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遗照,挂在娘家的墙上,屈指数来,有十三年了。
父亲的彩色头像定格在照片中,一双眼睛数十年如一日地关注着我,岁月如梭,音容宛在,往事如幕。
1
——
能工巧匠
我是属于开口晚、木讷、到五六岁口齿不清,喊不清一声“爹”的人,因此经常受人嘲笑。邻居有从上海回来的亲戚,指导说:要不就让她喊“爸爸”吧,现在外头不流行叫爹,土气,现在流行叫爸爸。于是,我是我们村第一个叫爸爸的人。
爸爸是个木匠,虽然小学没毕业,但他心灵手巧。只要有材料和工具,他手下会做出很多的有用好玩的东西。元宵节,我会拖着他用竹篾做的兔子灯,满村子得意地溜达。春天,风儿把爸爸做的土风筝稳稳地送上了天。夏天,沟渠里躲着肥美的泥鳅,我提着蒿子把它们赶到爸爸亲手做的网兜内。
爸爸不止是个木匠,很好学,当他车胎坏了,送去花钱补胎的时候,就在旁边观察偷师,学会了后,买了家什就自己在家搞定,能省不少钱。他走亲戚会顺手把电风扇修好,他常年跟其他电工、瓦匠、漆匠在一起做工,一来二去,有些活自己看着就会做了。
但毕竟小学没毕业,有些图纸就看不懂了,而看得懂图纸的工程师,活轻省,工资还高。为此,他耳提面命地教导我们要努力学习,东西学到了是自己的。为此,当农村其他与我同龄的女孩子,早早收了彩礼,嫁了人,生了孩子。爸爸却力排众议,坚持用他灵巧能干的双手,让我上普通高中,一直供到我大学毕业。
爸爸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虽然我开口晚,脑子倒不算笨,学习还算努力,得了奖状回来,看到爸爸开心,学习更加有了动力。爸爸经常在外面,有时会带点东西回来,小学三年级,给我带了半本《西游记》回来,我对着繁体字开始文言文启蒙。再大些是买了优秀作文选,当时没人有,我模仿着写作,作文每每当作范文阅读。等到了大学,学生党员要在老家做政治背景调查,我这只金凤凰,让爸爸在老家扬眉吐气。也许,一直以来,我想证明给周围的人看,当初爸爸让我继续学习是值得的!
2
——
断指之痛
我的妹妹比我小两岁,为了生弟弟,家境又不好。有人看中了妹妹,讲好了要抱走。那是在一个农忙收割的季节,有人来报信说对方把妹妹抱走了,爸爸当即把农活撂下,沿着田埂就去把妹妹追了回来,他说砸锅卖铁,要自己把亲生的孩子养大,将来要吃女儿的老酒的。
爸爸努力地赚钱养家,他的工作特殊,没有固定工作的场所,他要跟着包工头,走南闯北,有时就要住在外头工地上。小时候的暑假,我没有人带,跟着爸爸在一个未完工的新楼里住,和衣躺在地上,头顶是明晃晃的电灯,一夜未熄,风从还没有安装有玻璃的窗吹进来,吹得电灯摇曳,晃得我压根就没睡着。
其实工地的活是很苦的,爬高爬低的也很危险,伙食很差,主要他们舍不得吃好的。包括现在,我路过工地时,看到有几个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围着一脸盆菜,蹲着吃的时候,我就会鼻翼一酸,想着爸爸当年也是这样的境遇。而这些生活的苦和累,爸爸是不会跟我们提起的。
还记得有次暑假,爸爸要在江阴城里干活,他出工时,我就留在工棚里,早上会有喷香松脆的芝麻大饼和浓浓的豆浆,一直飘在记忆里。工棚附近是一片很大的奶牛场,我透过围墙的缝隙,平生第一次看到黑白相间的奶牛。还有一条河,堤岸倾斜,我就独自拿着树枝在沙滩上画画。到了晚上,爸爸会买黑皮大西瓜回来,沙囊黑籽的西瓜,咬一口甜到心里。成年后再没吃到过那么甜的西瓜。那次,爸爸的部分工钱,问主家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给我上学代步。
通常,工钱并不是现结的,端午、中秋、过年才有结。所以我家的除夕夜,爸爸就要到包工头家去,到债主家去,讨要工钱。能拿到钱,则孩子的学费、妈妈的药钱、家里的开销就都有了。要是拿不到,爸爸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地想:我们全家还在家一起过了年了,那个逃债的,坐了一屋子上门追债的人,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算了,先过年吧。
我上初中的某一年,正在做着作业,楼下大呼小叫的,我看到跟爸爸要好的工友搀着爸爸进来,爸爸的手指裹着纱布,血从纱布中渗出来,将白纱布染成黑色。爸爸的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被刨板机的高速运转的齿轮给割掉了。
“接啊,把断指接上去啊!”
“钱呢,让老板赔钱啊!”
