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有雨(二)

跟我预料的一样,张伟对我做保姆这件事没什么兴趣,却对我来他们家这件事很有兴趣。

他要求我早上七点到他们家,做早饭,到扫卫生,洗衣服,做午饭,给他泡杯咖啡,然后是一个漫长的下午,我爱干嘛干嘛,通常我都是坐在阳台上发呆,然后做晚饭,下班。

实话说,这劳动强度比我跟我妈干活差远了,干了三天我决定跟张伟说,反正下午我也没活可干,就放我出去帮帮我妈吧。

张伟一副我欠了他二百副耳塞一样的表情:“谁说的,你在这儿,我写东西就踏实。你以为我为什么叫你在这儿呢。”

他写的东西,我猜就是传说中的“代码”,鬼画符一样的东西。要是把咖啡撒键盘上,我拿抹布擦键盘也能出来这种效果。

有时候张伟会一下午不在家,即使如此,他也坚决要让我待在房间里。他说他晚上回来的时候看见灯光亮着,会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像阳台上的咖啡一样,生活里降不下去的温度让你以为时间过得很慢。这种日子一度让我产生了错觉:我的下半生就会这么度过。

而实际上就在六月二十号,我给张伟做保姆的第十天下午,我俩吵了一架。原因是第二天的高考成绩就要下来了。

张伟的选择很简单,他要去清华。他没理由不去清华,为了去清华,他已经付出了绝大的代价。为了上清华,他把这辈子都赌上了。

他父母为了他报清华还是北大的事情和他吵得天翻地覆。他父母反复跟他说,学计算机没有“钱”途,学金融是子承父(母)业。张伟却回答:“什么子承父业,说出去不嫌丢人,一个小会计,一个小领导,我还以为你俩是什么国有银行的行长呢。说到底,以你俩的眼界,凭什么能指导我的人生?

张伟他爸听到这话很伤自尊,回应得干脆:“凭我养了你!凭你欠我的!”

张伟却说:“欠的东西我会还,再说这件事和我欠你的没关系。”

张伟他爸却怒了:“你会还?你要跟我俩掰扯对吧,你算算,从你生下来到现在我供你吃喝花了多少钱,我和你妈给你了多少关怀?按市场价计算,你还得起么?”

张伟一听这话,怒了,开始狂怼他爸妈:“好!你俩整天跟我算账!整天说什么学金融将来一定比学计算机的挣得多!那我问你!我学金融学没天赋!学恶心了,这恶心费怎么出?我学计算机有天赋!学高兴了,这高兴费怎么算?这一来一回的账又怎么算?”

张伟他爸忽然愣在那里,琢磨着应该怎么把这恶心费和高兴费量化,结果张伟闷了一口水,又开始狂怼:“再说了,这当儿子的怎么就还不起爸妈的钱?怎么就报不清父母的恩?打生下来起到十八周岁你俩抚养我是法律义务,用还么?就算是还,将来你和我妈躺床上动不了那天,你们当年怎么伺候的我我就怎么伺候你俩,这也是法律义务。两个义务相抵,我就是还钱,也不用还这部分钱吧?今年我一月份过了十八周岁生日,从那天起我还你俩的钱,咱们好好算算这笔账:自打过了生日,我就自己一人儿住家里,你俩有过几次关心我?按关心我一次一万块钱算,我欠你俩几个钱?今儿我也不算那么多账,伙食费住宿费取暖费加起来一块儿十万块还你俩够不够?这钱我不讲价,欠的就是欠的。我不仅还欠款,还还利息。你俩不用担心,我不占你俩便宜,从我十八周岁生日那天算,欠款十万,月息二分,驴打滚!一年半以后还你十四万两千八,爷们儿我凑个整,还你十五万!一年后我还不清这钱,别说让我学金融,让我学美容都行!我要是还清了这笔钱,我爱去清华就去清华,我去清华池搓澡你也别拦着我!”

说完,张伟松了一口气,“啪!”一声把笔记本撂茶几上:“算算吧,俩会计。”

张伟他爸听完他算的这笔账,默默用脑子过了一遍,一拍大腿:“儿子,我看出来了,你学金融绝对有天赋!不可能学恶心了。”

经此一役,张伟正式和他爸妈决裂,第二天就把行李搬了出来,自己租了个房子住下了。

张伟说:“欠我爸这钱我前天就还清了。我爸没要,他说将来这钱留给儿媳妇用。我也没动,我说反正这是你的承诺,给儿媳妇用的钱咱俩谁都别动。反正这次我爸是拦不住我学计算机了,我肯定得去清华,这板上钉钉的。”

我听他讲完这些家庭故事,只问了一个问题:“所以,这就是你逼我去北京的理由?”

“这不是逼,是劝!”张伟蹲下身子来,比我矮了一个头:“你听我说啊静静,你家里欠的这些钱我暂时没有,但是我保证,以我这个暑假的效率,赚十万是不成问题的,除去开销用度,给我两年时间,这钱我就能替你还了!你别去读你那个什么免费师范了,四年才省六万。这跟你那三十万的欠款比算什么啊?杯水车薪!再说,别人上大学都到处潇洒,你就心甘情愿打工赚钱?”

