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西九
非常时期居家许久,开始想念年前的光景。熟悉时未觉珍贵,现未见到却已可惜。外头花期未了的景象还印刻在脑子里:先是小区绿化带里粉白相间的木芙蓉开了;再是图书馆前金灿灿的黄槐决明沐阳而生;还有公园外野越墙攀援的三角梅;层层叠叠盛开的巴西野牡丹……醉色在目、万紫千红,现只能从自家的阳台里寻了。像郑板桥说的:“闭门只是栽兰竹,留得春光过四时。”幸而家里有陪伴我们近三十年的墨兰在,那么春天的绿色便在,且刻刻犹新,连同那些与其共度的时光,也变得清晰起来。
在我幼年的记忆中,父亲将墨兰栽在旧房子的小阳台上。那时我个子尚小,总喜欢搬一条小板凳踩着,方能看清叶子长大的情形。她初初也像借了春讯、听了春音,冒出绿色的尖芽;长开后便伶俐干脆、拔擢如练。她的身姿在天晴时最清晰——阳光底下,是细长轻盈的叶子和造物如琢的花骨。遍布长叶的绿色细看也有些区别,总是近根处略深,仿佛拾取了土壤的沉稳,再往上是青葱澄泽,而叶尖偶尔会变成淡淡的黄色,同花朵相得益彰。从前我和小伙伴在家楼下玩耍,抬头望见翠色在目的那层,便定是我的家。如果再早起一些,借了晨曦的韵泽,她的轮廓也会披上金黄的晕彩,晕彩里有风声、有笑声,闪耀着,全是童年的模样。
然后雨来了。雨打在花叶上,叶子便更显得苍郁。空中的飞针化为细长的水痕,再顺着墨兰叶的经络缩成一颗颗水珠。她承重的身躯在这样的敲打下摇晃起来,摇晃也自有她的节律,倒像是个酣睡方醒的俏皮娃娃,身子坐起来了头还低垂着,轻晃着,不肯从美梦中苏醒。
蜗牛此时会出现,他们仿佛很喜欢在雨后背着小房子移动。儿时不知哪里听来的“蜗牛吸血故事”,导致我一度对这种生物没什么好印象。但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们从墨兰花叶上偶然经过,我儿时小小的惧怕才少一点。因为太过静谧,而不忍心去破坏这样的图画:风雨微起,晨气犹存,街市无声,只有花叶轻颤着,蜗牛爬行着。世界就这样变小了,微缩到一盆花中,变成了叶梢的水滴,变成了爬过的痕迹。
再后来,我家搬了房子,墨兰也随着我们的迁移住进了新居。最初的几年间,父亲习惯把分株的墨兰放六七盆到小阳台上摆着。这小阳台正靠着我的卧室,于是每到蝉鸣的夏夜,关了房间的灯,她的影子便会透过白色的窗纱印在房间的墙壁上。其实这影子四季都有,只是夏天好像更豁亮,不像秋冬总有荒寒之意;或是夏夜的梦多,有时夜半梦醒睁眼,看到的便是这壁间影、墙上花,就像一个老朋友听你讲完了梦里的故事,于是便有安心熟稔围上心头,又会迷迷糊糊地接着睡去。
她听过我太多的梦了。并且随着那些梦的流转,好像身边的一切也在不停变化着。外边路上车声越来越重了;社区的篮球场也变成了舞台和小广场;家里的家具好多都换了新的;父母头上有了白发、眼角有了细纹……而我的夜晚呢,那些绚烂的梦多多少少被电子屏幕和伏案着书取代了。只有墨兰,一直没什么变化。她长在年少的绮梦边缘,长在旧时的记忆里,也长在新到的年岁上。纵然你知道四季更迭、叶枯叶荣,花朵,当然也会有开有谢。但每每晨起时,这个老伙计还在我的窗前,借了晨曦的韵泽,披上金黄的晕彩,晕彩里有风声、有笑声,闪耀着,全是岁月的模样。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关于她的来处。
便是在父母刚刚结婚不久,尚居住在少年宫附近时,隔壁住了一对老夫妻。大概那时候的年岁从容平静,不似现在的小区,大多时候关起门来便隔了一方密闭空间,各过各的。有电脑,有手机,有了更庞杂的信息接收端,也有了更多冷酷的不知所谓。据母亲说,那位老婆婆慈眉善目,说话温温和和的,邻里间常常攀谈闲聊、彼此也多关照。
我出生以后不久,父母决定搬离少年宫旧所。那隔壁的老婆婆特意找了墨兰的花苗,是两三株尚且纤细的模样,送到新居给我的爸爸妈妈。由此,这墨兰便在我家生根、长大、苍翠、丰茂。每年春天,父亲都要拿新的花盆来,将新生的根植分种到新盆里。渐渐的,这墨兰花便由一盆分作两盆、三盆、十盆、二十盆……春温秋肃、夏暑冬寒,竟也将近三十个年头过去了。
那送花的老婆婆过世了,父母从前住的旧址也早就变了模样。但当我听到这个故事,心头竟浮起雾气,弥漫开水样的柔软。我想这墨兰就这样一直开下去、长下去,陪我的家走过更多、更久的年岁。因为最初一念栽培她的人,最初一份赶来相送的厚朴情谊,好像就也能随着枝繁叶茂,随着花叶的生长而继续。
这人与人,或者能相伴大半辈子,或者只是一两年、一两个月的相交照面,但谁能不说,当初真诚所结的就是善缘,亦能开出最美丽的花朵呢?
2020年2月20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