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05

狗 之 殇


狗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不是特别吃惊。可能阅历丰富了的缘故,经常在无意间听到某某熟人辞世的传闻,何况是一条狗呢。

 很小的时候,我住在大院里。噢,不是小说里经常提到的县委、市委大院或者是军大院之类,甚至连城市里那些大杂院都不是。我是农村人,我住的大院当然只能是农家大院了。很多家住在一个院落里,虽然有些拥挤,虽然有些嘈杂,但应该可以说是热闹的吧。院子里有一条狗,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听大人们说有二十多岁了,当然有人反驳,说就是十几岁。当时对年龄没有一点概念,何况是狗的年龄呢,现在想来,那已经一条很老的狗了。

 那时候,正是经济困难时期,家家户户的全部心思就是糊口,但真正能填饱肚子的人家着实不多,狗的遭遇当然可以想象了。它经常安静地躺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偶尔看见它走动也是耷拉着脑袋,低垂着尾巴。我常常想,也许它明天就会死去吧。但是,它好像被时光遗忘在了那个小小院子的角落里,偶尔踉踉跄跄地在院子里走几步,以宣示它的存在。它待遇最好的时候,应该是每年的除夕,院子里的人会给它拿去两个馒头,一个白面做的,一个黑面做的.两个馒头同时放下,看它先吃哪个,如果先吃黑面馒头后吃白面馒头,是先苦后甜,为吉兆;反之则为凶。

 这条安静的狗后来却被人们憎恶,因为它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哭。我也听过它悲惨的哭声。在静谧的夜里,它对着月亮,或者对着无边的虚空,从胸腔里发出阵阵悲鸣,如呜如咽,如泣如诉,像是对上天诉说人间的不平,又像对人间感叹天时之不遇,让人心伤,使人落泪。狗主人说,这个畜牲老了,要死了。于是立即有人惦记着,说了几次,主人都没应允,就趁主人不在偷偷把这条狗打死了,扒了皮吃肉。              

 后来,因工作的原因,我经常走乡串户。一天,碰到一家老乡家的母狗下了一窝仔,刚满月,个个毛茸茸的,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晴,特别可爱,就向主人讨了一只。回到家里,找来一个空纸箱,放一件烂衣服,就成了一个狗窝.

 开始,只想到和小狗一起嬉戏的乐趣,从没没想到养狗的麻烦。

我家住在路边,经常有路人、上下学的孩子从门前走过,但是小狗一点不知道世事的险恶,常常跑到路上去玩耍。一次,差点被一个路过的孩子捉走了,幸好被一个熟人看见拦了下来。还有几次,它跟着我跑到集镇上,怎么使唤也不回去,害得我只好把它抱回家锁在屋子里。为了安全其见,我只好买回一条狗链,把它拴在了屋檐下。这样它倒是跑不了了,却改成了叫,白天还好,每到夜晚就叫得人难以入眠。天上月亮出来了它叫,这个我可以理解,古代就有蜀犬吠月的传说嘛,但是下雨的时候它也叫,不下雨不刮风没有月亮的夜晚它也叫。有时候不胜其烦,就吆喝它几声,但是一点作用也没有,它还是照样叫个不停。因为狗的烦扰,家人都怪我,不该弄回这样一个不添欢的畜生。

 这样过了几个月,小狗慢慢长大了,但还是爱叫,而且愈发的吵了,因为大狗的声音显然比小狗更加聒噪。叫得心烦,我就在晚上把它放掉,让它自由一下。它一被放掉,就跑得没了影子。看见它,也唤不回来,你若想靠近它,它就会迅速地跑开。不时有邻居跑来告状,说狗把他家的鸡撵得到处跑不下蛋哪,说狗抢了他家喂猪的食哪,等等。一天,狗从外面衔回一只小鸡,小鸡还活着,它就把那小鸡当作玩具,一会儿叼起来,一会儿放下去。那小鸡显然已经魂不附体了,一双惊恐的眼睛偶尔眨动一下,诉说的也是绝望和无助。我终于痛下决心,准备把这条狗处置掉。