我皱着眉,把电脑椅稍稍往后退了退,离他远了一些:“你凭什么愿意帮我还钱呢?或者说,我凭什么接受你的帮助呢?”

“凭这个。”张伟站起来,从电脑桌里掏出一个特精致的包装盒出来。张伟一下就单膝着地:“做我女朋友吧。”

感觉心脏好像被一块钟椎撞了一下,血液一下子被强力地泵了出去。

我忽地站起身来:“我不接受异地恋。”说出这话来,我感觉声音颤得跟吉他弦似的。

“怎么能是异地恋呢?”张伟眼神里飘过一丝惊诧,把礼盒放电脑桌上,“你要是跟我去北京,就不是异地恋了啊!北京有很多很好的大学,咱俩坐地铁,一站地就到了。你怕什么?”

“我不愿意离家太近。”我说。

张伟语速明显加快:“你不就怕你家里人找你么?北京人那么多,想找你就跟在中关村找个长良心的一样,哪儿那么容易啊。”

我沉默。

“六万块就能买你十四年。我给你三十万,连你四年大学都买不来?”

我垂下头,做了好久的心理斗争才说:“我就是不愿意你帮我还这钱。”

张伟这才颓废地坐下来,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儿了:“你就是不乐意做我女朋友,多少钱都不行。看来我这个人真是够让你恶心的。”

“不是的……不是的……”我摇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我就是不想欠你的,我不想欠别人的……我从小就欠别人的。我穿的衣服都是表姐们穿剩下的,我明明不喜欢穿,穿了却还得说谢谢。上学了,老师总号召给贫困学生捐款,于是大家就都给我捐款。老师总说,既然拿了大家的钱,就别乱花,要好好学习,将来回报大家的好意,我听了这话,心里不想要这钱,可还是得把这钱收着。我从小就欠账,从来没有还清过的时候。我就想,将来我一定一定要凭自己的能力把这些账还清,我不能欠任何人的……”

张伟看见我哭了,变得手足无措,语气低了一个八度,想过来抱我,又不敢,只是在旁边不停地说“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说起你的伤心事。”

这一哭就止不住了。父亲死的时候,我没怎么哭,家里变卖房产的时侯,我没怎么哭,奶奶高考前后在我脸上留下了那么多巴掌印儿,我没怎么哭。说到底,我是不知道该哭给谁,我不能哭给我奶奶,因为她会笑话;我不能哭给我妈,因为她会心疼;我甚至不敢哭给我自己,我欠了那么多人的债,我怎么有脸哭?可是在张伟这里,我忽然绷不住了。我堂而皇之地哭给他看,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哭了半个多小时吧,我才抬起头来,看见电脑桌上摆的那个精致的小盒子,心里还是有些蠢蠢欲动:我上一次收礼物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使劲儿把时间线往前捯饬,但是真的想不起来了,难道我从小到大就没收过礼物?哪怕是生日礼物?我小时候,记得老师把我和另一个没做作业的小孩儿拽大家面前罚站,我旁边儿那小孩儿抽抽搭搭地说今天是自个儿生日,我老师当时就让他回座位了,还让大家一起给他唱一首生日快乐歌。我就一个人站在讲台上,一边儿给他唱生日快乐歌,一边儿心里想今儿怎么不是我生日,等我生日那天就可以不完成作业了啊。结果就等啊等,我生日到了,原来我生日正好是暑假,我也不用写作业了。

张伟可能看出来我贪婪的眼神了,又把那小盒子捧给我,我一时间又不敢接,接了岂不是答应做她女朋友了?岂不是要去北京?

张伟说:“这个就是个普通的小礼物,不代表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对儿耳塞和一个眼罩。

被送礼物这种事心里感觉还是挺微妙的,你明知道他送的东西很贵重(之前我还觉得这东西很便宜),可是这次竟然没什么心理负担。

我收下礼物之后,张伟说:“我挺后悔的。”

“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给你耳塞,而是臭骂你一顿,如果那天中午我没有带你去吃饭,而是不管不问,那你考得一定会很差,你连免费师范生都考不上。那时候你就没得选了。”张伟像个小姑娘似的絮絮叨叨:“一会儿成绩出来了,如果你不够重点线,就跟我去北京吧。”

这一次我重重地点了头。

张伟的脸上也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接下来就是我俩茫然不知做什么的时候。高考成绩明天下午四点才下来,可我俩感觉好像还剩下一天活头了似的,就这么面对面地看着对方,气氛一下子暧昧起来。可是我俩都知道,这时候不能越界,否则我考得若是好了,就没法收拾了。

张伟忽然说,我带你出去玩儿吧。

“哪儿啊?”

着小城里,除了去西江公园溜达,就是去政府广场滑旱冰,要么就是去爬北山,这都下午五点多了,再一个小时,就日落了,他能带我去哪儿啊。

张伟说:“不是今天,是明天,明天带你去和我最好的几个哥们儿一起,野餐。”

我那时候还不明白,张伟强调的是带我见他最好的哥们儿,而我关注的重点在于野餐。

“干不干?”

