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异地求学,遇人总会被问:“你是哪的?”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不同版本的解释。如果对方不是西北的穆斯林,那么我会说我是新疆的,不然,摆在他面前的将是一长串的解释——我是新疆伊犁的,我爸爸是宁夏固原的,我妈妈是甘肃平凉的,于是我就可以和三个地方的陌生人互称老乡。那么我到底是哪儿的人呢?关于这个问题,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但我记忆深处的那个故乡在新疆伊犁,在一个名叫“阔洪齐”的地方,一个据说翻译过来是维语“种瓜人”的地方,事实上我们那里只有稻田围绕,不曾见过谁家的田里长了西瓜。

        说是一个乡,其实新疆的乡是很大的,除了我们居住的那一小块,我还没有去过其他的地方。我们村,吾尔勒克村,太久没回去了,善忘的我竟然拿出身份证瞧了一眼,以确保没有写错。这个名字大概也是维语吧。奶奶说当年他们搬来的时候,我们居住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野草和荒芜,附近,有一个不知何时就有的维吾尔人聚居的村庄,于是,奶奶他们在距离这个村庄很远的河边盖了简陋的房子。后来,担心河水泛滥,他们搬到了距离河边四百米的地方,新盖了家,于是一间房变成两间房,两间房变成了三间房,新搬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就在村落中间最靠西的位置,修建了清真寺。之后再搬来的人就在清真寺的上面或下面安家,上面没盖几家屋子就快到了河边,于是大多数人的家都顺着往下安了去。现在,整个村庄是十分整齐的长方形,最中间环绕清真寺的是最早的先民,往两边散去,就可以猜出大家到来的先后。村庄最后的三分之一由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汉族补上,最下面散落着几户哈萨克族。于是上面三分之二的回民听着邦克礼着拜,下面三分之一的人喝着小酒拉着家常,最下面散落的哈萨克族骑着马儿牧着羊。大家相处的很和谐,总是叔叔阿姨的叫着。在这个小村形成了独特的礼节,因为村子小,大家彼此都是熟识的,无论民族,见到长者,总是会停下来问个好,或者陪他走完这段路。年轻人永远不会仗着自己步子快,先行一步。一般走在老人前面的,不是嬉戏玩耍的孩子,就是比长者还年长的长者。走在长者身旁,说着仿佛毫无意义的话,感受着朴实的人情。离开多年,现在回去,我依旧会向每一位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问好,这总是能让我获得一种仪式感,让我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村庄的风景在我看来是美的。大概是九岁以前,长方形的村庄绿树环绕,从远处望去,就像一片森林,完全不像有人居住的地方。渐渐走进,会从树的空隙间透出一两抹白色,哦,原来那是房屋白色的外墙。再往前走,你会看到在村庄的最西边,有一条大概十米宽的小路,是的,这在我们那里就俗称小路,因为东边还有一条更宽更大的路。走在这条小路上,两旁是窜天的白杨,种的很是整齐很是高大,四棵树就像四个点,连起来刚好是一个矩形。树间的空隙,会长一些小草,绿绿的,很好看。土是泥土路,但走的人多了,逐渐变得光滑,就算下雨,妈妈做的布鞋上也不会粘上一丝泥泞,或许是故乡的雨不会太大的缘故吧。穿着布鞋,走在小路上,这土地总是给人一种柔软的感觉。向村庄的下面望去,远处,两侧的树林就像两根线交汇,消失,分不清彼此。路的左边是树,左边的左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右边也是树,右边的右边是整齐的房屋,一家挨着一家,四家之后,就是那条大路,大路的右边仍旧是稻田,不同的是,貌似你可以在稻田的那头看到矮的似乎只剩下一根线的房屋,父亲说那是另一个村庄。稻田拥有着属于它的四季。春天是黑褐色的土地上点缀着几块嫩绿的秧苗。夏天是看不到边的草绿色的稻田,站在田埂上会听到远处近处传来的阵阵高低不一的蛙鸣。秋天,向远处望去,金黄的稻田不断向远处绵延,在快要触碰到夕阳的地方,与火红的天空融为一体。冬天,只有一片苍茫的白色,如果幸运的话或许还可以看到远处奔驰而来的马队,跑的最快的那只马像风一样,马背上的男人身体前倾,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怀抱着胜利果实——一只在失去生命后还在不断被争夺的羊,害怕被后来者抢了去。

        我家和清真寺一样,也在村庄的最西边,可以看到夕阳。

        我常常在西边的那条小路上玩耍,拿着爸爸栓牛的绳子在树上给自己绑一个秋千,找一个装化肥的袋子,往里面塞满充满着太阳气息的稻草,而我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很是快活。

        我还会找一些牵牛花的藤蔓,在树和树之间形成绿色的帘,找一些大婆婆说果实可以助消化的草,铺在地上,形成了床。这难以言说的幸福感就像我真的有了自己的房子,仿佛整个世界就只有身下的草和土地,以及抬头望到的树叶交错的天空。

