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次大捷沉重打击了敌方士气,估计边关会安宁一段时间。
朝庭斑旨,长年作战在外劳苦功高的将士可以择时回京,一来接受朝庭封赏,二来回京休养,解思乡之苦。
大将军统率三军,驻防作战多年,虽说大军不可一日无帅,但他也是人,是人就有需求,回家团聚是合情合理的要求。
于是朝廷再斑旨,这一次由大将军亲自率领众将士回京;而且,皇帝将亲率百官于城门外迎接。休朝三天,特赦京师部分囚犯,以示晋天同庆。
于是京城里里外外洒扫装扮一新,人人翘首以待大将军凯旋回京。
起程这一天,边防的营房里人喧马啸,一片欢腾。别说获准回京的将士,就是没能回去的将士也是满怀欢喜,因为,虽然自己回不去,但可以托同乡战友捎带信件呀、钱物呀,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他们归来时又会把家里人的嘱托捎带过来;再听听他们回去的经历,多少也能一解乡愁,有何不好呢?
于是各个营房里,托付钱物的、信件的;不会写字的找人帮忙代写的,有的干脆口头叙述的,千叮咛万嘱咐,千言万语说也说不尽......
营房里乱了套!
若是平时,早不知换来多少校慰上司的呵叱、驱赶、拷打,斥责他们坏了军纪,但是今天,另当别论。
就是大将军此刻仁立帐前,此情此景,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转战边境六载,他还未有一次回过京师,每次换防、报捷或是传讯都是其他将校领队,作为三军统帅他不可或缺。好不容易换来会天这个局面,他终于可以抽身跟其他将士一起回一躺家了。
麟儿该会笑会跳了吧?也是,都七岁了哪有不会笑会跑的。虽然离京那年他才刚出生,粉嘟嘟一个。
不知他可会喊爹爹?
夫人呢?还是那么娇小伶珑吗?可怜自己能与她温存的次数屈指可数,真是委屈你了,可有想为夫?
大将军缓缓巡视着营房,没有打扰将士们的忙碌。此刻就是再忙乱些也无所谓。他早就安排妥当。敌方那边已被他们打落士气,此刻绝不会想到来侵袭,该担心的是他们,估计他们的高层此刻正在战与和的争辩中举棋不定。何况他也作好了离开的布置,该扎牢的扎牢,该指派的指派,代理人选也已选好:他的同窗好友、同科武进士南宫白。
南宫白,字睿,源城人,十三岁进乡试,十六岁中武举,赴京师求学、师从当朝誉满天下的武子监的监长宇文通,习得十八般武艺、弓马骑射,战书国策,无一不精。三年后殿试,一举夺得殿试第三名。加之长身玉立、风度翩翩,一时风头无二。放榜游街那天,万人空巷,只为一睹南宫武探花的容颜,引得多少少女夜不能寐。
当然——无缘由地想起这些得意往事,大将军嘴角微微一勾,笑了笑——他也不弱,当年武进士殿试他以一分之差稍逊一筹,无缘前三,但也是时人议论纷纷的对象。
就因为这,他得到当朝执掌工部的尚书大人的青睐,当了他的上门女婿,与尚书小姐喜结连理。
而南京白受到宰相女儿的眷顾。
想到这些得意的往事,想到娇妻,大将军不禁心中一热,又不禁暗暗好笑,笑自己毛燥。
是呀,论人生论阅历,虽然他年岁还不高,却已足够任何人回忆整整几辈子了。
十三岁进乡试,十六岁中武举,远赴京师求学,师从武子监监长宇文通,殿试武进士,这些南宫白经历过,他何曾没有经历过?
当然,竞争是竞争,那种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感觉却是除了他们彼此之外再难在别人身上找得到。
于是,好感也在一滴一滴地增长,一点一点地巩固。
多少岁寒窗苦读,弓场磨炼;初离家乡,负笈求学,餐风露宿;乃至与豪门子弟同缘,受尽排挤,互相砥砺,抵足而眠,直至凭才能与武艺折服了豪门显贵,双双考中武进士,得赘豪门,春风得意马蹄骤,一日看尽长安花。再后来投身沙场,枕戈待旦,浴血奋战;多亏了两人的互相照应,侥幸活下,从小小的校慰一路攀升,直至如今的军权在握,一呼百应。正所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一将功成万骨枯”。
只是后来,不但弓马骑射、战书国策样样精通,而且更擅辩才的南宫白渐渐脱离了行伍,转战邦交,俩人抵足共眠的日子才渐渐远去。
这次能扭转战局,南宫白的辩才就功不可没。正是他说服了与辽国接壤的卫国采取对辽的威慑,使得辽国不得分兵两线,大大减轻了他们的压力,接连取得几次大胜仗,打击了辽方的士气,迫使他们在战与和之间徘徊不前——当然,若没有他率领的这些不怕死的将士们的正面御敌,南宫白的辩才是无论如何也发挥不了作用的,这是他们取胜的基础。
不过,据说这次南宫白所以能说服卫国坚定决心,是因为在卫国对上自太后下至御吏的三房四妾都打点了无数财物——自然,这是得到身为当朝宰相一言九鼎的岳父大人的鼎力支持的——由不得卫国的国君和大臣们不答应。
胜利来得有点那个,但胜利就是胜利,值得可喜可贺。
只是——他有些遗憾地想,有多少个日子没有在一起切磋了?
最近他常常找他的副将们比试。不知是囿于他的位阶和从属关系还是惧怕将军的动真格,没几十招便显出败象,这让他兴味索然。
要找一个对手难啊!
尽管这几年两人的交流少了,但感情并未生疏。
在比瞬息万变的战场还要瞬息可变的朝堂里,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君不见党同戈异,尔虞我诈;师生瞬变政敌,同乡少倾路人。但是,对于来自同一底层,经历过共同的苦难,特别是军旅生涯的出生入死,俩人的感情基础不是那些养尊处优、或是虽知人间疾苦然远未历尽人间生死的官老爷们所能比拟的。尽管俩人的岳父分属不同的阵营,两人的朝政见解却相差无几,也顶住了双方岳父的压力。也因此,俩人的岳父尽管政见不同,碍于俩人的关系,终未到水深火热的地方。
这让俩人隐隐然成了少壮派中的领军人物,有望重塑未来的政局。
也让皇帝不得不对俩人格外留意,不只是因为他们在军事和外交上的才能,更因为两人在未来政局走向上的风向标作用。
同时也让那些痴心火中取粟的冒险家们暗中咬牙切齿。
两人在京师的小家庭自然也是过从甚密。
他想,该给南宫白的女儿和夫人带什么礼物呢?给自家人的那一份他自然早就有了——他就是最好的礼物。南宫白的女儿比他的儿子早出生几个月,如今也该是小姑娘的模样了。
尽管内心对南宫白脱离行伍转投邦交有些惋惜,但这对他的家庭倒不无好处。
邦交使节辗转于各国首府,车马劳顿免不了,对于行伍出身的南宫白不值一提;倒是国与国之间、一国内部各种错综复杂的利益派别之间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不亚于战场,他也能应付诺如。
也因此,京师成了他的大本营,得以常年“驻扎”在京师,尽职尽责之余得以尽家庭之责、尽丈夫之责、尽父亲之责,这是将军无论如何也无法比拟的。
儿子叫起叔叔来应该比爹爹更顺溜了吧。
在照顾自己家庭之余,南宫白就没少陪他的儿子和夫人,两家一起出游是家常事,这让想找他们罅隙的人屡屡失望。
想到这里,他有些感激又有些愧疚。愧疚这种感情对他这种手握千军万马,动辄决定千万人生死的人来说是稀缺的。在千万个日夜所作的千万个决策中不允许他携带那怕丝毫这样的感想。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在他的身上仿佛不存在了这类情感,有的只有铁一样的纪律、血一样的冷漠。
然而此刻,在这一片人喧马啸的欢腾中,他的眼前不自觉浮现出自家的绿坪小院、院中玩耍的小孩儿和妻子的呼唤。
他巡视着各个营房,没有制止士兵们的忙乱。事实上,此刻的他就很享受这里的忙乱,在这忙乱的表面流淌着某种看不见的温馨的东西......