“干啊。”我简直兴奋地要死。

张伟说行,然后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敲了一顿,过了一会儿,他电脑就不停传来哔哩哔哩的声音,好像中统中枢的电报机似的。

张伟起身,让我去厨房拿几个大塑料袋,他去床下一顿翻找,找出来半箱活性炭和一堆木头签子。

“这是去年剩下的。”张伟把这些破铜烂铁扯出来以后,和我俩逐个清洗,放进大塑料袋子里,再放进他的一个大旅行包里。

“每年八月八,哥们儿几个都要去个地方野餐。刚才我告诉他们,今年有事儿要提前,问他们行不行,他们都答应了。”张伟说完,背上背包,就和我出了门。

“去哪儿?”

“李姐家。”

张伟的背包太大,他叫我骑自行车,他自己一个人背着背包哼哧哼哧地跟着跑。我感觉像个将军似的,后面跟了个能文能武的警卫员。

李姐见我们来了很是高兴,一听我们要去野餐,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赶紧一撩帘子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拿出一个黑色塑料布袋,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李姐家陆陆续续来了四个人,三男一女:一个皮肤黝黑,叫韦城;一个高大壮实,叫王宁;一个干瘦,戴眼镜,叫小车。小车还带了他的女朋友艳艳来。这些人各自拿了些肉、水果蔬菜、啤酒。

张伟一一给我介绍,说这三位是他最好的哥们儿,又说我是他新交的好朋友。大家心领神会,都一齐发出“哦——”一样的夸张声音。

李姐放下一张大圆桌,韦城切肉、配料,我们围坐一旁串串儿,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大家都纷纷说这刚高考完,就应该把野餐提前,省得明天下分数之前紧张。韦城计划好,明天一早,每人骑一辆自行车,奔老地方去。

我当时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忽然说:“天气预报说咱们明天有雨啊。”

众人又是一声拉长的“哦——”,小车说:“王宁懂易经,他说了,哥几个聚会,只要碰到雨天,就能成就一段佳缘。艳艳去年就是这么到手的。”说完洋洋得意地瞅了他女友一眼。

张伟也不好意思地瞅我一眼。

我当晚就和艳艳同屋,睡在李姐家里。奇怪的是,隔壁他们兄弟四个呼噜打得震天响,我和艳艳竟然沾枕头就睡着了,简直不可思议。

第二天大家冒着细雨,顶着微风一路招摇过市,朝传说中的“旅游胜地”前进。我骑李姐的自行车,骑了五六公里,一点都不觉累,只感觉雨雾蒙在脸上,又痒又湿,特别舒服。

所谓的“胜地”,就是一个石桥桥墩下边。石桥两肋有个桥洞,桥洞里有个小房间大小的“盆地”,足够我们六个人下腿了。我登上桥洞的矮墙,发现桥墩上用粉笔写了六个楷体大字:

擀面杖之神位

只见这四个人,每个人都面色庄重,各从黑塑料袋里拿出一根长香点燃,齐齐朝这六个字鞠躬,然后把它插到这六个字前边的小土堆上。

如果不是“擀面杖”这三个字,我还以为这些家伙是搞什么邪教仪式呢。

大家坐下来,我悄悄问张伟,这什么意思啊。

“擀面杖是我们最好的哥们儿,五年前我们一起来这儿野餐,突然爆发山洪,大家一下子被冲散了,擀面杖会游泳,把我们哥几个全救上来,结果自己被山洪卷下来的石头砸死了。”

我闭眼沉默了一会儿,权当是为张伟的这位好哥们儿默哀。

我又问:“那为什么叫他擀面杖呢?”

张伟说:“我们哥几个亲如兄弟,打仗的时候也一起上,我们五人做了一模一样的棍子,号称天罡五行棍。有一次打仗,我们几个都带着棍子,结果李姐把他棍子没收了,他就偷了他姐的擀面杖出来,让另一伙人都乐喷了。打那以后,大家就叫他擀面杖。”

“他是李姐的弟弟?”

“嗯。”

我明白了,怪不得李姐对他们这么宠呢。

说怪也怪,几个人拜完擀面杖,小雨骤停,乌云也散了。一阵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好像把全身都擦拭了一遍,我们抖得跟发动机似的,把身上的湿气一甩而光。

王宁砰砰开了六瓶啤酒,每个人对瓶吹一口不许喘气儿,吹得最少的那个去河边儿洗碗筷。我吹得最少,结果大家起哄说张伟量最大结果喝得不是最多,让他陪我去洗碗。

桥墩下边儿是一片高过人头的灌木,像一堵厚厚的墙一样,把河面和桥洞隔开。张伟在前开路,我在后边儿跟着。到河边,张伟搬了一块在桥下没被打湿的鹅卵石,让我坐下。他自己蹲在河边儿,叼着根狗尾巴草,眯缝眼睛,不怀好意地看我:“妞儿,跟爷混,得不得劲儿?带不带劲!”

