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院里本来没有这种花。
王琴有次去她二孃家背吃的,拿回的一包姜蒜里有颗长得像荸荠的大蒜头子。她看它新奇,就找个破洋瓷盆装了点土,种下了了这颗‘大蒜’。
等这颗‘蒜’发了芽,开了花,我们院里就有了这种花。
那一年,王琴十岁,我六岁,我们都还没有去上学。
王琴从小就是个聋哑人。
奶奶跟我说,王琴六个月大时得了中耳炎,她母亲拿不出买药的一块钱,就任凭她耳膜烂穿了。
那时她父亲还在新疆那边的沙漠里挖矿,两三个月才给家里来个信儿。
她父亲是个嗜赌、滥酒的人,一年到头很少会往家里寄点钱。她母亲懒散又笨拙,一年种点地收上来的粮食还不够他们娘仨吃饱肚子。
因此,王琴一家一直是靠她二孃接济着。
王琴其实是个机灵又热心的人。
那时候我们院里的小孩经常得给家里捡些生火做饭用的干柴火。我小时候皮肤易过敏,一钻了树林子出来,就会浑身长满指甲盖大小的红疙瘩,奇痒无比。因此我家里人并不主张我去捡柴。但我小时候不喜欢闷在屋里,就缠着王琴带我去捡柴。
我们去捡柴,我是不进林子里去的,只是站在林子外的空地上守着我俩的背篼。等王琴去树林里到处找来干树杈,把咱俩的背篓都装满了,我们就一起背着柴火回家。
不过有时候家周围的林子被院里的孩子们捡得太勤了,要集齐能装满两个背篓的枯树枝,就变得有些困难。王琴很有法子,她从家里带了把劈柴刀,去林子里砍些生树枝插在背篓的底部,上面再插满干树枝。我俩就能背着冒尖的柴火回家了。院里人看了,还夸我们勤快、能干。
可他们哪知道取完了上面的干柴,下面都是烧起来不爱燃还很爱冒烟的湿柴。
我奶奶发现了这事,只是笑呵呵地咒骂我一句。王琴就倒霉了,她母亲不仅生不起火还被呛了一鼻子的烟,气得抄起手边的吹火筒就给她一顿打。
我见着她被打时,她一边哭还一边偷偷给我做鬼脸。
王琴还有个特点,就是力气很大。
过去我们院里吃米、吃面都是靠石磨碾。那石磨盘足足有露台上喝茶用的小圆桌那么大,一般是两个成年人一块使劲才能轻松一点推动它。
我父亲一直在外地烟草站工作,一两月才回家一次,平常家里的大人就只有我母亲和奶奶。奶奶手上风湿病严重,经常使力不得劲。我母亲就只得一个人慢慢吃力地推着石磨。
王琴见了,马上就嗖地一下从屋里跑过来,要帮我母亲一起推。
她力气真大,她帮我母亲一起推磨时,我母亲老喊她:“慢点推!慢点推!”。
而她要是帮谁家背盘什么重物的时候,大家也都是一个劲儿地喊她:“少拿点!少背点!”
我呢,会常常好奇地问她:“王琴,你肯定吃了好多菠菜吧?”