 那日,一个朋友来家里玩,我告诉他准备把这条狗送人。他说,哎,狗肉可是人间美味啊,我们把它打死了吃肉吧。那时,狗正拴在屋檐下,我迟疑了一下,把它牵到门前的场子边拴在一棵树上,说,你敢打就打死它吧。朋友说,这个包在我身上了,当年疯狗闹得厉害的时候,我还是打狗队的呐,哪天不打几条狗啊,最多的时候一天打了8条呢。我就给他找了一把锄头,让他来处理狗,我躲到屋里去了。毕竟是自己养的畜生,不忍心看着被打死。不一会儿,我就听到狗的惨叫。但是,这惨叫声持续了很久都没有停歇,却听到朋友急促的脚步声。朋友是那种比较能说,但是做起来就蔫的队伍。他说,我不敢打了,你看它看我的眼神,好怕人啊。我有些恨朋友的胆小,愠怒到,拴着的狗都打不死,还说是打狗队的呢! 我只好来到场子边上查看,狗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了,头上血肉模糊,歪着头,鼻子里还喘着气,但是一双眼还瞪着,像是乞怜,像是愤怒,显然是活不成了。我对朋友说,它反正也活不成了,你赶快再打两下它就死了.朋友死活不干了。我边说,看你那点出息,边愤然地拿起了锄头。狗在我豪不留情的痛击之下,很快就毙命了,一双祈求的眼睛终于无力的闭上了。

 狗肉当天中午就下了火锅,一起分享的还有另外一个朋友,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我却难以下箸。在他们的一再劝说下,我勉强夹了一块,吃在嘴里横竖无法咽下。狗肉我是吃过的,并不是这个味道。自此以后,我再也吃不下狗肉了,一提起来,就想到那种怪味来,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


过了很多年,这件事被渐渐地淡忘了,直到那天又遇见一条狗。     

那天,我和几个同事到乡下办事,回家时天色已晚,车速很快,因为疲劳大家都昏昏欲睡。突然,一个急刹车,把大家都惊醒了,开车的同事说,路上有个小动物,差一点就碾上了。另一个同事下车一看,说,是一条小狗呢。大家商量说,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就让它在这里迟早会被碾死的,不如带走算了。于是,我们把这条小狗放在从后备箱里寻来的纸盒里带在车上。等回到单位,给它喂食的时候发现小家伙居然晕车呢,但是对肉汤泡米饭很有食欲,吃得很香,居然吃了一小碗呢.

 这条狗养在单位的小院里,大家都很照顾,在周末的时候也不忘给它送吃的。在它长到几个月的时候,突然不见了。有人说,被养狗的人圈起来了;有人说,可能被饕餮者打死吃了。大家在镇上寻了几次,都没有结果,只好作罢。

也许是习惯了狗在院子里的存在吧,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二哥”就从他朋友那里逮了一条狗。他说,这是半条狼狗呢,它的父亲有狼狗的血统。这条狗,通身黑色,只有几处间杂了一点白色,一双眼睛漆黑发亮,挺惹人喜爱的。

单位有个闲置的车库,没有使用,堆放了很多杂物,在车库的入口放置一个木箱,铺一点破棉絮,就是狗窝了。这个小家伙安置下来后,开始还听话,呆在院子里不乱跑,但是时间久了,它就想出院“访问”了,有两次都跑丢了,一次是被对面加工厂的看门老头送回来的,一次被街道上一个小孩逮回家拴了起来是被我们“解救”回来的。没有办法,单位老何找来一条带子把它拴了起来。车库门前和周围的地盘就归它了,晴天晒太阳,雨天就躲在车库里。每天给它端一些剩饭、添一点水,它也挺自在的。虽然,刚拴起来的时候,它也曾不停狂叫表示不满,但是渐渐就习惯了。我们偶尔出去就餐,也不忘给它带点剩饭菜打牙祭。所以,每逢我们从外面回来,它总是欢实的叫着。周末,一般也都有同事去给它添食、加水。