我一拳打过去:“装什么死样子,好好说话。”

张伟呵呵笑道:“高兴不高兴?”

我把四肢伸直,抻个大懒腰:“高——兴——。”

坐在这儿,什么也不看,河水就流着。此时此刻,我才觉得自己配得上这名字:静静。

张伟跟螃蟹似横着跨了两步过来,在我旁边儿蹲了一会儿,猝不及防地,在我脸上轻轻啄了一下,又跟弹簧似的跳出去两步,远远观察我的反应。我狠狠剜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看河面了。他就高兴地跟个水鸭子似的,咧开嘴冲河面喊:“擀面杖!哥们儿谢谢你帮忙了啊!”

我俩回去的时候,小车的汤都煲好了,他见我们回来,惊诧说:“怎么回事儿啊,这么快就洗完了?不干净不干净!回去重新洗,俩小时以后再回来!”张伟一翻身回了桥洞,掀开小铁盆的盖子,一股草菇和蔬菜的清香迎面扑来:“我俩再不回来,你这菠菜就煮烂了!”

张伟可能是太高兴了,拿烤串沾了点儿孜然粉和盐,没怎么嚼,喉咙一缩就吞了下去,这才发现吞得急了,太烫,连忙拿啤酒咕咚咕咚往下灌。我连忙给他拿纸巾擦嘴,一瞬间,感觉自己是个小媳妇似的。

这才明白欧阳修所说“宴酣之乐,非丝非竹……起座而喧哗者,众宾欢也。”

高考完那天晚上,唯独我自己没去参加班级聚会,一是感觉考砸了,没脸,而是因为不好意思往我妈要那八十块钱:我一不喝酒,二不K歌,得吃多少东西才能把八十块钱吃回来啊。实话说,心里还挺后悔的。毕竟是同学一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全体聚会,就缺了自己,这遗憾将来是花八百八千都补不回来的。不过今天这次野餐,虽然都不是自己的同学,可毕竟是同一届的,也算是过了一把聚会的瘾。

正高兴之间,电话声响起来了。是打给张伟的,他面色一变,出桥洞去接了。

其他几个兄弟立刻嚷嚷着喊:“干嘛啊,你那点儿破事儿谁不知道啊,你爸给我们哥几个打过的电话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别瞒了,回来吧。”他几个兄弟看来是相处极好的那种,互相之间根本没什么秘密。然而张伟接了这电话却一点儿都没理他这几个兄弟,反而越走越远。

韦城头一个觉出不对劲儿来,站起来眯着眼睛:“该不会是叫人查出来了吧?”

王宁紧接着掏出电话来,说:“我打给李姐问问她那边的情况。”过了一会儿,王宁撂了电话:“不是。”

他们这种反应叫我一头雾水,什么叫“叫人查出来了?”难道张伟犯事儿了?这事儿又跟李姐有什么关系?

小车要去听,韦城一把拦住:“一会儿问他,他不可能不说。”

过了一会儿,张伟回来了,能看得出来他是强颜欢笑。我们几个都不吃了,直勾勾地看他。张伟皱了皱眉说:“行行行,我知道跟你们得说实话。不过有一个人除外。”

“谁?”

“你。”张伟拍拍我肩膀说。

什么事儿得瞒着我啊?我一下子就火上来了:敢情这些人你都信任,连小车的女朋友你都信任,就不信任我?好,那我走。我一句话没说,也没摔东西,一手撑着桥洞边儿,身子就跳了出去。外边比里边低将近两米,我一落地,就感到脚脖子拧了,钻心地疼。然而老娘站起来了,老娘还能扶着墙跟大家笑着说:“我正好去散散心。”

穿过草丛,估计大家都看不见我的时候,我才跌坐在草里,疼得嘴里哼哼不断,跟唱小曲儿似的。一摸脑门儿,汗都下来了。扒开袜子一看,脚腕处鼓出来一个乒乓球那么大的包。我稍一揉搓,就疼得我几近晕厥,我又不想回头叫他们来,陷入两难境地。

紧接着就有更可怕的事儿。

草丛里悉悉索索地响,我一下子警觉起来,便轻轻拨开草丛寻找。结果发现草丛深处赫然有一泡褐黄色的屎。

这坨屎显然是刚拉的,表面水光还在,而且线条分明,中间未曾断开,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线屎。线屎的尽头是一个……

蛇头!

我的妈妈咪月光公主天老爷啊!这他妈是一条蛇啊!

三魂七魄顿时吓飞了,然后我发射了此生为止最强的一次超声波武器:尖叫。

只听到灌木丛后头一阵骚动,紧接着响起了一阵乒乒乓乓碰倒锅碗瓢盆的声音。

张伟头一个冲过来:“怎么了?”

我这时候吓傻了,只能惴惴不安地看向草丛深处。张伟二话没说就拨开草丛看,结果就不说话了。

这厮晕倒了!

这么大的高个儿就跟个小娘子似的晕倒了!