可王琴的力气也有失灵的时候。
我记得有一回她妈妈赶场给她买了一条皮带,那皮带是红色塑料制成的,头是板扣的。
王琴拿到这人生中的第一条皮带很是高兴,一看还是板扣的,那股子新奇劲忽地就涌了上来。她立马就把皮带系在了裤腰上,在将皮带一侧穿进板扣后,她兴奋地使劲地拉了又拉。拉紧到自己快喘不上来气了,她才停了下来。
她系着自己新买来的皮带进我屋来找我,想馋馋我。我见她系那皮带后脸都涨得红了些,就笑她系得太紧了。她见我笑话她,就急忙用手去扳扣松皮带,结果不管她怎么死命地扳板扣,那皮带就是卡在里面纹丝不动。
她一下就急了,一边继续使劲地扳扣,一边咿咿呀呀地冲我喊。我也赶紧凑过去帮她,折腾了老半天,汗水都出来了,还是未见效果。
我们又去屋外扳扯了好半天,那板扣一侧的小扣子都给我们扳掉了,还是没能给她成功松绑。
她本来就呼吸困难,还使力折腾这么久,脸色渐渐都发紫了。过会儿,她又说自己想上厕所了,就更急了。
我出主意说拿刀把皮带直接割断,王琴又不愿意。而这会儿屋里的大人们都出去地里忙活去了,我们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王琴就只好一会儿去厕所里蹲着,一会儿跑出来在大地坝窜来窜去,脸上还挂着泪呜呜直哭。
我看了也跟着很着急,就急忙跑着去喊她妈妈回来。嫂嫂回来还是拿刀割断了皮带了了事。
唐菖蒲花种下去的第二年,王琴十一岁,我七岁。
我母亲去乡场上的小学给我报了名,我直接就能去上一年级。
王琴知道我要去上学了,她就急了,哭着喊着也要去上学。她母亲哪有钱供她呀?肯定是死活不同意。
后来还是我母亲出马劝服了她母亲。我母亲说:“王琴都十一岁了,你也该送她去念点书,我们这辈人就是吃了不读书的亏呀”。
不知怎的,她母亲居然听进去了,赶在开学前去找她二孃家借了二百块钱,也给她在乡里的小学报了名。
我们就一起去上学了。
那时候,我们上学得走一个半小时的山路。我们小学是七点开始上课,迟到要在门外罚站两节课,放学后还要留下来做大扫除。
为了减少迟到,我跟王琴经常是天不亮就起。
房间里没有挂钟之前,我都是靠看窗外的天色判断时间,夏天那会儿一般是天刚蒙蒙亮就得起来。起来后就自己生火炒碗油炒饭,吃了就开始赶路。
冬天的时候,则需要打着手电筒走一段路,天才亮。
我记得我跟王琴为早起还闹过一次乌龙。
她那天夜里醒来,看窗外天已经大白,就着急忙慌地来我窗口喊我快起来。
我迷迷糊糊地起来,生火炒了饭吃了。正要开大门出去时,给起来上厕所的母亲撞见了。她见我俩要出门,笑得肚子都疼了。母亲笑着说:“外面那是大月亮照的,这时候可能才一点多”。
我幼时体弱多病,走不了远路,走一小段就得坐下来歇歇。除了王琴,没有人愿意等我一起上学。王琴担心我俩迟到,她就经常是背着我跑一段,再放我下来接着慢慢走。
有时我们不幸一起迟到了,她也是一个人把分配给我俩的区域都打扫了。
我还时常因为个子瘦小受同学的欺负,身体的孱弱导致我生性也有些软弱。别人欺负我,我往往不敢吭声。王琴发现我闷闷不乐,她就硬是要我把事情给她比划明白,然后她就会立马去帮我教训那些欺负我的人。
王琴十二岁的时候,她爸爸突然从新疆回来了一趟,把她妈妈和弟弟都接去了那边。
王琴没去。她爸爸说,王琴要上学,那边上学不方便,就让她暂时去她奶奶那里。
王琴爷爷过世很早,她奶奶那时已经改嫁到李家去二十多年了。
王琴跟我说,她不想去她奶奶家,因为那里离我们大院太远了,她觉得去了那边就很难回大院里来了。
我心里也极不情愿她去。
但王琴是没有选择权的,她还是去了。
王琴在离开的前一天,把她种在屋顶上的唐菖蒲花送给了我。
那盆花那时已经分出了三头大的种子,周围还有很多长出来的小种子。
她告诉我,要早点给它们分盆。
她离开后,我在一段时间里都感觉到很不是滋味。但那时候我太过年幼了,根本不懂得潜藏在离别里的更深的含义。
庆幸一点的是,我们还是在一个学校念二年级,只是我们不同班了。
王琴每节课下课后都会到我教室门口来喊我,让我跟她一起下楼去跳皮筋。
我不擅长跳皮筋,大家在组队选人的时候都不愿意选我,只有王琴每次会毫不犹豫地第一个选我。而且她跳皮筋很厉害,即使带我这个拖油瓶,我们组也因为有她次次大获全胜。
放学后,我们会一起走过铁桥,然后翻过一座小山坡,再就是一段平路。走完平路就是一个岔路口,接着她就应该走平着的那条道,而我就应该走往上的那条道。
她知道我胆小,走路也慢。所以她经常是陪我接着往上走,等送我走完那段荒无人烟的林间小路后,她自己再绕远路回她奶奶家。
这样的日子重复着过了好多天。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下课后王琴都没有来找我。