小狗,特别是一条能被一条布带子就能拴住的小狗,让它看门那是骗人的。有一个老太婆经常到我们的小院光顾,她是拾破烂的,说是拾破烂,其实什么都拿,只要你没看见。有了小狗,它可不干了,老太婆一进院子,它就不停地吠叫。但是,谁会在乎这样一条小狗呢。老太婆仍旧是大摇大摆地在它面前晃悠,就是它大了一些,不用布带子拴着的时候,老太婆也不怕它,在老太婆的打狗棒的招呼下,它也只能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它不会跑丢的时候,我们就去掉了它的带子。它常常跑到镇上和那些狐朋狗友在街道上欢快地奔跑、撕咬、追逐。但是,这个小院是它的家,它每天晚上都会睡在车库门前。每天早晨,我6点多钟起床跑步,它就跟在我后面。从镇上的街道顺着上山的公路跑,中间经过一个育树苗的院子。第一次跑到那里的时候,突然一个肥硕的大狗狂叫着冲上铁栅栏,用爪子在栅栏上暴躁地狂抓,它吓得浑身发抖,四只爪子趴在地上,我怎么唤它,它也不敢再前进一步。它一点点后退,最后夹着尾巴逃走了。后来,它终于知道这个庞然大物并不能给它造成实质的伤害,就小心翼翼地突破了这道防线。过了这道防线,是一个村庄。村里的狗很多,有一天早晨几条狗把它这个入侵者堵在了村外,面对体积比它大的好几个同类,它只能是夹着尾巴屁颠颠地讨好。还有一次,路上驶过来一辆摩托,在它惊慌失措时碰到了它。我过去查看时,它一动不动,我抱起它,它四肢僵硬,流下一滩水,那是被吓尿了,幸好它没有穿裤子。我检查了一下,没有发现它有受伤的迹象,放在地上,它突然欢实地跑了起来。这样跟着我跑了几次,它慢慢学乖了,小心翼翼地经过圈养大狗的地方,遇见车辆老早的闪到路边,和村庄的狗也成了朋友。过了一段时间,它居然也养成了跑步的习惯,在我晚起的早晨,它都会跑到我的门外用爪子抓门。于是,每日早晨,一个晨跑的男人后面跟着一条黑色的狗也成了小镇记忆里的一个画面吧。

 好像在一夜之间,这条小狗就长大了。那天早晨,那个老太婆又准备进我们的院子,这条已经长大的狗就龇着牙扑了过去,老太婆猝不及防,趔趄着避让,一边挥舞着打狗棒一边呵斥,在我们的制止下,它才放弃了对这个昔日无视它存在的人的攻击。

也许狗大了,都爱管闲事吧。这条狗开始行使它在这个小院里也是主人的权利,但凡有人进来,它总要扑上去作势一番,有时候只是吠叫,有时候居然要下口咬人的样子。我出去吃早餐时,它也总要跟着,沿途对上下学的孩子猛扑,吓得孩子直哭,让我不得不时时提防它惹事。我们单位是为人民服务的,来的都是人民,要是咬着了还了得?于是,我们总在它龇牙吠叫的时候赶紧出来吆喝它。这样也免不了提心吊胆,怕它惹祸。一天,上面领导来,看见它,说,一个单位怎么能养狗呢。于是,我们不得不准备给他寻个地方了。

