路口边等着了。过了没多久,师父看见霞师叔和木匠的儿子跟在一批进城人群的最后面。他们紧张兮兮地走到路口,忽然方向一转,丢下人群朝着营口方向一路狂奔。师父隔着几十米的距离眼看着他们跑掉,连一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就在师父不知所措时,老木匠带着乡亲从村子里冲了过来。快跑到“咽道”时,忽然有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只见师父提着一根长棍,立在“咽道”上,不让人过去。村民们绕开师父往前走,却被师父一棍扫回来。人群一拥而上,双方打在一起,最后谁也没有占到便宜。师父单凭一根木棍,守着这条路不知多少个时辰。后来,镇上来人把师父抓走了,拘了些时日,便放回了老家。回来后,师爷气得生了一场大病,很久没能下地,也不再教拳。师兄弟们便作鸟兽散,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人。时间往前赶,又过了段日子,师父收到霞师叔来信:“落脚营口,一切都好,勿念。”师父回信:“速择日归家,等你。”这一等,便遥遥无期。几年过去了,师爷大限将至,临走时仍然挂念着霞师叔,末了还在问师父:“霞儿回来了吗?”师爷走后,师父给霞师叔发了电报告知,希望她能回来吊唁。哪知数日后收到回信:“家中贫困,已无米下锅。”当晚,师父便带了钱和粮食,从四平老家出发,坐了一夜的火车,到了营口又搭车走路,总算是把钱和粮食送到了霞师叔那里。一别数年,两个人却没有时间多待一会儿。隔日,师父便要回来料理丧事,又是分别路口,师父问霞师叔何时归家。霞师叔说:“我丈夫、孩子都在这儿,离不开。”师父不语。霞师叔又问:“你可成家了?”师父说:“没有。”“赶快成个家,把本事传下去。”“我会等你回来。”“别等我,我不会回去了。”听到这儿,师父忽然哭了,像个孩子一样仰面朝天地哭着。他边走边哭,边哭边喊:“我等你,我就等你,我会一直等你!”师父这一等,又是二十几年,直到我们这辈不争气的孩子们上山。好好的本事,让我们学成了花架子,也还是没有等到师父成家。好好的师父,熬成了年过半百的老头,也没有等到霞师叔回来。我上山快半年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小师叔从外面疯跑进院子,跪在师父耳边说了些什么,师父便呆住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怒喝了一声,随手抄起手边的圈枪,抬手便在院子里画出一个圈,然后提枪转身一挥,带起一阵尘土。横绝大漠般挥扫过去卷起一阵风后,他却支着枪立在原地不动了。师父双手扣紧枪身,脑袋埋在手背上,枪头深深地扎进了土里。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立了一会儿后,他竟颤抖着悲恸地哭出声来。那根同样年迈的长枪被师父哭得不停摇晃,像是告别时的拥抱一样。后来,小师叔告诉我们,那天霞师叔病故了,他们没来得及看彼此最后一眼。尽管如此,师父还是去参加了葬礼。灵堂里,亲属们互相抚慰,故友奔走寒暄,没有谁在葬礼上问一问这个老人,他到底是谁,是已故之人的朋友还是亲人。他只是来这里送她最后一段路,就像当年在村口“咽道”那次一样。从那以后,师父便不再教拳,他说教不动了,就安安心心地种地养老了。我们下了山,偶尔有人回去看他,只见师父拿着一张破椅子,卧坐在村口,却也不知道他在等谁。去年,我回家过春节,爸爸又告诉我,他后来又去山上寻过几次师父,最后一次去时,邻居告诉他师父已经住进了疗养院。我打听到了疗养院的位置,寻着地方去探望师父。一路上都想着小时候学拳总是跟师父撒娇,举着手累了就悄悄放下来,被师父看见了就一个戒尺打在手心上的情景。疗养院人不多,但是杂乱得很,我绕了几个地方,才找到师父。他衰老得非常明显,头发稀疏。他弯曲着身子,蜷缩着坐在床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上前去叫了一声师父,他好似没听见,抬起头瞟了我一眼,又低了下去,像不认识我一样。我就在他前面找了个板凳,陪着他静坐了一会儿。后来,他注意到我,我就往前蹭了蹭,喊了一声:“师父。”老头表情一怔,眼睛开始缓缓地聚焦,有了星星点点的碎光。我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又叫了一声:“师父。”一丝温柔在师父的脸上缓缓地展开,他拾起我的手放在自己怀里,问我:“疼吗?”我泪眼蒙眬地从凳子上起身,蹲跪在地上,喘着粗气说:“不疼。师父,一点也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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