放学后,我去她教室门口等她。等教室里所有人都走完了,我也没看到她。
那天,我只好一个人提心吊胆地走回了家,到家时天都黑尽了。我本来打算到家后跟我母亲说说这事,但那天我实在是太累了,到家洗漱完就躺下睡着了。
第二天,王琴也没来上学。
我放学后赶紧跑回了家。等母亲回来,我就扑到她怀里跟她说:“妈妈,王琴两天没来上学了”。说完,我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母亲安慰我说:“二娃,你莫要哭,王琴可能就是感冒了”。
听了母亲的话,我安心了些。
结果,第三天、第四天,一周又一周,王琴都没有来上学。
我不得不又跟我母亲哭诉。
母亲宽慰我说:“准是王琴那个窝囊老爸没给她奶奶寄钱,她奶奶就不让她去上学了”。
那时我不知道王琴她奶奶具体住在哪里,我更不敢独自一人去找她,我只能默默地接受了她不来上学的事实。
后来就放寒假了。
我好像慢慢就有些忘了王琴没来上学的事情。
只是,我没忘记给她送我的花分盆。我把它分成了三盆。此外,我还散了些长出来的小种子给邻居,好几家的门前就都有了唐菖蒲花。
冬天唐菖蒲是不开花的。初冬时它只有深青色的叶片支棱着,像一把把利剑指向天空。霜打过后,它的叶片就枯黄弯折了,只剩露出一点深褐色表皮的种子还留在地里。
唐菖蒲是七八月开花,开的时候是一根杆上整齐地开一串,一串有三四朵花。它花瓣的外端是淡淡的水粉色,花瓣靠近花蕊的部分则由水粉色演变为很淡很淡的鹅黄色,花蕊则是黑白间或的几根毛须,而它花朵的整个花型则呈喇叭状。摘下花来,用嘴吸小喇叭后面的细管,里头还会有甜甜的花蜜。
我和王琴最喜欢吸这里头甜甜的汁液。不过我并不知道王琴是怎么发现这花蜜的。
寒假过后,我接着去上二年级的下半季,王琴还是没有来上学。
我也慢慢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过铁桥、爬坡、走平道、穿过林间小路,回家。
不过下课后,我不再去楼下跳绳了,只是自己坐在教室里发呆。我那时脑子有些笨,不爱听老师讲课,整天都是在走神、发呆中度过的。
于是,我就这样懵懂、糊涂地过完了又一学期。
暑假,唐菖蒲花如期开了,三盆都开得很水灵。
结果,王琴忽然回来了。
我亲眼见着她同她二叔从我家烤烟房那边走到大地坝来。当时,我很想很想立刻扑到她身边去跟她说话。
可我发现,她用一种很陌生的眼神看我,看这里的所有人。
她不像过去那样咿咿呀呀地比划了,整个人都十分沉默。
我就有些怵了,躲在母亲身后不敢上去靠近她。
王琴和她二叔回来院里住了两夜就又走了。
她要走的前一天,特地来我屋里找我,要我带她去看她留给我的花。
我带她看了分出来的三盆花,还带她去把院里各家种的唐菖蒲花都看了一遍。我跟她说:“这些都是你给我的花生出来的娃娃”。她听了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看着她笑,就又觉得她还是过去和我要好的王琴。
我开心得拉起她手问她:“王琴,你怎么不来跟我读书了?你之前去哪里了?”。 当我说完这句话后,我发现她眼珠子一下就被蒙了一层水雾似的,看着就像刚从蒸汽笼里拿出来的玻璃珠。
兴许是水雾积聚得太多、太沉了,都不由得化作大颗大颗的水珠从她眼眶里滚了出来。
她把我拉到角落里,一边流着泪一边给我比划。
或许是我太久不跟她在一起,我已经不能很好地明白她比划的含义了。她看我一脸疑惑,就急了,赶紧跑到墙边,一只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另一只手推着自己的头反复往墙上撞。
我当时一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重复这个撞头的动作。但我怕她疼,就赶紧跟她比划说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看完我的比划,就马上又做出嘘声的动作,示意我不要跟人说这事情。
王琴离开一段日子后,我们院里的大人们忽然都开始讨论她。
我从来不爱听大人们聊的闲碎家常。我总觉得他们经常是一件事情翻来覆去说好几遍,极没意思。
但听到王琴的名字,我就好奇凑过去听了一道。
我这才知道,原来王琴她奶奶伙同隔壁的老头子把她卖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所以她才一直没有来上学。
我也一下就明白她为什么要给我演示反复用头撞墙的动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