我们一家像疯了一样,只觉得天黑了,地塌了。我看着纱布包裹着的断指,都说十指连心,那一刹那,我感觉父女连心,心口一阵一阵地抽搐,那是第一次体会到心在痛的感觉。而断指的父亲的痛又如何形容,那必定比我们要痛上千倍,万倍。
“接不上了,没事的。”
“赔了点的,多了没有了。”
爸爸反过来宽慰我们。
他在家歇了一阵,等纱布拆了,断指处结痂了,他继续出去做工,继续养家,断指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心灵手巧。
坚强的爸爸特别喜欢给我们讲笑话、讲故事,讲《山海经》,他讲起济公和尚,惟妙惟肖,让我们捧腹大笑,而他却能鼓着腮帮子坚持不笑。他回来的晚饭桌上,段子一个接着一个,我的眼泪在飙,肚子笑得要痛,那种骨子里的幽默,让艰辛的生活充满了欢乐和阳光。
生活注定艰辛,苦中作乐中,爸爸用断指为这个家负重前行。
3
——
生病
我毕业了,找到工作了,结了婚了,是时候该带着老酒,好好回家孝顺爸爸了。
却不料,噩耗从天而降。
昨天还力大如牛、山一样、顶梁柱一样的爸爸,平时连感冒发烧也难得的,健康的爸爸,怎么就因为咳嗽,痰中有血,就诊断得了癌症了呢?而且一查就是晚期,化疗手术已没有意义。
全家的天又像塌了一样,妈妈的眼睛更是哭得像红桃子一样,反而是爸爸劝导她:你看那个某某,走在马路上,被车撞了,死了。那个某某,因为某个事,想不开,吃农药,自杀了。我又不是马上会死,是不是比那些人好多啦?还有也不是说得了癌就马上走的,你看谁谁谁,以前医生说怎么的,现在不还在家玩吗?
没有人能代替一家之主的坚强,即使死神在招手,这也是爸爸一贯以来的乐观的处世态度。
忙碌了一辈子的爸爸终于闲了下来。虽然一开始有些不适应。我定期的回娘家探望,他的气色一如往常,谈笑依然风生,让我们感觉生活阳光得像是老天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也许心态好是最好的治疗吧,家里比起往常,多了些草药,每天熬煮着来喝,据说是偏方,提醒着我们常回家看看。
我有了身孕,工作也忙,回家的时间少了,爸爸让我不要影响工作,养好胎,安心上班,他会照顾好自己的。钱够花,吃的草头药花不了多少钱,不用老往家拿钱。
在这个时候,爸爸的心里装的还是子女,而唯独没有自己。
女儿小马生了,爸爸比谁都开心,按老家风俗,我第二个月回娘家做月子。爸爸坐在场院的竹摇椅上,六月的天气还不热,小马穿着薄衫,躺在近侧的摇篮里。偶尔梦里哭几声,爸爸侧着身摇几下,咿呀的哭声停止了。和风里,阳光下,一切都是那么地恬静和谐,岁月静好,刻在了记忆中。
一直以为,心态好是最好的治疗,其实病魔在爸爸的身体里肆虐生长,爸爸进了几次医院,陆续花了几笔钱,我们增加了回去探视的频率。
4
——
弥留
最后一次,我看到他时,他躺着,脸明显瘦了黑了,肚子却大,大腿摸上去鼓鼓的。
“我这次,怕是过不去了。”
一向坚强的爸爸说出这句话时,我心咯蹬一下。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我没有任何的劝慰在那时能说得出口,比如“不要瞎想,会好起来的”,一句也没有。一种宿命的悲观从心里升腾,这次爸爸,可能真的不行了,我不相信也只能认命。
“花了你们好多钱。”爸爸又来一句。
“没多少的。”
其实爸爸一直保守治疗,吃草头药,勤俭一生的爸爸怎么舍得花钱啊,后来迫不得已住院,我拿回家的钱也没几万。那一刻,如果有钱能买回父亲,我愿意倾家荡产。
可是,一切都没有机会了。
我们把父亲用120接回家,妈妈和妹妹们已经在婶娘的指挥下,在忙碌后事了。我独自陪伴在父亲身边,我仍是不相信父亲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弥留阶段,他想要上大号,我搀扶着他从床上起来,一步一步地到卫生间,我帮他褪下裤子,他大得很好。我再帮他提上裤子,再一步一步搀扶回床。一切都是那么的清醒。
天渐渐地黑了,外面声音嘈杂。我听着父亲的呼吸声,喉咙口似有痰,我用沾水的棉签润润他的唇。他像是睡了。我期盼着。
婶娘进来。
“呀,你爸他走了!”一件东西咣当地摔在地上。准备好的纸在铁锅里熊熊燃烧。
周围哭声大作。
我自此,没了父亲!
又到父亲节,祝天堂的父亲,节日快乐!我们,都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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