在这一刻,他们是平等的,他不再是手握众人生死的高高在上的战神,别人也不再是任凭他驱使的士卒。每个人都是某个家庭中的一员,某对父母的儿子,某个女人的丈夫,某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孤守边塞、历尽枪林箭雨九死一生而离家日久急于归家的离人......
南宫白出现得太及时了,他想,解了他的临时统帅人选之困,对于回京这段时间由谁来暂代统帅之职他可是费尽了心思。尽管当前战局稳定,也不能不提防辽人中的忙命之徒不顾一切作出冒进之举,所以这统帅人选草率不得,以南宫白的统军经验与心思慎密正是上上之选。
而南宫白的出现纯属偶然。
五天前,他正在帐前空地上和下属们校技。名为校技,实则是惩戒和处罚上次战斗中作战不力者。
有那么几名校尉,看似服从命令,进则进,退则退,循规蹈矩,无可挑剔,但在身经百战、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军眼里,他们的小心思亮如烛炬。
表面上,军纪处罚不了你,但他有的是方法。你不是耍小心思吗,那我也给你耍耍心思——找这些人“校技”便是他的独门秘诀之一。尽管私下里为某些人诟病,认为将军动用私刑,将军却乐此不疲,每次都兴致勃勃。
此刻,站在他五丈外的这位校尉便脸色如土,握剑的手难以自制地颤抖。他觉得自己在将军眼里纯粹就是一头猎物——虎视眈眈!他心里后悔死了,真想抽自已耳光。怎么当时忘了将军“铁阎罗”的治军恶名,竟一时鬼迷心窍起了趋稳避险的小心思,逃得出战场你逃得出他的魔爪吗?
四周观战的将士们密密实实,时不时隆然叫好,大呼过瘾;有时又唉然叹声,为那名优秀的对手竟然没能一剑削掉将军的袍角惋惜不已,机会难得呀。
观摩将军和校尉们过招是一个难得的提升自己的机会,所以围观者总是里三层外三层。
这也是将军的目的之一,除了惩戒、处罚也有提点、奖励的用意——对奋不顾身、舍生忘死者,以及让众多围观者得到整体的提升。
此刻,众人都看出了这位校尉的紧张不安,也都立刻明白,这又是一位上次战役中意若临阵脱逃的怕死者。众人有同情的,有捏一把汗的,然而更多的是不屑。
不说为朝庭为皇帝效命,光是上了战场就由不得你不拼命。越是怕死者往往死得越快,更糟糕的是还连累了弟兄们——可能你的一个掉头鼠蹿就让众人蒙圈,分不清敌人的主攻到底在哪,瞬间的迟疑便给了敌人淹杀上来的机会!
校尉拼命控制着握剑的手,他不想丢脸,但脸已经丢了!
士可杀不可辱!此刻的他内心反而激起一股荣誉感。他仿佛听到将军鼻孔里发出的那一声“哼”,这是不屑,表示他决不会留情,那怕自己已经悔过——一切都得按照他的规矩来。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得“躺”下十天半个月——不,怎么可能让你躺下,你得带伤上阵。这是内伤不是外伤,就连医卒有时都瞧不出来。如果接下来有一场战斗,他的危险系数将成倍提升,十有八九得死掉。
他恐惧的正是这个!越怕死者死得越快。
“不!我不甘心!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活!!我要斩下你的袍角!”校尉在内心咆哮着,又羞又惧,又恨又怒。
将军有规定,只要在比斗中斩下他的袍角,便算赢,随时可以结束。
校尉两眼渐渐冒火。
将军满意地看着,他要的就是这样的野兽,说是处罚,也不无调教的意思。
众人捏了一把汗,开始鸦雀无声。
将军的危险系数不是没有,困兽犹斗,不可小觑!就曾经有人在将军的胸前捅了一个窟窿——将军赏了他一碇银子。
曾经有御吏弹劾:私设刑堂、破坏军纪、公报私仇、治军残忍、破坏团结、军心涣散、土卒们送弹号“活阎罗”。
皇帝问他,有何反驳。
将军回了一句:书生之见,瞎逼逼。
“报!——使团遇袭!——”远远一声凄厉的呼声箭矢般刺耳而来,打破了眼前紧张刺激的局面。
众人怵然掉头。
将军抛下他的对手。
围观的人迅速闪出一条路,来人跌下马,趔趄着冲到将军身前,伏地不起:“使团遇袭,快去救他,将军,再慢就来不及了!——一”最后那一声声嘶力竭。
他?来人的眼神暗示让将军眼前蓦地冒出一个人的名字:南宫白!
他不敢披甲,来不及披甲,冲上帐前的战马,挥臂一呼:“集结、出发!落后者斩!”
一人一骑沿着那名信使的蹄印骤射而去。
众人一懵,这就集结了?但二活不说,纷纷冲向各自的战马,有披挂的也有没披挂的,挥刀策马,紧追将军而去。
虽说这“集结”不合军规,但抛下自己的主帅不顾,朝庭问起吃罪不起;再说也没有人想要抛下自己的主帅。
骑兵飞奔在前,长矛步卒紧跑在后,渐渐跑出了队列。校尉们先身士卒,紧盯将军的身影不放。
有副将留守营地,布置防御,做好迎敌的准备。
看似卒不及防的无缘由命令,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那名刚刚还在等待将军判决的校尉突然发现众人抛下他,一阵风似地飞驰而去,懵在原地。但他没有懵多久,内心便狂跳起来。这是个好机会、天赐的好机会!如果此刻他先身士卒、舍生忘死博杀一回,将军会不会饶过他?……不一定,但不防一试,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吗?——无!
他迅速冲上战马,疯一样嘴里怪叫连连,没命地抽打着跨下战马。
他要赶到将军身前,让将军看到他;他要跑到众人前面,让众瞧瞧他的血性;他要一雪前耻,他要当一名合格的威武大将军,凭什么他不可以?!他要让所有人都瞧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有的耻辱、喷怒、怨恨和恐惧,此刻都找到了突破口,喷薄而出。
众人被他抛在了身后。
众人一怔,刚刚还被他们所有人鄙视的这名校尉竟然跑到了他们所有人的前面?
看着这名紧紧追在将军身后两马距的校尉,众人心中激烈不满起来,更加紧抽打自己的坐骑。
一支疯兵神将,像剑又像会拐的箭矢,劈过荒丘射向丘峻深处——烟尘都来不及扬起。
不是所有的人都失去了理智,有人顺势纵马跃上最近最高的一个山头。一个、两个,纷纷有人跟着纵上山头放日暸望。前方有喊杀声传来,显然使团遇袭的地方快到了,此刻要紧的是察看地形,研判敌我双方的情形,再放马一搏。
“将军,敌人前方有援军——虎卫!虎卫!!!将军小心!”有人喊道,没命地,语声中带着愄惧。
虎卫,辽军的最强队伍,据说遇上的人十死无生,是辽军实力中的实力、精锐中的精锐,极少参战,几乎成了传说。这次竟然出动了虎卫,可见袭击的人物有多重要。
而目前,唯一猜测到辽军伏击目标的人只有一个:将军。
虎卫的目标——无论从个人感情上还是为大局着想,这一战他都不能失手。虎口夺食、务必虎口夺食!
务必安然无恙把你带回来,他想。
不用山头的人提醒,根据逆风飘来的尘土气,他已经判断出来。
情况比他想象的更加危急。
跃上山头眺望的人越来越多。因为赶来增援的虎卫显然也发现了对方的援军,但对方的人马零零落落,显然仓卒应战,来不及集结大部队,而已方旗帜鲜明,披挂齐整,是有备而来的大部队。于是他们故意加大了动静、大声咕噪呐喊,同时加快速度纵马狂奔,意图先吓坏对方。
不少人就被对方的阵式吓住了,开始踌躇不前。他们回望身前身后,孤零零百八十骑,步卒虽然也紧紧追赶在后面,但显然赶不上这场能斗了。
他们这些人行吗?