我赶紧伸手去捞他的头,他就顺势倒在我怀里。

其他人陆续赶到,我赶紧说:“这里有条蛇,别动。”

据说蛇只能感受到运动的物体,我这样做是给它充足的时间溜走。然而那条蛇恐怕是刚吃完食物,行动特缓慢,这么长时间还没把自己身体捋直了。韦城一听有蛇,大为激动,一脚就踏进草丛去找。那蛇见到威胁,回头一蹦两尺多高去咬韦城。结果韦城一缩手,没让它咬到,另一只手拽着蛇尾巴,抓起来在一抖手腕,又在空中甩了两圈。那蛇就跟死了似的,头部朝下吊在半空,蛇眼睛充血通红,蛇信子微微颤着,动弹不了了。

韦城拎着蛇说它已经全身骨折,趁着没死,烤着吃可好吃啦,三步并作两步就回去了。

老实说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恶心恐怖的场景。

王宁这时候已经捏着张伟的人中把他掐醒过来了。张伟醒过来头一句话:“侯静静呢?”见我还在,又说:“蛇咬没咬你?”

“没有。”

“吓没吓到?”

“没有,你不用担心我啦。”我说:“你呢,现在感觉如何?”

“没事儿,”张伟强撑着从我怀里起来,结果感觉他浑身失了力,根本站不起来。

王宁一看这种情况,坏笑着说:“行了,反正你俩也起不来,在这儿呆着吧。”和大家一起走了。

大家都走了以后,张伟说:“喂,刚才你生气了啊?”

我说:“生什么气,吓死我了。”

张伟说:“不是这事儿,我刚才打电话的事儿,唯独不让你听,你生气了?”

我噘嘴,不置可否。

张伟说:“不是我不想跟你说,是这事儿你知道了,不好。”

我说:“你要是不说,我就不让你躺这儿了。”说完,我就要把他往外推。

张伟说:“别啊,你没看我都没劲儿了啊?”

我说:“你根本就不怕蛇。你刚才就是故意倒我怀里的。”

“你怎么知道的?”张伟惊诧:“不是……你怎么判断的?”

“还用说?你要是真晕倒,你这些兄弟能不管你,就把你扔在这儿?再说了,刚才那蛇头从我脸上飘过去的时候,我都要吓死了,你还有心思把脑袋往我怀里拱。坏死了你。”

“那你也别把我放下……求求你了……”张伟转了个头,把脸藏起来了,像个撒娇的小孩儿。

“那得看你跟我说不说实话了,”我把他的头往外放了放:“刚才那电话怎么回事儿?”

“这事儿我不能说。”

“那就不许躺着了。”我把张伟的头推出去,让他坐直了。

张伟说:“那我就坐着。”

这事儿真就不能让我知道?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小车在老远地方喊了:“扫黄!扫黄!扫黄打非!”小车穿过灌木丛,手里托着一个小碗,不知道里边盛着什么。

张伟接过小碗,跟小车说了句“谢了兄弟”,把碗递到我面前,我一看,小碗里有一个小黑团儿,像个巨大的蝌蚪。

“喝了它。”张伟说。

“什么啊?”

“蛇胆,”张伟说:“蛇身上最精华的部分。”

我说:“你不跟我说实话,我就不喝。”

张伟想了想说:“我保证,这事儿我明天一定跟你说。但是今天,不能说。”

我说:“那我明天再喝。”

“好吧!”张伟叹了一口气,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把里面的药片倒光了,又用水涮了涮,最后把蛇胆装药瓶里。

我还以为他答应告诉我答案了呢,没想到他真是守口如瓶至斯……

“你那小药瓶里原来装的什么啊?”

“安眠药。”

“你也睡不好啊。”

“对啊,”张伟说:“不过最近睡得特好了,总之遇到你之后,每晚上睡得都特踏实。所以这药好久都不吃了。”

我看他认真的表情,不像是在说假话。

其实我也有同感。

遇到张伟之后,我脾气变得不那么暴躁了,睡眠质量也直线上升,终于在昨晚达到巅峰:一躺下就睡着,一起床就清醒,简直不可思议。

我惦记着他那神秘电话,所以坐以明志;他为了表示誓死不说的决心,也舍命相陪。我俩就这么坐着对峙,好像三八线会谈的中美两军司令似的,谁也不肯先说话。

一会儿就下雨了,雨下得还不小。我心想擀面杖真是在天有灵,总是能化解这尴尬的场面。

张伟终于站起身来,说:“咱们走吧。”他把速干衣拖了盖我脑袋上,搀我起来,结果我又是“啊——”地一声,把他吓到了。

“你脚崴了?”张伟一下子慌了神。

“嗯……”我咬着嘴唇答道。

张伟一副懊悔的表情:“我怎么早没注意到呢!”他蹲下身子,背向我:“上来!”

