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洛阳女儿行—第十二章


第十一章


话说那杨思自报了家门,又追着问姚柏名姓,姚柏一心只在师父安危,无心其余,只淡淡说道:“无名小辈,何足道哉?姑娘且去罢。”杨思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你不说倒也罢了,不过说好了帮人帮到底,你们要吃饭,好歹舍我们一口汤水喝,不然我们姐俩儿就是想去,怕也没力气。”顾月君心道:“这姓杨的姑娘也忒不当自己是外人,强坐了马车不算,还要跟着吃饭!”一时心中十分反感,只想将这主仆二人打发了事,按捺不住,便叫戚玉娘道:“戚姐姐,咱们不是还剩些干粮么?且送给她们好啦。”戚玉娘向车中一角瞥去,并不言语。顾月君掉头看去,只见那包干粮滚落车中,用来包裹的油纸早已破损,蒸馍碎屑并烙饼残块掉落得满车里都是,显是不能吃了。

顾月君这番话自是给杨思听见,而那干粮的形状也皆被她看在眼中,登时冷笑一声,叫道:“好么!原来你们德远门平日里都是吃这种东西来?也难怪门下女弟子个个武功不济!”顾月君涨红了脸,叫道:“你听好了,我非德远门弟子,你再不要出言羞辱姚大哥师门!再说这干粮原本是好的,还不是你强要赶车飞奔,才弄成这样!”杨思一掌拍在车上,挺身骂道:“左右不过借你们马车一用,犯得着次次挂在口边么?一辆破车值得什么,哪个稀罕!”骂完便去拉那名唤阿蕊的黄衫少女,叫道:“咱们走!什么德远门,什么名门正派,原也不过如此!”

顾月君受了这番抢白,虽是着恼,可见那杨思便要离去,心头倒也轻松许多,便连气也不生了。只那丫头阿蕊却将杨思一把抱住,叫道:“小姐,咱们还是跟姚大侠并两位姐姐好生道个歉,终究是咱们有错在先——”杨思大怒道:“放屁,我有什么错?你是不是饿得昏了头,怎么反替外人说起话来!”阿蕊满脸通红,双手仍是紧抱不放,说道:“小姐,不管怎么说,若不是遇到姚大侠还有两位姐姐,咱们也难逃得出来,这份恩情怎能不好好谢过?”杨思怒道:“我又不是没谢过!还不是他们三个,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处处与我作对!”阿蕊急得放开手,又转向姚柏,噗通一声双膝跪下,叫道:“姚大侠,两位姐姐,我家小姐已连着几日没吃没喝,只求你们行行好,给她一口热汤饭,若要怪罪,便只怪罪在我身上好啦!”说着又磕下头去,口中不住哀求。顾月君在旁看了,心下不忍,可一想到倘若答允了她,便要连那杨思一并留下,却是大大的不情愿,只得忍住不说,再看戚玉娘,也是沉默以对。

说话间杨思已跳下车去,大声呼唤阿蕊快来,阿蕊并不听从,只是连连磕头。顾月君听得她额头在车上碰得砰砰作响,着实心烦意乱,正欲扭过头不看,却见一双手悄然伸出,将那阿蕊扶起,定睛一看,却是姚柏,顾月君当即愣住,她只道姚柏不喜杨思,断不会答允阿蕊请求,却未想到他竟会出手相扶,正自发怔,阿蕊搭着姚柏双臂抬起头来,额心已现出淡淡淤青,姚柏叹息一声,抬起手指,在那淤青处轻轻抚揉几下,眼中大起怜惜之意,竟不加遮掩。

