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石枣树很多,坡坡屲屲,房前屋后都有,夹杂在其它树木之中。高者十余米,和杏树酸梨树争辉,矮者一簇簇堆在屲头林间,和玛瑙树沙棘刺为伍。
春天的时候,绿色的叶子间探出红色的花苞,盛开成白色的花,和梨花相似,只是花朵略小。一簇簇堆在绿叶中间,俏皮靓丽,在叶子的映衬下很好看。梨花带雨三分俏,其实石枣花带雨也很好看,妩媚妖娆丝毫不输梨花,更不输林黛玉。石枣枝条柔软,叶茂花繁,上学路上,顺道折一大枝,孙悟空扛芭蕉扇一样扛在肩上。半道众伙伴一人一枝,挽成一个圈,戴在头上,凉凉的,香香的。春末石枣花凋谢时,风一吹,纷纷扬扬,白雪飘飞。接着便长出许多绿珍珠,藏在叶间,缀在枝头。
夏天的时候,我们最喜欢坐在石枣树上看书玩耍,别的树枝干粗糙坚硬,石枣树枝干光滑柔软。翻开书,石枣树柔嫩的叶子轻拂着脸颊,摘几颗小石枣,含在嘴里,凉凉的,滑滑的,很美。一不小心咬破一颗,酸涩难奈,能让眉头拧成个疙瘩。一次堂哥爱喜拿着书在枝头晃悠,“咔嚓”一声,树枝断了,连人带枝条掉下来。落到地上,爱喜还端坐在树杈上,安然无恙,白白坐了一趟“土飞机”,我们羡慕得要死!我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是石枣树,又好像是柳树,有点记不清楚了。
风吹雨淋日晒,到了秋天,满树的石枣变成红色的玛瑙。味道不再苦涩,酸酸的很好吃,我们常摘了吃。据《中华本草》中记载,此物有“生津利痰,健脾解酒,止泻痢"的功能。
这时候最兴奋的是母亲,石枣一红,立刻停止打酸梨,挖洋芋,锄萝卜,掐辫子,专门捋石枣。不光母亲捋,村里的闲人小孩都捋。捋石枣干什么?卖钱。石枣能干什么?育苗嫁接苹果树。苹果好吃,但种子不行,须将苹果枝嫁接到石枣苗上才能繁殖后代,以保证其优良品质,这些是收石枣的人说的。石枣经过嫁接培育,早已张冠李戴,鸠占鹊巢,面目全非了。难怪吃着香甜可口的苹果时,谁都不令想到那就是酸涩难吃的石枣!或许石枣本就基因优良,只是因为黄土高原上土浅雨少,便如橘一样“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了。石枣可以嫁接苹果!这个消息大大提高了石枣在我们心中的地位,如同遇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细说之下原来是前朝落魄的王公贵族之后,既让人唏嘘不已又肃然起敬。
捋石枣时是忙碌的,母亲起早贪黑,争分夺秒,和别人抢着捋,忙得饭顾不上吃,水顾不上喝。母亲先捋林间屲上没人管的,自己家溜溜地和方地场上边的最后捋。母亲出门前总是反复叮嘱父亲趁闲关顾着这两片石枣林,生怕被别人偷着捋了,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母亲背着背斗,提着篮子,拿着袋子,扛着锄头便出门了。来到林间,选一棵果实繁密的石枣树,掂起脚尖,仰起头,左手抓住柔软的树枝,右手握紧枝条,往下一捋,嫩叶和果实便呼啦啦落到篮子里。低处的捋完,稍高处的用锄头勾下来捋。捋够半篮子,提起篮子使劲摇几摇,晃几晃,柔软的叶子便浮到表面。抓掉叶子,篮子里便只剩下黑红的玛瑙了,将篮子里的石枣倒入蛇皮袋子。低处的捋完了,母亲便三下两下上树,母亲身材瘦小,灵活得像猴子一样。从这一枝攀到那一枝,竟然手不抖,脚不颤,心不慌。站稳攀紧,手里一刻也不停。树上不好拿篮子,便连叶带果直接扔到树下。一时红果乱坠,绿叶飘零,石枣的秋天提前了。
捋满一袋子,母亲并不回家,继续捋,怕一回家,剩下的让别人捋走。待到将一坡一屲的石枣全捋完,母亲才背着沉甸甸的背斗,拄着锄把抖抖颤颤地回家。一路上母亲不敢歇,怕一歇下就起不来。待回到家,已下午二三点光影。母亲腹饥口渴,在父亲的唠叨声中做饭,饭后又火急火燎地出门,奔走在满山满屲间。星期天,我和弟弟常帮母亲背石枣。
石枣背回家,一袋一袋码在花园边,四门逢集时便捎到三轮车上卖掉。有时秋雨连绵不绝,道路泥泞不堪,石枣耐不住寂寞,悄悄在袋子里发酵,腐烂,流出一股一股酸水。母亲便将石枣倒到竹筛里,放在洗盆上搓洗,边搓边倒水。在母亲连续的搓揉下,石枣皮和肉便变成浑黑的石枣水,竹筛里只剩下白色的褐色的石枣籽,如一颗颗小牙齿。冰凉的秋水似乎有无穷的魔力,母亲因连日捋石枣变得污黑的手,也在秋水的浸泡下显出皱巴巴的纹理,如干枯的树皮。天一晴,母亲便将石枣籽晒干,再换成一家的油盐酱醋。
石枣捋完,母亲才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去挖洋芋,锄萝卜,擁白菜,种麦。剩下的石枣,在高高的枝头变软。叶子落完,一颗颗石枣皱起脸,等着鸟儿来啄食。
如今母亲在城里给我和弟弟看孩子,屎一把尿一把,整天鸡飞狗跳,鬼哭狼嚎,我想早已忘了她的石枣。没想到这几天晚饭后,母亲总是说:“我昨天夜里又梦见石枣了,一串串挂在枝头,满天都是红的。”说完便习惯性地立在那儿出神。
石枣熟了红满天,母亲是想她的石枣了!其实,我也想石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