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犟脾气,说:“我自己能走,不用你背。”

张伟看雨越下越大,干脆转过身来,一把把我拦腰抱起,往桥洞里跑。

“该求援的时候不要矫情,没人会笑话你。”张伟说。

连他也学会话里有话了。

韦城那些人拿着塑料布出来接我俩。张伟说我脚崴了,艳艳赶紧托住我的腰,其他人七手八脚地过来一齐使劲,一下子就把我抬回了桥洞。他们这些兄弟当的真是到位。

大家把我放下,韦城开了瓶白酒,用火点了,张伟沾着冒火的白酒给我的脚腕处涂抹,不时地晃动一下脚腕,我竟然都咬牙坚持住了,一声没哼。大家看我这反应,都知道我还在为刚才瞒着我生气呢。可大家竟然沉默,全都愿意替张伟保密,真是岂有此理。艳艳还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张伟:“这么长时间都没哄好静静姐,你也够笨的啦。”

我看着阵势,不到张伟想主动跟我说的时候,我万不可能套出来话了。于是也把心放下,不去想了。

下午三点多,四兄弟又朝“擀面杖之神位”鞠躬告别,打扫好战场回家。韦城车技高,骑一辆车推一辆车。王宁力气大,大部分东西他都背在身上。张伟载着我,我给他打着伞,一路冒雨往回骑。

回到小城,大家说我伤得严重,让张伟赶紧把我送回家,其余的打扫工作交给他们来做。张伟也不客气,在进城收费站门口跟他们分道扬镳,直接带我回了他家。

到了张伟家以后,我开始狂打喷嚏,身体筛糠似地发抖。我最怕淋雨,一淋雨一定感冒,一感冒一定发烧,一发烧一定就是三十八九度,然后几乎就是一夜不起。

张伟吓坏了,赶紧找了一件他的棉布睡衣让我换上,用珊瑚绒毛毯给我裹了一圈儿,让我躺在床上。然后就感觉身体被重重地一压,原来他又把冬天的羽绒棉被给翻出来给我盖上了。

“你等着啊,”张伟慌慌张张地说:“我马上回来。”

然后就听见他打电话给大夫过来给我打针,又听见厨房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侧着头看窗外,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点儿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好像张伟在敲键盘。而我此时躺在温暖干燥的被窝儿里,有一种妈妈襁褓里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张伟来了,手里捧着半碗红糖姜汤水,拿着勺一点儿一点儿喂我喝下去。

我边流着鼻涕边问:“现在是几点了?”

“四点半了。”

“高考成绩该下来了。”

“嗯。”张伟点头,紧接着又喂了我一大勺姜汤,可是他这次忘了吹凉。

“你去查查成绩吧,”我说:“这姜汤我可以自己喝。”

张伟说:“现在服务器太挤了,明天吧,明天就好一些了。”

张伟是黑客,这服务器挤不挤对他来说真的是难事儿么。我不懂。

我又说:“打电话也可以查询成绩。”

张伟默默地应了一声,轻轻关门出去了。

可这一次他好久都没有回来,屋子里安静地可怕,也黑地可怕。

感觉很冷,而实际身体正在变热,高烧直接让我有些精神恍惚,我只知道要起来去找张伟,我迫切地希望知道高考成绩,不想被未知折磨。

我悄悄起床,推开门去大厅,才发现张伟正坐在电脑前发呆,眼神空洞。我轻轻叫了他了一声,他竟然吓了一跳。

我强颜欢笑:“你怎么总一惊一乍的?”

“你怎么总这样喜欢吓唬人?”张伟也笑着说,但很快笑容暗淡下去:“你病得太重了,赶紧去休息。”

我瞥了一眼电脑屏幕,正是我的成绩:577,全省排名一千多,能上个不错的重点,免费师范生当然不在话下。

瞬间感觉脸颊一片滚烫,原来是泪水流出来了。

黑暗中,我忽然吻住了张伟。

屋子里很冷,我的身体也很冷,可是我能感觉他的唇很热。

外面电闪雷鸣,我都听不到,我只听得到他心跳。

我不断地抚摸着他的脸,越来越快,越来越粗鲁,感觉全身都变得滚烫,膨胀着最原始的情欲。此时此刻,我愿意把一切都给他,毫无保留。

张伟被我吓得愣住了,几秒钟之后,他粗暴地把我推开,面色冷漠:“你生病了,快去休息……”

“我不要走!”我大哭。

之后的事情我已经忘记了。

“我不要走”这几个字却还很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仿佛我说了千遍百遍。

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感觉腕处隐隐做痛,那里有一个很小的针孔,原来昨晚张伟叫人给我打了针。我挣扎着起床,把窗帘和窗子打开:明媚的阳光、新鲜的空气还有“豆浆发糕、小米粥碴条……”的叫卖声一齐扑面而来,让人唏嘘不已。

“静静……”

我赶紧转头,却发现不是张伟,而是……我妈?

“你怎么来了?”我诧异道。

我妈赶紧过来,帮我把睡衣扣子系紧:“张伟昨天给我打电话了,我来的时候你都快不省人事了。后来他又找了医生来,给你打了两针,这才没事儿。”

“他呢?”我问。

“张伟呀……昨晚上就出去了,他把钥匙交给我说剩下这段时间让我把这房间打扫一遍。这哪里是让我打扫房间,这分明就是让我来照顾你呢。”

“他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但是我妈心思没在这上面,而是说:“静静,我听说你考得挺不错的呀,能考个不错的重点大学?”