顾月君见状登时呆住,又听姚柏说道:“姑娘起来罢,我答允你就是了。”而杨思已走开几步,回头喊道:“你这丫头听不见我说话么?我喊你跟我走,你听是不听?”阿蕊哭道:“小姐,你不要倔了,再不吃不喝,你身子如何扛得住?”姚柏放开阿蕊,转而对戚玉娘道:“玉妹,横竖咱们是要打尖去的,便带上她们两人一起罢,权当再做一件好事,为师门积福,你看如何?”戚玉娘瞥了阿蕊一眼,点头道:“便听你的。”杨思跺脚喊道:“臭丫头,果然不听我话了?你再不过来,我便走了,要吃饭你自己吃去!”说罢便转过身去,大踏步走开,阿蕊急得连声呼叫,直欲跳下车去,姚柏拦住她,叹道:“且随我们去,你家小姐自会跟来。”那阿蕊只恨不得立时赶去找回杨思,听姚柏如此说来,一时不解其意,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戚玉娘已扯了缰绳在手,道:“他所言不差,你只按他说的做便是了。”说罢驱车便走。那杨思本已背影相对,此时车轮一动,却是回头叫道:“喂,你们当真便走?”跟着提起裙裾,发足便奔,戚玉娘将车赶得甚慢,轻易便给她追上。

眼见杨思纵身一跃跳上车来,顾月君心头一沉,阿蕊却是脸绽笑容,叫道:“小姐,你终于肯来!”杨思板起脸来,道:“我就只你这么一个丫头,怎能叫他人给拐了去?我是为了救你才去而复返,可不是为了有饭吃!”阿蕊笑道:“是,是,小姐自然舍不下阿蕊,就如阿蕊舍不下小姐一般。”杨思白了她一眼,盘腿坐好,虽仍故作恼怒,然口边隐隐笑意,却是再也掩藏不住。

顾月君见她主仆二人交好,又见另一边,姚柏与戚玉娘也是比肩而坐,登时又觉心中酸涩难当。戚玉娘将马车停在一家饭馆门前,几人下车进店,打发店小二帮忙喂了马,又吩咐斟茶上菜,不必细说。只说几人皆已肚饿,不等饭菜上齐,便已纷纷动筷,杨思嘴上虽不领情,不肯与戚、顾二女同桌吃饭,坚持与阿蕊单桌另坐,一见了饭菜却也风卷残云,连吃三碗有余,噎得打嗝不止。顾月君冷眼旁观,满心里尽是鄙夷,只吃了半碗饭,便将碗筷放下,再看姚戚二人,也是心事重重、食不知味,尤其姚柏,只是木然地咽下几口白饭,桌上的菜几乎未动。戚玉娘不时夹菜给他,低声劝道:“多吃点,身子要紧。”顾月君见了,忙也夹菜送到他碗中,说道:“姚大哥,你怎光吃饭不吃菜?千万要保重身子,不然我——我们怎么办?”

姚柏抬头看了顾月君一眼,犹豫半晌,虽仍是不语,却也没像从前那般,将她好意生生拒绝。顾月君面上一热,心中情意渐生,可跟着便发现他虽未拒绝,却也是一口不碰她夹的菜,登时又觉伤心,便如赌气一般,接二连三夹菜到他碗中,不多时便堆起小山一般,连下箸的地方都没,姚柏叹息一声,推开饭碗,放下筷子,只举杯喝茶。

顾月君见他如此,愈发气闷,正暗自伤怀,却听有人笑道:“姚大侠当真好福气也,不过吃个饭,连夹菜都省了,啧啧,真教我羡慕得紧。”顾月君转过头去,见那杨思吃饱喝足,端着茶杯,笑嘻嘻的盯着这边瞧。顾月君瞪她一眼,正不去睬她,杨思却又说道:“姑娘,你省省罢,人家宁可饿坏身子,也不吃你夹的菜,何苦呢?”顾月君又气又羞,咔啪一声,直将筷子丢在桌上,杨思笑道:“怎么,你也要和我比试比试?连你那好姐姐都怕了我呢,你倒不怕?”顾月君右足在地上重重一点,站起身来,杨思口中哼着小调,将两个腕子活动几下,便笑道:“你挑罢,是在这里比呢,还是外头比呢?”阿蕊忙放下饭碗,一扯她衣袖,小声道:“小姐,少说两句罢。”杨思道:“你瞧瞧,分明是她要招我,你倒说起我来。”阿蕊道:“咱们究竟受了人家一饭之恩,总该报偿才对,打起架来还像什么样子?”杨思不耐烦道:“报偿,报偿!我几时说过不报偿了?罢罢罢,横竖我饱了,正想活动一番筋骨,你也不用担心,我也不打她了,一会儿便有什么仇家找上门来,我打他们便是,也不劳这三位出手,算报偿了罢?”阿蕊笑道:“小姐做事向来有数,哪儿用着过问我这做丫头的?我一切只听小姐的!”杨思向她啐了一口,便又低下头喝茶。阿蕊自倒了一杯茶,捧至顾月君面前,陪笑行礼道:“姐姐,您且坐下,我们小姐心直嘴也直,您别生她气,阿蕊给您赔不是啦。”