眼看大将军一人一骑直向前冲去,身后就孤零零几骑能跟上,那名校尉便是其中一员。此时,他不再呐喊了,搏斗在即,力气要集中到手臂,不能浪费在嘴巴上。
将军知道,现在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放弃,机会每每稍纵即逝,没有多少人知道,你其实是可以成功的。
但在这场战斗中,单凭孤勇者也是不成的。
“后退者斩!!!”传来将军的吼声。
距离虽远,声若投矛,投进了众人的耳朵。
山头上众人猛然醒悟,若让主帅身陷囹圄,临阵退缩者死都是小事。
众人一按马头,纵下山头,再次紧追将军身后,没人再察看敌情。
狭路相逢勇者胜。
百十人百十骑迅速冲进围攻使团的山谷伏兵,把对方的队形冲得东倒西歪。
伏兵,隐蔽第一,人数本不占优,尽管将军的人更少,但挟来势之勇,又志在必得,没几个回合便把对方砍得七零八落。
这些人做梦也想不到,眼看到手的大鱼竟然引来了一个活阎罗,要自已命的阎罗。
前面的虎卫显然看清了对方援军来者向人,顿时吼声震天:“活捉敌帅,赏金万两,官进都卫。”个个争先,人人奋勇。
虎卫的首脑虎丘是真的兴奋,本以为钓到一条大鱼已是干载难逢,想不到又引来了一条。这下更好,一网打尽,一举扭转战局,乘势踏平敌方边境。
只要我们赶上,再多大鱼都能吃下,他想,他有十足的信心。
他的判断没有错。将军纵然再神勇,这些人再精锐,甚至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将校中的将校,人数太少也如羊入虎口——虎卫就是虎卫。
他兴奋地驱赶着自己的铁骑,潮水般向着峡谷淹去,蹄声隆隆,震颤着地面。峡谷两侧的山壁,大块大块的岩石开始塴落......
铁骑终于抵近谷口,虎丘兴奋得红了眼,一声令......
呼隆隆嗷溜溜一声,有如蛟龙出水、虎脱泥塘,将军的骑队箭矢一般冲出谷口,向着广阔的天地驰去。
抵近谷口的骑兵猝不及防,被这谷中射出的“箭矢”吓了一下,前蹄一抑。
虎丘气极怒极,呼诉道:“追!!!”骑兵潮水般掩杀在后,紧咬不放。
将军的骑队丝毫不敢松懈,拼尽全力向着营地狂奔,速度比来时只快不慢。
这是一场拉锯战,比的不是力量,也不是数量,而是速度。
营地在望,众人放松下来。将军振臂唿啸,众人振臂唿啸。
留守的将领早就在营外列阵以待,旗帜鲜明,这时,也举矛欢呼,为将军区区百八十骑就虎口夺食振臂狂呼。
虎丘虽然忌怒攻心——这是他人生莫大的挫败——但并未失去理智,抬手挡住了潮水般的铁蹄。辽军几次大败后元气大伤,此刻冲上去跟对方决战乃不智之举。
在对方遥遥相望的欢呼嘲弄声,他发出手势,铁骑慢慢调转马头,向已方方向疾驰而去,很快消失不见。
众士卒簇拥着将军的骑队和使团往营帐走去。
这其中就有那位未来得及被将军处罚的校尉。此时的他意气风发、趾高气扬,跟几个时辰前接受将军惩罚的样子判若两人。尽管还不确定将军是否会放过他,但他已经在众人面前找回了尊严,更重要的是找回了做为一名军人的血性,接下来他将坦然接受将军的挑战,
——不过,接下来几天将军都没找他,好像忘了他的存在,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将军驱散了其他士卒,集结所有此次随他出战的骑兵将校,进行了一场严厉的训戒,以及感谢他们的奋不顾身,告诉他们将在功勋薄上给他们记上重重的一笔
众人在欢呼中解散。
将军钻进自己的营帐,和南宫白商量起后继事宜。
南宫白受了伤,躺在榻上。
依将军的意思,短时间内南宫白不宜颠簸劳顿,理应留在边关;自己回京这段时间便由他代理军务,以便自己放心返回京师——这个理由南宫白无法拒绝,只好同意了。
将军满心欢喜,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南宫白暗叹一口气,知道这家伙准是又起了较技的念头。
两人从少年同窗到投身沙场,隔三差五都要较量一番,从未停止;直到南宫白脱离行伍转投邦交,两人见面少了,切磋的机会自然也少了——将军想当然的认为。
素不知南宫白的心态已经变了,这一点恐怕连南宫白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避免与将军见面,避免与将军搏斗。
南宫白知道这一战是逃不掉的,叹一口气。
两人击掌为定,待将军从京师归来、南宫白痊愈,两人就在军中大战一场,让全军将士作见证,一较输赢一一其实输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痛快。
当将军走出帅帐,向自己的下属宣布这个消息时,帐外众将大呼过瘾、满怀期待——这又是一个难得的观摩提升自己的机会。
于是大将军请旨,在他回京这段时间由南宫白暂代统帅之职。
朝庭准许了这个请求。
朝庭作此安排有两层意思。一、南宫白帅才一流,因伤不能返京就地暂代统帅顺理成章,无人反对。二——这是一般人想不到的——南宫白一行遇袭一事不能等闲视之。他出使卫国,肩负着联卫反辽的重任,支持的人多暗中破坏的人也不少,朝内朝外概莫能外,让他们一行留在边境便于调查——当然是暗中。
大将军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但这与他无关。
正盘算着,一名甲胄鲜亮的士卒迎面走来。
他认出这名士卒正是南宫白的一名贴身侍卫,别的千千万万的土卒他不可能识得,南宫白身边的人他还是识得几个的。
看对方有意要绕过,他喊住他:“小侯,这是去哪?”他知道,南宫白的营帐离这儿还有点距离。
“禀告将军,小的有封家信要托一零六营的同乡带回家。”小李敬了个礼,有些尴尬。
“噢。”他瞥见对方挎着一个包裹的手上还捏着一封信。作为一名高级将军受庞的贴身侍卫,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的私人家信放在将军的行李车里寄回,很多人把这作为自己的特权,寄回老家的信也特别有面子。虽然随军纪律官会检查,但对这点小事不会认真的。
看到大将军的目光,小侯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那快去吧。”大将军善解人意地挥了挥手,看出这名士卒并不愿意和自己交流。
小侯应一声赶紧钻进将军身边的一个营帐,那就是一零六营的帐篷——将军正好拦住了他的路。
大将军巡视一番,返回自己的帐篷。坐在案桌前,想了想,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绿绸包裹,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小孩玩什,边疆异族人的小马、弓箭、陶笛、陶马等等。可以看出适合各个年龄段小孩玩的都有,从一岁到七八岁。其中有些女孩的,是特为南宫白的女儿带的,每次收集他都不会忘记。上次离开小丫头已经会叫叔叔,而他的孩子还在呀呀学语。
这些玩具已经收集了五六年,无暇寄回,留到了现在,现在总算可以一并带回去了。
上次离开京师麒儿才出生没多久,如今六年过去,看到有些已不适合的他捡了出来。想了想,又放回去,扎紧。
当然,带见夫人和南宫夫人的礼物,他也不会忘记,那在另一个箱子。只是边塞苦寒之地适合女人家用的东西实在不多。京师的花花世界要什么没有?脂粉、膏腴......