“还行吧。”

“老师来电话了,说让你们明天去学校,上报一下分数,顺便跟老师商量商量填报志愿的事情。”

“哦……”我低声应承了一声,便回床上躺着去了。

整整一天,我给张伟打了不下三十个电话,可是一直显示是忙音。又苦于没有韦城等人的联系方式,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于是决定第二天去李姐家里找他。

刚到李姐家里,傻了眼了。

两个黑色制服的警察正坐在李姐家炕上,和李姐聊着什么。我一进门,俩警察便问李姐:“这是谁?”

李姐赶紧说:“这是来帮我运馒头到小市场去卖的。”

李姐撒谎了,我忽然感觉好像要出大事儿。

俩警察就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李强的人?”

“李强?”我想了想,这个人名有点儿熟,那不就是李姐的弟弟么:“是不是擀面杖啊?”

俩警察看人看得够准,对我直接下了判断:“看样子是不认识。”

其中一个警察说:“有个叫李强的人,可能在网上做违法的事情。我们在这儿抓他,有线索要告诉我们。”俩警察作势要走,我忽然抓住了其中一个警察的胳膊问:“什么违法的事情啊?”

听完警察刚才说的话,我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肯定是张伟利用李强的身份,在网上做什么违法的事情了。而之所以用李强的身份,就是为了防止今天东窗事发。

可是……这事情早不事发晚不事发,为什么偏偏在这几天事发?

还偏偏赶上张伟失踪?

警察见我拉着他的胳膊不放,不耐烦地说了句:“能跟你说么?”便匆匆走了。

只留下我和心事重重的李姐。

“这怎么回事儿啊李姐?”我问。

李姐招呼我坐下来,说的跟我猜的也差不多:,昨天凌晨,张伟来到这里问李姐能借他多少钱。李姐说她只有三万。张伟就全都要了,又在这里搞了一整天的电脑,昨天夜里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越听越心惊,渐渐明白了:张伟急需一大笔钱,四处借钱发现根本借不到那么多,于是铤而走险,凭借他的黑客技术,通过不法手段去赚钱——然后他料到警察会顺藤摸瓜摸到这里,就提前逃跑了!

张伟的聪明之处,就是他处处把自己伪装成已经死去的“李强”,警察追查到这里,只能问出来李强,而问不出来张伟。

从此他就开始亡命天涯了?

我瞬间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因为我猜出来了,他急需用钱,肯定是因为我。他以为我还清了家里的三十万,才可能不去签那笔合同,才能跟他去北京。

李姐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于是起身去厨房拿了一个小药瓶出来:“张伟知道你会来这儿,让我把这个给你,说一定要你吃下去。”

我一看那小药瓶,里边是一枚蝌蚪大小的蛇胆。

强忍着恶心,我一饮而尽,然后跟李姐道别。

我去了学校,今天是填报志愿的日子,张伟说不定会在。

我风一样地冲进办公室,班主任一见我便跟我打招呼:“侯静静,考得不错呀——嗯,除了语文。”

我忽然问:“老师,知道复读班班主任谁么?”

班主任诧异:“你这个成绩不错了,干嘛要复读啊?”

“我求你了,老师,复读班班主任谁啊?”

班主任一个一阳指指向他旁边儿一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我又狂奔过去:“老师,请问你们班的张伟报志愿了么?”

老太太戴眼镜,反应特慢,半天才说一句:“我给你看一看啊,等一等,嗯,等一等。”于是掏出花镜戴上,像树懒一样慢吞吞地拿过来一张表格,一个人名一个人名地找,然后才忽然反应过来:“呀,张伟呀,他考得可好了,又是状元呢。”

我说我猜出来了,那他来没来过啊。

老太太说:“张伟说了,他知道自己肯定考得好,报志愿的事儿就麻烦我了,直接让我给他报清华计算机系。嗯……我这就给他报上。”

我心说敢情我不来,您还能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老太太在电脑前又是操作了半天,才把张伟的志愿填上,清华,学计算机,点击确认,提交。

张伟这就去了清华了。覆水难收。

我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轻松,后悔,或者失望。感觉命运真是会捉弄人。

班主任叫我:“侯静静,你自己的事儿都不关心,怎么还关心别人的事儿呢?你来,我给你参谋参谋,你知不知道有个叫免费师范生的政策……”我一听,是我正想咨询的话题呢,于是赶紧过去听。

班主任说,免费师范生的大学一共有六所,分别在北京,上海,长春,武汉,西安和重庆,北京的那个最好,不过我的成绩肯定不够,其他五所随便挑,然后又跟我分析了一下这些学校的优势劣势,其实我最关心的是当地的物价水平和食堂的性价比……不过这些老师就爱莫能助了。

正说着呢,办公室门“咣当!”一声就被撞开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像旋风一样冲进来:“老师,你替我报了清华了啊!我刚才看见短信通知了。”

是张伟。他头发蓬乱,眼圈发黑,一看就是好久没睡。身上又有烟气又有酒气,干嘛去了他?