        我会从父亲的工具箱里找出一节细铁丝,弯成鱼钩的形状,再找几根母亲从面粉袋上拆下来的线,把他们绑在一起形成更长的线。长线的一头绑着鱼钩,另一头绑着精心挑选的笔直光滑的树枝。然后再从工具箱找出一枚螺丝,绑在距离鱼钩二三十公分的线上,这样鱼钩就不至于和线一起漂在水面上。于是,鱼竿就准备就绪了。接下来就是去找一些鱼饵。不知是谁告诉我鱼会吃蚯蚓,于是我就挖了三四年的蚯蚓,一直到上了初中不再玩这些小孩玩的游戏以后,才停止残害这些可怜的生灵。蚯蚓一般生活在湿润潮湿的地方,小小的我带着铁锹,挖遍了家里的四周,可是都是很细很小的蚯蚓,穿到鱼钩上透明的都可以看到鱼钩上的铁锈。后来,终于在清真寺大殿的背面找到一块宝地,土壤又湿又肥,挖一锹下去就可以看到无数又黑又粗的蚯蚓在翻滚涌动,有的还因为我的不小心变成了两节,但仍然坚强的挣扎着,后来等我不再干这么残忍的事的时候才知道这是因为蚯蚓有很多心脏的缘故,不过令人好奇的是那么小的自己为何会干出如此残忍的事。蚯蚓挖好以后,我就把它装在随身携带的小瓶子里,回家拿上我的鱼竿,拎着早先就准备好的由半个大概是一升装的洗洁精的瓶子制作的小桶,兴致勃勃的出发了,有时还会带着我妹妹,不知为什么,关于钓鱼这件事的回忆,居然没有任何童年玩伴的身影,或许,我的朋友对这样的事不感兴趣吧。有时,钓鱼的地点会选在我家旁边的河边,有时会走的稍远一些。接下来的事就是装鱼饵了。一想起装鱼饵的过程,我再次为自己当年的残忍感到震惊。把蚯蚓放在手中,两手成碗状使劲一拍,然后蚯蚓就不会乱动了,我想它应该是被震晕了吧,然后再把蚯蚓撕成几截,从一头开始,鱼钩慢慢地穿过蚯蚓的身体,最后完全被蚯蚓的肉身所包裹。装好鱼饵以后,将鱼钩抛入水中,由于螺丝的重力,整个鱼线都会沉入水中,而我就在水边默默的等待着鱼竿的震动。有时一天下来,成果颇丰,我会像挑扁担那样一手挑着我的鱼竿,一手拎着满满一桶的鱼,只不过,桶里都是涌动的黑黑的泥鳅,回家以后,它们将会成为家里大花猫和鸭子的午餐或者晚餐。

        我还会从河边挖一些泥巴,经常挖泥巴的我知道哪里的泥巴好,哪里的泥巴适合做小桌子小板凳,哪里的泥巴适合在玩游戏输了的时候赔给别人。好泥巴并不是很好找的,而且资源是有限的,所以好泥巴很容易被挖光,这时候我们就会探索新的地方,有时候找到了只会告诉和自己玩得最要好的小伙伴,那时候的得意和喜悦总是能够持续很久。

        最好玩的莫过于约着小伙伴去河里玩水了,那时候很小,不知道自己有多高,但我记得河里的水可以淹到我的脖子,现在想起来,感觉那河水似乎仍旧和我的肩膀一样高,随着我的长大,河水似乎也在不断得变深。我们一行几人,站在河岸上,商量着谁先下水,虽然烈日当空,阳光射得脸和脖子生疼,手心贴上去,就像冬天的炉火一样,传递出直达心脏的热度。最后,总会有人率先华丽的落水。有时是石头剪刀布猜输了的,有时是争论不过,一气之下跳河的,有时是那天最想念水的,有时是我们大家一起噼里啪啦跃入水中的。有的直接跳下去,脚先接触水面,旋即整个身体落入水中;有的身子往前一倾,肚皮接触水面的那一瞬间会发出“啪”的响声,然后,整个人都淹没在水中,先是蜷缩着,就像婴儿在母亲的子宫中那样,然后双脚慢慢在水中探寻,触到河底的泥沙,过了一会儿,才探出头来。有时从水中出来时,河面空无一人,其他伙伴还在河底继续憋着气,于是又偷偷地钻入水中,良久,才又继续抬起头,看着周围的小伙伴,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仿佛自己是憋气憋得最久的那一个一般。由于危险,加上不时传来哪里的小孩又溺水的消息,家里的大人总是再三告诫我们不要去河里玩,但是河流带给我们的欢乐真的是太有吸引力了,我们总是宁愿冒着挨打的风险,也要去不断体验躺在河面上随着水流前行的感觉,体验在细沙铺就的河床上探索未知的水底世界的感觉,体验站在河中互相泼水的快乐,嘴里大喊着“不要了,不要了,不要泼了”,手却在不停的向对方报着仇,也许那时的我们谁也听不到对方口中呼喊的“停止战争”。

        就这样,在村庄西边的小路上留下了我最美好的回忆,我的回忆里也永远保留着小路、河流、大树的影子。即使现在它们都不在了。即使取而代之的是光秃秃的村庄、漆黑平坦的柏油马路和被水泥封住的河床。我仿佛听到了它们的呢喃。树根思念着树干,自从树干走后,它再也没有闻过阳光的气息;柏油马路下的泥土思念着小草,这黑漆漆的东西压得它实在难受;河床上的泥沙多想和小鱼嬉戏呀,可是它们只能隔着水泥板说说话。谁也不知道是谁砍走了那些树,只记得当时来了很多不认识的人,伐木机整天轰鸣。

        十五岁的那年,我离开了村庄。寒暑假回来,坐在车上,隔着车窗开始出现熟悉景象的时候,我知道,快到家了。这时,嘴总是不由自主的咧开,不知在笑给谁看。

        后来,离得越来越远,父母也已搬离了那个地方,原来的庭院破败不堪,杂草丛生,与房屋洁白的外墙交相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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