他的心飞回了京师……
翌日,在大将军的带领下,众人踏上了回京之路。
跋涉半个月,终于抵达京师城门。
迎接盛况是空前的,闻讯赶来的百姓挤满了道路两旁,水泄不通;特别是家有男儿在军队的,早早赶来,希望能等到归家的儿子、丈夫或父亲。
皇帝率百官一早就等在城门前,一动也不动,无人敢吭声,尽管已等了老长时间。
皇帝还算年轻的脸是圆阔的饱满的,特别地充满激情,从未像今天这样神采奕奕,尽管已等了五六个时辰,他完全不觉得疲乏。
是啊,朝庭等这一场胜利——尽管还谈不上是胜利,就是形势好转而了——已经等得太久了。从大军开拨到今天已经整整六年,这六年里,为了取得战争的性利、反击辽人的背信弃义,维护边境安宁,所有阶层、尤其是底层百姓付出了太多太多。试想,谁家的男儿没有上过战场?那得胜回朝的固然幸运,那尸骨无存者又有谁来过问?所以,皇帝的心是激越的、振奋的,又是沉重的、冷静的。虽说取得了几场大胜仗,重挫了对方的锐气,毕竟还未取得完全胜利,接下来还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
但胜利就是胜利,无论是皇帝、朝庭还是百姓都太需要这场胜利。胜利就意味着希望,前方就是暏光,只要齐心协力再努把劲,不愁打不垮强悍的辽人,最终结束这场梦魇,还我朝郎朗乾坤,让百姓安居乐业。
士卒们尽力维持着道旁的秩序。
百官不出声,不意味着道路两旁的百姓不能出声。所有人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压抑又激动,焦急又幸福;特别是家有从军男儿的,不知这一次能不能等到他归来?听说打了大胜仗,会有丰厚的赏赐,但跟孩儿的性命相比,又有谁在意这些呢?......那不过是个添头。
“来了、来了!”远远的前方有人喊起来。
一个人,又一个人;一群人,又一群人,他们喊起来,挥手招呼。
隐隐的有蹄声传来,淹没在欢呼中。
渐渐地,由远及近,仿佛一排浪涛,翻卷着,呼啸着,从人们的头顶、挥手欢呼的头顶,唰地一下子涌过来,那景况蔚为壮观又奇妙。
百官也骚动起来。
皇帝抬眸远眺。
司礼监一声令下,早已严阵以待的礼仪队伍铆足了劲,“喧嚣”起来。
欢迎仪式持续了三个时辰,才告结束。
将军传令下去,队伍原地解散。
喇叭声、唢呐声、颂唱声顿时偃旗息鼓。
人群中有那么刹那间的寂静,接着,炸起一片一片,又一片,不要命似的、疯了一样的哭声、笑声,此起彼伏,不可压制也没有人压制,似乎刚才那几个时辰的仪式不过是一场序幕,现在终于进入了高潮。
人们蜂涌而上,搂抱着各自的儿子、丈夫或父亲,抚肩捶背,双哭双笑;叔伯子侄、兄弟姐妹们相拥抬起自己的兄弟,抛起放下、抛起放下,山呼海叫,表达着心中的敬仰和自豪——无法抑制的自豪。
众百官默默地看着,他们算是完事了,这一刻他们才发现,原来真正的主角不是他们,而是他们平时瞧不起的老百姓。为了这场战争、为了国家的安宁和幸福他们付出了太多、也牺牲了太多,他们才是最有权利表达自己的爱和恨、眼泪和笑声、悲伤和幸福的人。
看着这片笑多于哭的场面,皇帝的内心喜悦多于心酸,吩咐起銮回宫。
百官乘轿的乘轿,骑马的骑马,也纷纷打道回府。
入夜,宫里鼓乐齐鸣、载歌载舞为有功将士洗尘接风;百官们杯觥交错、红光满脸好不快哉!
京城内外张灯结彩,说唱耍技,人流如织;酒肆茶楼人满为患,天南地北,高谈阔论,不知所云!
军营里同样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呼玄喝六,不亦乐乎!
一个比节日还要节日的日子,人们畅欢畅饮,通宵达旦。
几天后,激情消退,欢宴结束。
朝堂上协商起有功将士们的封赏、升迁。
军营里则忙着安排土卒们的犒赏、轮休。
大将军端坐帐内处理着军务,都是些关于军士们的赏赐、升迁、轮休的批文,轻松而繁锁,跟边防的事务截然不同——尽管具体的事务不需要他亲自处理,自有军需官、下属和宫中的人协调安排。
有人抑帘进来,拱手道:“禀将军,有事禀报。”
将军抬起头。
“昨晚有犒物失窃,在搜查中发现有、有......”
“发现什么?”
“发现了几样东西。”
将军眉头皱起来,这种小事也需要他过问?
军士赶忙道:“卑职认为此事跟将军有点关系——不不,小的是说那些东西里有几样应该是将军的东西,小的不教私自决定,所以特来向将军禀告。”
“哦?”将军好奇起来,“我的赏赐宫中另有安排,不跟兄弟们一起,有什么东西是关于我的?”军士组织了一下语句,道:“是这样,我们在搜查各个营房时,发现了一些东西,里面、里面......”
将军瞥了一眼下属挎在手中的一个墨色有点眼熟的小包裹,有点不耐烦道:“拿来我看!”
军官把包裹轻轻搁到将军的案几上,退到一边。
解开结,里面几样不多的物件,风筝、刀剑、陶马.......明显是小孩的玩具,都非常别致小巧,难得一见;还有几件北方少数民族才会有的女人的衣服饰物,虽然只有区区几件,却时髦雅致得他都暗暗眼馋,心想这些东西要是送给夫人?另外就是........
将军别过脸,淡淡道:“不错,确是本将军的东西。你在哪里发现的?”
“在一零六营老李的包裹里找到的,小的已经将他单独关押,留待将军审问。小的认为这是盗窃,但他就不肯承认。不过......”
不过什么?将军的营帐守卫不可谓不严,有谁能闯进来?何况小小一名士卒;再说这些都不是很贵重的东西。将军虽说治军严厉,也颇受众人的敬愄,谁会做这样的事?
“你错了,这不是盗窃,这是我前些时间丢失没找着的东西,被他捡到——你到军需那里以我的私人名义支取一碇银子给他,替我谢谢他。”
“是。”军士习惯性地回复道,却站着不动,将军的处理出于意料,他没反应过来。
“把人放了!”将军不满道。
“是。”军士赶快转身往外走。
“等等。”
“这件事都有谁知道?”
“只有小的和一名搜查的兄弟,小的没让其他人插手。”
“很好,去吧。”
军官走出来,松口气,心中疑惑却不愿深究,他负责执行就是。听将军的意思,这事不想让其他人知道,那得嘱咐下另一个兄弟别到处张扬;至于这个老李,也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竟有这样的小小奇遇?
将军推开那些公文,也不看案几上的东西,在帐内走起来......
回来几天了?竟还没能回家一趟,自己离开得实在太久了,此刻人在京师却还是咫尺天涯,隔着一道沟壑。
麒儿怎样了?夫人怎样了?是不是变得我都不认识了?麒儿见到我会喊爹爹吗?妻子会委身扑来吗?——他突然变得有点不确定起来,内心焦灼不安。
他转头,望着几上那个小小包裹,眼神复杂起来......
几天后,犒赏分配完毕,众人的轮休也安排妥当,于是各回各家,迅速飞奔出营,作鸟兽散。军营冷清下来。
将军收拾物什,鞍上搭着大包裹,大包裹里套着小包裹,跨马出营门。
哒、哒、哒的啼声敲打着京城的青砖石板。
时近黄昏,巷子里已没有小孩玩耍,都被父母叫回家准备晚饭。这里是达官贵人的豪宅区,行人车马已经很少。有淡淡的饭香、酒香飘出......
他终于拿定主意,策马进入另一条窄巷,这里有小门。
他拍门。
他算得不错,来开门的是张老苍头。
张老苍头是他最信任也最稳重的一位老仆人,陪他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不离不弃。
主仆相见,一番感人的问候。
将军拍拍老仆人的肩膀。
他解开包裹,从里面拿出那个墨色小包裹,送到老仆人的手里,吩咐一会给夫人送去,就说是军营送来的,但别提他。
老人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你别管,送去就是。”将军再次咛嘱。
凭老人相处日久对他的了解,总觉得这个包裹不同寻常,虽然少爷故作轻松,但六年征战从后门回家,这像话吗?