老太太一抬头,半天才说:“呦,张伟,来了啊?幸亏那个小姑娘提醒,否则我差点儿忘了啊……你不是说一定要提前给你报上么?怎么,她不是你派来催我的?”

张伟重重叹了口气。

老太太说:“呦,改主意了?那可晚咯。我早就跟你说过,清华女生少,计算机系尤其少。去了可怎么找对象啊,白瞎这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咯……”

张伟哭丧着脸回头,看见了一脸懵逼的我,一下子把音量提高了,震得全办公室老师都朝他那儿看,纷纷议论,这状元素质也不咋地啊。

张伟说:“你怎么在这儿呢!你不是应该在家好好呆着么!”

我说我来报志愿……

张伟赶紧把我拉了出去,走廊里跟我说:“体温测了没?”

“没。”

“药吃了没?”

“没。”

“……”张伟脸都气绿了:“走走,跟我回家。”

“干嘛呀。”

“休息。”

我说我在这儿听老师分析免费师范生政策呢,张伟说先回家,这报志愿一个星期呢。

张伟这个状元可了不得,一路引得女同学纷纷嚷道:“张伟,我也去北京啦,离清华不算远呢,到时候常联系啊。”

张伟把自行车锁打开,让我在学校里就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他推着走。周围响起了一片议论声……我一路低着头,感觉头顶上飞过去暴风骤雨一般的唾沫星子。

直到街上,张伟才跨上车子。我这次忽然搂住了他的腰:“喂,警察到处找你,知不知道?”

张伟说:“他们找的是李强——你去李姐家了?”

我说:“你是不是干违法的事情了。”

张伟说:“记不记得咱俩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我赚的钱,合理合法。”

“那为什么警察会去找你啊。”

张伟说:“那是他们太笨了……我就是用李强的身份造了点儿势头,做出好像要进行网络攻击的意思,不过我哪能真的去干啊,那可就违法了。然后有的公司就吓懵了,就找到我,让我把李强的攻击给挡了回去。”

我这才明白,原来张伟虽然是一个人,可是在网上有两个身份,一个身份是黑客李强,一个身份是白客张伟。打个比方,黑客李强好比一个小混混,天天在人家大公司楼底下光着膀子叼着烟晃悠,恁谁都害怕啊,于是大公司就雇了个保安,也就是白客张伟。有了白客张伟以后,黑客李强就不敢再楼底下晃悠了。这几天黑客李强又来了,还带了一把刀,大公司人人自危,于是报了警。但实际上呢,李强啥都没干,所以也不构成违法犯罪。法律有很多没有规定到的地方,张伟游走于灰色地带。

“喂,你不能总这么干吧,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啊。而且不地道啊。”

“没办法啊。”张伟说:“这不是着急用钱么。话说回来,我这不是讹诈,而是要账。他们欠我好多钱了,就是欺负我是学生,老实,守法,所以才不给钱。我这次吓唬他们一下,把之前的账要了回来。张伟笑道,十多万呢。”

“哦……”我低头:“我说,你这十多万干嘛用啊。”

“反正不是给你。”张伟说。

“哦。”我如释重负,却又有些失望。

到了张伟家里,我妈已经走了。张伟逼着我上床躺着去,然后在我面前展示了一样东西:

欠条。

多达十多张的欠条。

多的欠条四五万,少的只有几千。

张伟身上烟熏火燎、酒气冲天的,肯定是全城都跑了一趟,出入各个场所,帮我还债去了。

我立刻结巴了,说大恩不言谢,这钱我将来一定会还给你的。

张伟说不用,你跟我去北京,不要读那个免费师范生了。

我心里立刻就不舒服了。

说起来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人家好心好意帮你还了债,也不需要你还,就是想让你陪他去北京,这么一点要求,你还不答应么。

可是我就是不能答应。

张伟……他是我的债主。

这三十万的债,我必须还。他要不要,是他的事情,我还不还,是我的事情。

我既然还,就一定要真金白银来还真金白银,绝不会去做什么“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如果我去了北京,如果我和他有了男女朋友的情分,那么我们之间的账永远将分不清、算不明。就算他对我千好万好,我都不能做回我自己,我将永远记得自己欠他的人情。我没法在他面前抬头。

我还记得,债主来要我去读免费师范生的时候,我没有任何选择。

将来他对我做出任何要求,我都无法拒绝。我甚至分不清那些要求是不是无理要求。

债主给我的枷锁,仅仅是十四年。他若想给我套上枷锁,可能是一辈子。

实话说,在张伟提出来要我做他女朋友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有隐隐不安,我就想过这种场景。所以这里的利害关系,我想得无比清楚。

我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过。

我让张伟坐下,去泡了两杯咖啡,张伟看我如此反应,表情不仅疑惑,更有些惶恐不安。

我说:“张伟,说句不该说的。我不喜欢你。”

张伟的眼神立刻就变得严肃起来。

我强装冷静,直视他的眼睛:“你这个人,不坏,做朋友不错的,也挺招人喜欢的。可是我说的喜欢,是朋友之间那种喜欢。做恋人的那种喜欢……我觉得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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