顾月君平白又遭杨思刻薄一番,正自气往上冲,饶是那杨思作罢,这口气也难于咽下。这时见阿蕊前来赔礼,本不欲理睬,可一听到她说话声音脆如银铃,语调又是十分诚挚,再看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一派天真烂漫,满腹怨火倒也倏然熄灭,只觉眼前这小姑娘如此可亲可爱,不由自主便伸出手去,将茶杯接过,阿蕊喜上眉梢,忙笑道:“多谢姐姐!”

顾月君见她笑若春花,便也回以微微一笑。阿蕊眼前一亮,拍手道:“姐姐本已够美貌的啦,可这一笑起来,便比不笑时还要美得多!”顾月君自小便对容貌颇为自信,但凡有人夸赞一句二句,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此时一想到姚柏在侧,心中便是说不出的受用熨帖,正自掩口轻笑,却又听得杨思叫道:“啊哟,我这脸上难受得很,阿蕊,阿蕊!你过来瞧瞧,我脸上是不是长了什么东西?”

顾月君循声望去,只见杨思双手在脸上不住抓挠,阿蕊忙返身回去,凑近她脸庞看了一看,说道:“并没有。”杨思道:“没长东西,怎么这般痒痒的?”一面用手指在脸皮上搓了一搓,放到眼前一看,便叫道:“知道了,定是我妈她们在我脸上擦的这些脂粉,这么厚的一层!出了汗一沤,怎能不痒?你快去打盆清水来,与我洗上一洗。”阿蕊忙答应着去了,不多时便用铜盆端了半盆水来,又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递过去,杨思接过,就着那水又洗又擦,半晌方笑道:“这下好了!”一面又拉阿蕊来看,阿蕊笑道:“果是好了,小姐不涂脂粉,倒还更好看些。”杨思笑骂道:“你这丫头,刚不是还夸那一位貌美来着?这会儿又来夸我,我可不承你的情!”阿蕊吐舌一笑,端了铜盆自去泼水。杨思自己动手将头发梳理一番,结成一条发辫,又冲顾月君这桌叫道:“德远门那二位侠女,你们可有多余衣裳,借我一穿?我可是要给你们做镖师的人了,这一身宽袍大袖的,打起架来恐难施展!”

杨思说罢,一双眼便只是盯着顾、戚二女瞧。顾月君自是无衣可赠,戚玉娘站起身来,淡淡道:“若不嫌弃,便穿我的罢。”杨思喜道:“不嫌弃,不嫌弃!”一面大踏步过来,戚玉娘解了包袱与她瞧,杨思随手拿起两件,放在身上略加比量,便笑道:“就是这两件了。”一面叫上阿蕊,自去马车上更衣。

这边戚玉娘又劝了姚柏几句,见他仍无胃口,便又招呼店小二,买些糕饼并几只酱卤鸡腿包好,留备路上吃,又将全部水囊灌满清水。顾月君见了,便又给了那小二一块银子,命他拿几个干净杯碗来,一并包好带上。说话间杨思主仆双双返回,阿蕊仍是那一身鹅黄衣衫不变,杨思却是松花小袄配葱绿裤子,辨梢上用一条桃红带子打成蝴蝶形状,一张瓜子脸白里透红,长眉秀目,看去格外爽利,倒比先前那副浓施脂粉的新娘扮相还要俏上几分。饶是顾月君自认容貌在杨思之上,却也不免向她多看了几眼,心中暗想:“这杨姑娘倒也算得上美人,只是一张嘴巴太厉害,总是不讨喜,阿蕊虽不及她美,论体贴懂事,却比她强得多啦。”