但他不再多问,少爷这么做就有少爷的道理,他甚至都不会打开看一眼。
将军系好马,大踏步从后廊走进前面庭院。
如他所愿,院子里一名六七岁的小男孩正在踢着键子,妻子守在一边,半蹲着拍手叫好。几名丫鬟端着糕点站在一旁观看。
妻子还是那么娇小雅致、清丽可人。
“麒儿!夫人!”他叫道。
女人一呆,不敢相信声音传来的方向。
她慢慢掉头,疑眸细看,待确定无疑,大喊一声奔进他怀里,嘤嘤哭泣。
将军本来又惧又怕,继而狂喜,抱着她的肩膀,轻轻拍打,有种失而复得的虔诚。
小男孩手握键子忘了踢,瞪这个陌生人。
“麒儿,过来、过来......”将军轻声说道,招手。
而妇人只顾哭泣忘记了孩子。
孩子瞪着他,先是后退几步,对母亲的行动基是不解,继而,果断大喊一声:“爹!——”声若娇啼,长扑而上。
将军一把抱住他,左手娇妻,右手幼儿,心脏蹦蹦狂跳——千军万马都未曾让他如此心动!
小孩捶着他的胸膛,一边喋喋不休地语无伦次地叫嚷着:“爹,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爹,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爹,你去哪了?爹,你去那了?你可知道我很想你,娘也很想你......”
将军脸上带花,一边听一边笑,笑中带泪,任孩子拍打。
不知何时,院中围起了所有的下人,大家欣喜地看着,不敢出声,包括老苍头有几次都欲言又止。
夫人渐渐止住哭声。
将军轻拍着她的玲珑娇肩,发现了众人的围观。
夫人这时也注意到了,不禁破涕为笑,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抹掉眼泪。
老苍头上前,恭敬道:“少爷、夫人,外面天凉是不是回屋说话?”
将军忽然发现,天已经黑了。
他一手拉着妻子,一手牵着儿子往大厅走去,突然想起什么,叫道:“张叔,我带回来的......”
老苍头笑眯眯道:“不屑少爷吩咐,老奴早已放到桌几上。小少爷、夫人快去看吧。”
“麒儿、夫人,快瞧瞧我带给你们的礼物。”将军哈哈大笑。
“张叔,吩咐下去,多做几样菜,把我前几天准备的食材都拿出来。还有,让大伙也多加加菜,别拘着,让大伙都高兴高兴。张叔这几天辛苦了,回头我让人给你整几套衣服。”夫人回头吩咐道。
老苍头一叠连声,连连应允,高高兴兴地去了。
众下人也高高兴兴地散去。
大厅里,看到这么多别致的小玩意,孩子高兴坏了,马上拉着父亲要他陪他一起玩,仿佛要父亲把这些年欠他的所有陪伴也一起要回来。
将军一边应承着抚弄着儿子,一边盯着妻子说道:“夫人,你看看,这些可有你喜欢的?”
妻子笑了笑,却没有打开,道:“只要是夫君带的,妾身都会喜欢。”
“夫人就不打开看看?”
于是她笑了笑,慢慢解开包裹,翻拣一番拎出一件霓衣来,左右比试着,咯咯笑道:“夫君好眼力,这一件正合妾意。”
“是吗?”
“夫君说哪里话,只要是夫君送给妾身的东西,妾身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那就好、那就好。”将军道。
“少爷、夫人,宴席已经摆好了,请少爷、夫人还有小少爷移步膳厅。”老苍头进来禀报道。
一家人移步膳厅。
膳厅里,酒菜琳琅满目、精致丰盛,自不必说,也不屑说。自从踏入家门,将军就有一种如入异境、恍若隔世的感觉——是因为离家太久吗?还是征战沙场见惯了死亡?妻子笑意吟吟;儿子一边喊着“爹爹”一边跟他争抢食物。
他得意起来,对饮言欢。
不是没有离开过,只是从未像这次这样久;不是没有享受过天伦之乐,只是从未像这次这样失而复得倍加珍惜。
这一切都值了,不管是饮毛茹血还是弓林箭雨,为这一刻都值了。
正当言笑晏晏,老苍头进来,鞠了一躬,手臂里挎着一个墨色小包裹,请示道:“夫人,军营有人送来一个包裹,说是给你的东西。”
夫人猛地一怔,把壶的手僵在那里。
她放下酒壶,道:“哦,娘家的表弟又给妾送东西来了。”
“哦,夫人在军队还有一位表弟,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夫人勉强笑了笑,道:“夫君有所不知,这是一位远房亲戚,早年前已经不来往了,许是因为夫君当了大将军的缘故,时不时的托人寄来一些外头难得一见的玩意,将军不必在意。”
“是些什么玩意?怎么说是冲着我来的?倒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也没什么,就是小麒儿平时玩的一些玩具,稀奇古怪的都不值什么。”
“是吗?麒儿,待会带爹瞧瞧,这位表亲都给你带了些啥,好不好?”将军逗弄了一下儿子,道。
“好——”儿子满口答应,兴冲冲的马上就要跑去拿来给父亲玩赏,显然这些玩意很中他意。
将军赶紧拉住他:“别急别急,吃完饭,待会玩,爹爹跟你一起玩。”
“至于需要什么帮忙,暂时倒没什么,夫君不必挂心,这些我们以后再说。来来来,妾给夫君倒酒。”
“嘿,夫人说哪里话,既是自家兄弟岂有不关照的道理?回头给我说说,他在那区那营,我让人打听打听。”
夫人秀眉微蹙,道:“将军一向不喜欢这些苟苟营营的事,所以妾身从未向将军提及,将军既是有意,妾身以后再向将军细说。”说着给丈夫满倒一杯。
将军举杯,道:“好、好,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明里不行,私下关照一下还是可以的。”说着一饮而尽。
夫人徐徐放下酒壶,冲老仆人道:“放我房间去,我待会再看。”
老苍头看了少爷一眼。
将军冲他挥挥手。
他鞠一躬退了出去。
对饮继续。
饭罢,一家人来到院子里,孩子把近些日子玩得最喜欢的小玩意都搬了出来,与父亲一起玩耍,一起分享。
将军又高兴又内疚,又有点、小小的......嫉恨。这位“表亲”的礼物可真不简单,真的是稀奇古怪各式各样,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
也是,从孩子一岁的时候他就离开,一直待在那风卷黄沙、天苍苍野茫茫的地方,长年累月面对的都是冰冷的金戈铁甲、枪林箭雨,不是忙着行军布阵就是绞尽脑汁忙着破解敌人的各种阴谋诡计,哪有心思哪有空闲去忖度小孩的心里?想到这里,不禁又心生感激,亏得他陪了自己孩子这些年。
他又看了看站在身边笑语盈盈的妻子。六年时间过去了,妻子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一点也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变吗?
妻子找了个缘由回了一次房,出来时换了一件衣裳。
月上梢头,庭院里亮如雪。
小孩玩累了,在大人的哄诱下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下人们都已歇息。
夫妻俩人躺在塌上推心置腹。
“将军,”妻子突然神情严肃地问道,“听说回京前经历了一场恶战,可有此事?”
“夫人指的是那场恶战?”恶战很多,场场都是恶战。别说回京前,就是回京时都得小心提防会不会被人袭击——越是接近家门口越是松懈,就越是给人袭击的机会——敌人来自朝内朝外。只是夫人怎么突然问起这种事?
夫人眉尖紧蹙,忧心凝神道:“听说那场战斗南宫白都受了伤,可有此事?”
“噢,原来夫人说的是这个。”将军懒懒道。
“夫君,妾说的不是他,妾是担心夫君有个闪失。”夫人楼着他的胳膊撒娇道。
“噢,我明白。”
“再说,我关心他又有什么不对?你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麒儿还多亏他照顾呢,要不然、要不然,这孩子、这孩子,不知多......”夫人有点说不下去了,“就是我、就是我......”
将军搂着她的肩膀,轻拍道:“我知道我知道,委屈你和麒儿了;唉,我理解、我理解......赶明天我们和麒儿一块到南宫府上走一趟——我有多久没去了?......那会南宫还在军队......那丫头想必也有我们麒儿这么大了吧?”
夫人一笑,道:“那是自然,雪儿比麒儿还大一岁呢,岂会落后咱们麒儿?听她娘说,赶明儿还要给她找个先生呢。”
“哦,都开始上师塾了!咱们麒儿可不能落下。”
“那是——可是将军,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夫人摇摇他的手臂。
“什么问题?”
“南宫白到底有没有受伤?”