“二哥”的朋友开了个砖厂,里面有很多狗。一天,几个工人开车来,说是拉狗。我知道留它不住,就把它抱上了车,让来人把它带走了。这个砖厂,离我们单位不远,几里地的样子,狗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传来。听“二哥”的朋友说,它到了新地方可老实了,那一群老狗,把它欺负的不行,它整天夹着尾巴。后来,又听说它被草丛里的蛇咬伤了,头肿得老大,一只眼好像瞎掉了,不知道能不能活呢。听说这些,大家总要感叹一回。

有一次,我们去砖厂,找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它的影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那是热天,也许是找个阴凉的地方乘凉去了吧。那里的工人说,它挺好的,已经很适应了。

但是,有一天,它突然就回来了。原来是砖厂的工人到集镇上带着它,它一回到熟悉的地方就自己找回来了。在单位呆了几天,“二哥”又联系砖厂的工人来,这次是我和老何一起才把它弄上车,它极不情愿的样子。

又过了一个星期的样子,那是一个中午,我们都在单位食堂吃饭,它突然从外面跑了回来,脖子上还带着一个绳子,一条尾巴摇晃着,及其兴奋的样子,在每一个人的腿上都蹭了一遍。吃罢饭,同事们给它盛饭,我牵绳子让它到车库门口。它一见我牵绳子,就竭力地挣扎,还发出阵阵低狺。我知道,它认为我又要把它送走呢。

后来,砖厂的工人又来牵它去,没有人敢帮忙了。没有其他办法,我们只好决定给他拴条铁链。那天,我们给它拴铁链的时候,它很听话。后来,它一直呆在车库边。时间长了,它也不像原来那样见谁都龇牙咧嘴的狂叫了,但也有个别人它特别不欢迎,不停地作势上扑,狂叫,我们也难以猜度它究竟不欢迎什么样的人。

那天,我们突然发现狗出奇的安静,等我们去看的时候,发现它病得很重。联系了一个兽医,量了一下体温,发烧,打了一针,单位的小姑娘还特意下了一点面条给它。因为是周末,我们安排第二天继续给它打针后就放假了。周一的时候,同事说,狗死了。据说,死的时候和我们离开的时候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大约打完针不久就死了,小姑娘下的面条它也没吃一口。

听说死亡后很孤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没有人能真正知道死后的感觉。

这条狗死后,我经常在不经意的时候发现那些可怜的狗。有一次,我看见一条狮子狗,一身白毛已经快辨不出颜色了,它的前腿被汽车碾掉了一条,走路的时候一蹦一跳的,累了的时候,它的前腿一软就躺下了,显然它被抛弃了,不得不去流浪。还有一次,我看见一条棕色的狮子狗,它的后腿被碾掉了一条,它的走路的样子和前边那条狗一模一样。霎那之间,我突然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不知道是为了狗,还是为了人类。

这个星期天,回去看爸妈。下午看见有一条黑色的小狗,在窗外的院子里戏耍,它的头钻在一只旧皮鞋里,不停地吠叫,我很好奇,以为它的头卡在了鞋子里。后来,发现它是衔着鞋子玩呢。晚上,这条狗突然跑到屋里来了,原来这条小狗是我外甥新养的呢,它的窝就在门外不远的楼梯间。哎呀,My god!

我想起了一本书上一个宣讲佛法的故事。一个人娶了两个老婆,大老婆因为嫉妒小老婆生了一个儿子,就把小老婆的儿子用阴毒的手法害死了。后来,小老婆也隐约知道了事情,抑郁寡欢,不久病死。后来,大老婆就怀孕生了个姑娘,但在两三岁的时候就死了。大老婆不停的怀孕、生产,可孩子总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如是8次。原来,是小婆不停的投胎到这家,让大老婆不停地体验离别之苦,以宣泄内心的积怨呢。

也许,我不该打死那条狗吧,它不停地和我结缘,又不停地和我分离。如今,我明白,在一起或是分离都是缘,不要刻意,更不要伤害或杀戮,一旦伤害或杀戮,必会产生夙愿,就会滋生孽缘。

愿你们在天堂生活快乐,愿你们来世不再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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