几人收拾停当,各自提了包裹佩剑,走出饭馆大门,牵了马车来,姚柏便向杨思主仆揖道:“在下一行与二位姑娘就此别过,还请珍重。”杨思笑道:“你当我们姐俩儿白吃白喝么?枉我这一身功夫没个用武之地,不如一路护送你们,总还抵得过几顿饭钱,再者你们既然要去荆州,又有车马,何妨捎带上我二人?横竖我是不回家了,襄阳更是留不得,便到德远门附近去讨个生活,也是应当。”顾月君心内自是不喜杨思跟随,只盼姚柏回绝,未料姚柏竟道:“杨姑娘好意,姚某心领。只是这一路风餐露宿、凶险异常,二位且需三思而定。”杨思道:“再苦,也苦不过我这几日没吃没喝、不说不动,只在镖车里生受!姚大侠不必再劝,快上路罢,你别忘了,你师门可还等着你回去收拾局面呢!”姚柏道:“那便由得你们。”说完更不多话,兀自牵马套车,坐上赶车之位。顾月君大为惊讶,却也不好发问,眼见戚玉娘随即登车,坐在姚柏身边,杨思也拉着阿蕊坐进车里,便也只得爬上车去,看了姚戚二人一眼,悻悻地掀开车帷,钻进车中。姚柏一抖缰绳,只听得马蹄声响,车子便向南疾行。

顾月君坐在车中,侧耳听着外面动静,想起前夜自己也曾坐在姚柏身边,与他一道赶车,心头一时酸苦,一时甜蜜。而杨思兴致甚高,不时与阿蕊掀开窗帷探看外面风景,想她逃婚既成,就此远走高飞,自是喜悦不禁,只是顾月君一腔心事未解,郁积难消,车外姚戚二人虽一路无话,车中杨思主仆两个却是有说有笑,叽叽喳喳,竟无片时安静,顾月君听了只觉烦闷难当,闭上双眼,正自强行忍耐,便听阿蕊叫道:“姐姐,这个送您。”顾月君睁开眼,却见几枝石榴花呈现眼前,叶子浓绿油亮,衬得那花红艳艳的,分外夺目,再看阿蕊捧着石榴花抿嘴浅笑,问道:“姐姐喜欢么?我方才陪小姐来车上更衣,见那饭馆后房有棵石榴树,花开得正盛,我便折了些来收在车里头。”顾月君接过花来,微笑道:“多谢。”阿蕊道:“这石榴花虽美,与姐姐容颜比起来,却也失色。”顾月君心头一暖,粉面含羞,便低了头,装作去嗅那花香,又听杨思笑道:“好丫头,嘴巴好甜!你若肯把这哄人的本事用到学武上,有什么学不成的?我哪里还打得过你?”阿蕊红了脸,笑道:“小姐一刻也不忘拿我打趣,我只是看这位姐姐脸色不大好,怕是有什么烦心事,便想为姐姐开解一番,如此而已。”杨思笑道:“你要开解,只怕也难,几枝石榴花算得什么?你这位姐姐的烦心事,倒在外头呢。”

杨思说罢,便噗嗤一笑,又向车外指了一指。阿蕊打起窗帷向窗外看去,不解道:“外头并没什么呀?”杨思见了只笑得打跌,指着道:“你看错啦,我说的是那边,喏,就是赶车人的位子,你再往那里看看!”阿蕊道:“不是姚大侠和另一位姐姐在赶车么?”杨思拍掌笑道:“毛病可不就出在这个‘另一位’上?倘若赶车的是‘这一位’,只怕你这几枝石榴花便可省了,便是要送,也是送给外头那位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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