将军空着的那只手慢腾腾地撑一下塌,虎背向上挪了挪,稍稍挺一挺腰更贴住床榻护板,轻描淡写道:“受伤是受伤,不过,就是一点轻伤,没什么大不了。”
“噢,那就好那就好。”
“夫人对南宫白倒是挺在心的——不,我是说,关心他是应该的。凭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情谊,凭我和南宫白的过往,关心一下他都是不够的,为了他、为了他们我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将军两眼炯炯。
夫人的头渐渐低下,捻着被襟。
“夫人是从哪里知道的?这可是军机要秘。”将军转移话题,开玩笑道。
说是玩笑,却确实是军机要秘,南宫白遇袭一案朝庭正在加紧调查,在事情调查清楚前是能隐蔽就隐蔽的,他不相信夫人能从大街小巷上打听到;虽说军队回京总会有很多讯息从士兵们口中传扬出去,沸沸扬扬。但在这之前,所有参加过这场战斗并了解其内情的将士都受到了严厉的警告,没有谁会冒着丢掉前程、甚至是杀头的危险泄露出去。
那她是从哪里知道的呢?尽管他已经猜到,却还想确认一下。
“大街上很多人都在说,丫环们打听来的。都说南宫将军没有随军回京就是因为受了伤——好了,将军,咱们不聊这个,说说麒儿的事吧。”
“好,好、好。”果然,她压根不提那封信。
抚着她的秀发,两人继续厮磨温存。
夜渐深。
他搂着妻子的香肩,喃喃道:“为夫离开得是不是太久了?六年,弹指一挥间,有多少个六年啊?真是苦了夫人了......”
“将军说哪里话,无论将军离开多久,妾身都会等着将军。”
“真的?”
“真的。”
“夫人太好了。”一个吻,从唇角滑过,掠过细白的脖颈,飘向半敞的胸襟,压着雪白的乳峰,一阵浅娇瑟瑟......
那一夜,梨花带雨,虎啸猿啼。
众下人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中只觉声声刺耳又心痒难挠,直到月落西天。
过后众人回想,心中释然。
第二天,将军携夫人孩子拜访了南宫一家。这是自然而然的,多少年来两家亲如一家,京城无人不知。
遍布京城的耳目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们,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传导到朝堂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各派老爷的耳中,只因为他们都把这两家的距离亲疏当成了未来朝局变化的风向标,不得不为之。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未见丝毫异样。
对京城及至全国老百姓来说,这自然是好事——除了某些人。
两家相聚,自然又是一番热络。完了一起出游,这是多年来两家共同节目。
驾着用战车改装来的京城中绝没仅有的八驾华丽敞蓬大马车,带着两家人,两位夫人,两个孩子,放开四蹄疾驰于京城的大街小巷。只要是两位夫人、两个小孩想看的、想玩的地方务必踏到,让她们逛个够、玩个够也买个够。
只是这一路驰聘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但一看是将军两家人,立刻又释然。
是啊,孤身在外为国戍边,难得回家一趟,放浪一点又有何妨?将军辛苦了,所有的将士都辛苦了。
两天后,南宫夫人礼貌地推辞了将军的邀约,把时间全部留给了这难得一聚的一家人。
将军更加放荡形骸了,驾车的吆喝声振聋发溃,八驾马车三十二蹄齐翻飞,如跃云端。小麒儿拍手叫好,大呼过瘾;妻子则紧紧抓着厢栏。
将军回头笑道:“夫人,为夫的驾车技术如何?”
妻子勉强笑笑,脸色发白,道:“哪里,将军的技术谁人敢比?——快了快了!”
将军仰天哈哈大笑,对儿子道:“麒儿,你说呢?’
“好啊!爹爹,再快些再快些!!”
“好咧——不愧是我的儿子!!”又是一阵更加风驰电掣的狂奔。
路上行人纷纷躲避,慌里慌张、慌不择路。
幸亏他的驾车技术确实超凡,无论速度多快,看似横冲直撞、横行无忌,却愣是没撞到一人一物,有如沙场纵横,如入无人之境。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京城,闹得沸沸腾腾,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津津谈资——没人表示意见。
将军的心情众人是理解的,何况也没出什么事。若是换了那家纨绔子弟这般胡闹,众人早就指指戳戳了。
所以最不满的也唯一不满的就是那些贵家子弟,但都敢怨不敢言。
五天后,正当众人以为这一幕将在京城持续演下去的时候,将军恢复了常态。
这么些天,城里城外,该看的该玩的,该去的该想的都看了、玩了、去了也忆起了,这里早已成了他的家——尽管离去多年。
他的情绪稍稍恢复。
他是三军统帅不是普通土卒,朝庭能给他的最长假也就这么多,边关吃紧,有太多的事要处理,得时刻防备着。
据昨日的密报,辽国起了大变化——这才几天。
穿戴齐整,将军跨马出门,回头道:“麒儿、夫人,我就不回家吃饭了,你们照顾好自己。”
“好咧,爹爹早回。”孩子叫道。
“夫君慢点。”妻子说道。看到丈夫出门她松了口气。这些天,整晚整晚的,她又惧又怕,感觉自己都成了下人们的笑话;当然,也有些别样滋味,她叹了口气。
宫中,殿门外,陆陆续续有官员赶到。
众人纷纷上前跟他打招呼。
“将军早啊。”
——“早啊早啊。”
“将军辛苦了,咋不多歇息歇息?”
——“那里那里,岂敢岂敢。”
“将军劳苦功高啊。”
——“不敢当不敢当。”
“一别几年甚是思念,将军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
“怎样,有空来舍家坐坐,有事好商量呐,哈哈。”
——“一定一定,抽空抽空。”
“哇,这么快就上朝来,将军可别冷落了家人呐?”
——“那里哪里,军情吃紧松懈不得。”
“也是也是,哈哈哈!可真苦了将军。”
——“岂敢?都赖各位鼎力支持。”
“应该应该。”
“将军气色不错啊,歇息得怎么样?”
——“托各位的福,同好同好。”
“哪里,我等可没这个能耐——哈哈哈!”
众人异口同声,神色嘿嘿,哈哈大笑,一派和谐。
这时,工部尚书来了。
将军突然想起,这些天光顾着和妻儿狂欢竟然忘记了到丈人府上问候,不禁脸红耳赤。
众人又是哈哈一笑,识趣地离开。
将军这些天来的行为早已传到众人耳中,早已清清楚楚。嘿,想不到堂堂三军统帅也这么孩子心性,竟然驾着战车在大街小巷上横冲直撞、招摇过市,一副唯恐天下人不知的样子,这要是出了事,虽不至撤你的职罢你的官,但在众目暌暌之下留下污点总是对前程不利的——太嚣张了!还是自持车技超群?当然,这小子的车技确是不凡,横冲直撞了这么些天竟愣是没出一条人命,真是岂有此理?太嚣张了太嚣张了!!!这是炫给谁看呢?
众人心中愤愤不平。
不过,稍后不少人又打听到,将军府上好像也出了点新闻,花边新闻。
据说将军夜夜扯着夫人,嘿咻不断。想将军熊腰虎背一个、出入沙场如入无人之境,夫人娇滴滴小人儿一个如何承受得住?自是痛哭流涕,又怕又恨咯。嘿嘿嘿,真是苦了夫人了。
想不到这虎威将军平日里一副冷冰冰铁面无私的样子,想不到你也有这一口啊?想不到,嘿嘿,彼此彼此。这就好办了,好事好事。以后要你办什么事不愁找不到门了,哈哈,好事好事。
瞬间,心里对这位年轻将军又热络起来。
丈人盯着他的眼睛,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理解他的心情,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然而,即使聪慧如他有些事也是万万想不到的。
他对丈人作了一揖,算是表示歉意。这里是朝堂不便细说。
“哟呵,贤侄、贤侄你可是来了,老夫还以为你丢下我们这帮老头不管了呢,嘿嘿。”说话的是当朝宰相,长须飘飘、黑白相间,拄着一把鸠头木杖颤巍巍攀上了台阶。
“见过宰相大人。”将军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免了免了,老夫一把年纪已经承担不起咯。”宰相大人不以为意挥挥手。说话间跟工部尚书打了个招呼,都是老熟人用不着客套。
尚书还了一礼。
“怎么样?贤侄,憩息得可好?可还适应?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呵呵呵。不瞒你说,要论京城谁最熟,还得算我们这些老头子啰。”宰相大人两眼笑眯眯地盯着他热络道,就差没抓起他的手。
“多谢大人关心。”
“怎么样?家里还好吧?夫人孩子都好吧?”
“都好,有劳挂心。”将军的语气有点冷淡。
宰相大人全然未觉,继续笑呵呵,频频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呵呵呵。说起来老朽我早就应该去看看他们母子,不为别的,就为将军孤身在外为国戍边,乎情乎理都应该去看看,要不然哪有我们这帮闲人坐享京城呐?你说是不是,尚书大人?哈哈哈。”
尚书歉虚一躬,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这个问题并不需要他回答,也不便回答,毕竟夸的是自己的女婿。
“大人夸张了,为国分忧及某份内事,何须大人谬赞?”
“那可不是、那可不是,将军的作用怎么说都不为过,区区夸赞算得了什么?”
将军没有开口。
尚书则想到了另一个人,也是少壮派中的风头人物,跟自己女婿旗鼓相当:南宫白。
这个人他总有点看不透,不过还好,他跟女婿关系不错,也因此避免了几次跟宰相一派的撕破脸。
“话说将军距上次离京已有六年了吧?”
“正是。”
“噢,不容易不容易,辛苦了,将军辛苦了。”
“大人和各位同僚在京相助,也辛苦了。”
“哪里哪里,我等岂能和将军相比?只是将军这才回京几天就匆匆赶来上朝未免太委屈了。要不要老朽向皇上奏请,再宽松宽松你几天?也好让将军和夫子孩子多聚聚。”宰相大人善解人意道。
“不不,多谢相爷好意,此刻战事正忙,某岂敢玩忽?”
“呵呵呵,无防无防,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倒是将军此次回京不知能待多久,要是边关突然吃紧,又得匆匆离去,这一去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难呐!聚聚是应该的、应该的,就该多陪陪夫人和孩子。”
将军眼眶一红。
尚书听了也有点动容,但他不是初出道的雏,这老狐狸说了一堆安的什么心?
“听说将军这些天携夫人孩子把京城内内外外都转了个遍,可有此事?”
“相爷见笑,是逛了些地方。”
“呵呵,人之常情、人之常情,老朽岂会取笑于将军?是得抓住时间享受享受。人生在世无非家事和国事,保国就是为了护家,岂能有国而无家?不能顾此失彼、顾此失彼,呐!——”
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将军眼皮一跳,这老头似乎话里有话?
此人身居高位十数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京城趋淡附势溜须拍马者不计其数,若论耳目之多,无人能出其右,自己家里那点事瞒得了别人未必瞒得了他,也许他早就知悉,只等着此刻看他笑话呢。
将军拱拱手,道:“多谢大人体谅。”
尚书眼光闪烁,寻思着对方话中有何玄机。
双方本不就亲热纯粹是宰相在强套近呼,气氛有些冷淡。
“将军的小孩已有六、七岁了吧?——啊,司马卿?”宰相依然自顾自,转头向尚书问道。
“今年刚好七岁,相爷好记性。”尚书应道。
“哪里哪里,老夫只记得我那小孙女跟他是差不多时出生的,今年她已八岁。呵呵,说起来我们两家也不算外人。南宫白在京时常常提起你们,说是托我多关照关照——关照什么呀?同朝为官,自当尽心竭力精诚合作,这算得上关照吗?不过他说得也有道理,有些事谈不上关照,但有的事还是可以照顾一二。譬如我们,不就可以多来往来往多走动走动嘛?我那白儿就做得好,只要一回京就往你们家跑,见那、那什么?哦,小麒儿;见这小麒儿娘俩的时间呀就比见我的时间还多。这我得学学他,有空我也去探望探望,准保那小孩儿也叫我一声爷爷。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宰相自顾自笑将起来,笑声有点刺耳。
尚书大人心中不悦,暗想,那是我小外孙,你高兴个屁!?
将军心里却是起起落落,如坐过山车,最后隆然坠地。“老贼!”他心里狂喊,“你欺人太甚!”
他确定无疑,这老贼对自己妻子和南宫白的事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不提南宫白还好,一提南宫白,他就怒不可竭。南宫白是他女婿,他不但不以女婿的所为羞耻,反而以此来刺痛他、激怒他,他到底要干什么?!
将军知道,宰相一帮人和工部尚书一派素来不睦,仗着已方势大总想抑桌子砍人,碍于女婿和他的关系不好动手,加之两人是少壮派中的头面人物有所顾忌。所以,若说朝中谁最希望他们走向破裂,非宰相莫属。
将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对对方的放肆不愿一顾。此刻若身在沙场两军对峙,那该多爽;然而,这里是朝廷,不是他的天下。
知趣地避开他们的百官听到宰相的笑声纷纷侧目,以为他们聊得有多畅快。
这时,殿门推开,入殿议政的时候到了。
众百官排好队,准备入殿。
“相爷请。”尚书礼让道,巴不得赶快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
宰相作为百官之首,自当走在前面。他点点头,意犹未尽的样子,道:“好、好,回头聊、回头聊。”
尚书不置可否。
将军则嗤之如鼻。
尚书担忧地看着女婿,他发现,不经意间,女婿已经和老狐狸交锋了数次,而他还蒙在鼓里,这让他有点不安。这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事是他不了解的,而且看女婿的神情似乎也不想告诉他。
女婿的情形不太妙;老狐狸嚣张的很,似乎什么事情胜券在握。
议事直奔正题。
据辽国密探传回来的密报,辽国力主和谈的萧亲王遇刺,伤重不起。如今辽国主和派势弱,主战派势力日盛,他们有可能重新集结重兵发起攻势,以期扭转战局。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方法只有一个:将军启程,率众将士重返边关,而且刻不容缓!
将军责无旁贷。这件事很快议定。
接着,宰相又抖出一份密报,却是南宫白亲自拟寄的关于他遇伏一案的调查结果。
殿上众人顿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件事可大可小,要么是某位了解机密内情的高官显贵私通敌国,要么就是南宫白一行不小心露了行踪。这事,得找证据。
众人原以为这份密报会给出某个证据或某个论断,结果:没有。只说调查多日毫无所获,询问是否继续调查。继续调查就意味着他们一行要继续留在边关。而据密报上附带的讯息,他的伤势日渐痊瘉,已行动无碍,意思就是,他能够启程回京了,如果朝庭不打算继续调查的话——因为估计也查不出什么来。
众人对这个问题没什么看法。查或不查、回京或不回京都跟他们无关。南宫白是宰相的女婿,留给他作决定吧。
宰相的意见是,当务之急是商讨因应辽国之变接下来的一系列邦交安排,南宫白熟悉邦交又了解辽国内情,方略讨论少不了他的参与,比查案更重要。
没有反对意见,皇帝准许了。
唯独将军伫立殿下心潮澎湃,心有不甘。
没人知道他内心的想张,即使少数几个人知道,那也是乐观其成辛灾乐祸的。
议政结束,众人鱼贯而出。
有人来向将军告别,将军一一拱手。
老丈人走出来拍拍他的肩膀,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们都没有时间聚上一聚。
刚回来几天刚一上朝就又被迫离开,形势紧急啊。
接下来争分夺秒,征召士卒、征集粮草、编排队伍、短暂的训练等等、等等,忙得不可开交。
三天后,一切准备妥当,大军开始启程。这时,将军才想起,自己还未向妻儿告别呢。三天前出门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是啊,回京的将士谁不想在家好好待一待,一年半载指望不上,一个月两个月总可以吧。结果屁股还未坐热就被火烧火燎的征召回京,有的甚至连向妻儿老小告别都来不及。
将军不过是其中一员。
众人心中煞是苦闷!
将军理解——太理解了!没有办法。
赶来送别的亲人塞满道路,又是一场悲恸呼号,场面混乱不堪。
将军没能在混乱的人群中发现自己的妻儿。
皇帝登高望远,举杯祝酒,洒下城门。
一声令下,大军启程。战车粼粼,战马萧萧,队伍缓缓离开京师。
皇帝站在城头目送大军远去,一动不动。
百姓渐渐散去。
“皇上,该回宫了。”身边的太监催促道。
皇帝没有反应。
太监又催促了几次,见皇帝仍然没有搭理他,不敢催了。
大军像一条尾巴逶迤在城外的山岭间。
“小李子,将军这一去你看如何?”皇帝突然发问。
“皇上放心,将军神勇无敌,即使不能全胜也可保无虞。”
“哼,当真如此?”
小李子不敢接话,知道自己的宽心话说得太宽了些。
“若真如此就好了。战事连年,百姓疲惫,又加上灾害连连,粮草甾重准备不足,将军纵使神勇也难施展开啊。”皇帝叹息道。
“不是还有卫国吗?两国联军胜算总是多些。”
“朕想的就是这件事,这卫国联盟到底牢不牢靠?有多牢靠?别等将军畜势待发时突然反水。”
“这个?这个得问南宫白了,这件事都是南宫白在执行,没人比他更清楚。”
“他再没密报来吗?”
“没有,就等他回京了。”
“他什么时候能回京?”
“应该快了,只等将军到达边关,交接完毕,就可以动身。”
“嗯......他遇袭一事不打算查了吗?”
“看内阁的意思应该是不打算查了。前几天在殿上,皇上也答应了宰相让南宫白回京,所以,他们应该不会查了。”
“嗯。”
“不过......”小李子突然若言又止。
“不过什么?”
“......”小李子犹豫着不敢说。
皇帝看他一眼:“不过什么?”
“这、这......奴卑最近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皇帝有点不耐。
“最近有个说法流传出来......奴婢听说、叫说南宫白遇袭跟将军有关。”小李子说完赶紧低下头。
“跟将军有关?此话怎讲?”
“说这次遇袭是将军策划、乃将军所为。”
皇帝一言不发,估计他也呆住了。
“这是哪个蠢蛋撒布的谣言!!”皇帝骂道。
“是,奴卑也认为荒诞不经。”
“南宫白的命还是将军救的,将军要想杀他,他还跑得了?!”
“是是,荒诞不经、愚蠢之极。”
皇帝愤怒之极,此刻身边若有瓶瓶罐罐他肯定摔个稀烂。他气的是,那些造谣的人为了挑衅离间不惜违背常识、无所不用其极。
将军和南宫白一家多年来亲密无间意外协助稳定了朝政,这让那些惯于借机起事纵饱私欲的人无隙可寻无从下手,暗中恨得乐痒痒,这些皇帝是清楚的,但他想不到的是,那些人为了造谣中伤不惜如此下作、如此不讲常理。
要说将军以莫须有的原因攻击甚至谋杀南宫白,上自天子下至黎民百姓无论谁都不会相信的,人们不经意间早已把两人的亲密关系当成了未来朝廷稳定的压舱石。
不能让前方的将士流血又流泪。
“这些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你是听谁说的?”
“这些恐怕无从查考,奴卑也是偶尔听下面的人说到——奴卑当时就制止了他们。”
无从查考那就不查了,皇帝心中有数,再说这则谣言也不值得查。
“不过......”沉默良久,小李子又嗫嚅着,尽管他已不想说也不敢再说,但有些似乎关于大局的事他不能不提前禀告,否则出了事,皇帝问起来他更吃罪不起。
皇帝睨了他一眼。
“不过,奴卑最近还听到另一个流传,说是、说是......”小李子觉得自己实在难以措词。
“说什么?你吞吞吐吐做什么?!”
“奴婢不敢说。”小李子跪下。
“这又怎么?朕赐你无罪。”
小李子站起来,道:“奴卑听说,最近市井间流传,说是......”他还是不知如何措词。
皇帝又看了他一眼。
“这件事跟将军夫人有关,流传说......将军夫人和南宫白......有,有染。”小李子说完,垂首肃立,等待被骂。
空气中似乎有一根弦拨过——
皇帝僵住了!
苍蝇不盯无缝的蛋,难道是真的?若真如此,那上一则谣言不过是这个事实的衍生罢了,可是……
良久,皇帝道:“你,怎么认为?”
“奴卑、奴卑不敢相信。”
“你认为有几分可能?”
“五、五分?”其实是七八分,但他不敢说。五分,是也不是,对错不关我的事。
“何以见得?”
“这个?奴卑,奴卑也没有确凿的证据。”
“没有确凿的证据那你也信!”皇帝怒道。
李子不作声。
“你的依据是什么?!”
“奴卑曾特意混迹于酒馆,亲耳听到酒鬼和小混混们......”
“那不足信。”
“奴卑、奴卑是觉得,将军的行为有点反常,所以......”
“所以你就混迹于酒馆茶楼探听缘由?”
“是。”
“你想探叫什么?将军有什么反常吗?”皇帝是真的好奇。
“将军携妻儿驾着战车在闹市区橫——嗯,兜风,未免、未免过于张扬,所以......”
“驾战车在市巷奔驰不正合将军身份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虽说不守规矩。”事实上对将军的行为他不置可否,反而觉得将军性情直率,高兴就表现出来,不藏着掖着,这样的臣子容易沟通、好驾驭。
“确实,这对将军来说不值一提,但旁人就不这么想,毕竟这是闻所未闻的事。于是,奴卑、奴卑就派人、混进、混进......”
混进那里,小李子不好意思说了。
他这是什么洞察力,竟然想到混入将军府上偷窥人家的私生活?
皇帝无法理解。
虽说协助监视大臣们的私生活是他指派给部分太监的秘密任务,但从将军驾车奔驰联想到将军的私生活这脑回路也未免太清奇了些。
做为拥有三宫六院、妻妾成群的人间至尊,诺大一个后宫就他一个真男人,更不会有任何人胆敢给他闹戴绿帽子,作为这样特殊的一个人几乎是不会想到这些的。反而是他身边这些失去男人之身的一群人对男人的这类行为特别敏感也更具洞察力。
两人沉默着,皇帝在努力领会着对方无法言传的意涵。
他皱着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落山,天开始黑了;城外的大军早已不见踪影。
大将军的内心是这样的吗?——噢,真太难为你了!!!
那个南宫白,该死的南宫白!!!
那个老狐狸早就获悉了吧,说不定早已采取了行动。
好啊,大军压境,竟然都玩起了自己的小花招!
他仿佛听到那块他视为珍宝的、多少人视为珍宝的压舱石,𠳐——一声碎裂开来。未来呀,当前呀......
“皇下,奴卑担心他们会在边关动起手来——据说他们约定好了,待将军归守、南宫白痊愈便一较高下。”小李子本来想向皇帝提醒这件事,但现在不必了,皇帝只会比他想得更多更宽更远。
事实上,此刻,皇帝就在紧张地思考着应对之策。
即使如此,那又如何?他并没有百姓想象中的那样可以随心所欲、无所不能。一个是当朝宰相,掌握着朝廷的大舵,另两个是未来朝廷的桅杆。
——那好吧,朕就陪你们玩玩。
”传旨。”黑暗中,皇帝淡谈道。
“卑职在。”小李子屈膝跪下。
......
黎明,大军抄小路,踩着草叶和露水快速前进。
小李子策马赶上军队,越过将军的坐骑,扭转马头,勒住缰绳。
“没想到将军走了这条路。”小李子气呼呼道。
“为了节约时间,不得不如此。公公所来何事?”将军勒住马缰,问道。
“教将军得知,皇上对南宫白另做调遣,特来告知将军,希望将军和南宫将军协手合作,共御敌诲。”
“公公何出此言?某当以大局为重。协力御敌及某份内之事,何须公公提醒?”
“那就好。皇上特意要卑职告诉将军,南宫白将长驻卫国,负责巩固两国邦交以及协调两军军情,直到战争结束,希望两位互相配合。”
“某晓得,无需皇上挂心。”将军抱拳道。
“好咧,那卑职就先走一步。”他还要赶到边关,赶在将军之前宣读圣旨,让南宫白即刻启程滚到卫国去,避免两人撞面。
“公公请便。”
小李子挥鞭策马飞驰而去。
望着小李子远去的方向,将军疑神细思;须臾,继续策马前进。
大军丝毫没有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