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

(一)

很久以前,石庙村人喜欢在自家门前或是院子里栽种槐树。每年四五月份,槐树陆续开出灿白的小花,满村飘香。没有经历过饥饿的人很难体会,在那些饥饿的岁月里,这一树一树灿白的小花,曾经带给人们多少期待,多少希望。

石景行门前就栽种着这样一棵槐树。

石景行的名字是他爷爷给取的。石景行的爷爷读过几年私塾,颇有些古文的底子。对于石景行这个长孙的出生,爷爷很是重视。石景行爷爷翻遍古书,终于在《诗经》上找到一句话:“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眼睛一亮,就此确定了长孙的名字——景行。

门前那棵槐树,就是在石景行出生的那一年栽种的。

那些年,石庙村栽种的槐树很多。只是,陆陆续续的,不是遭了雷劈死掉了,就是莫名其妙地枯死了。要不就是为了某种目的,自己砍倒了。到了1974年,石景行五十二岁的时候,石庙村的槐树已经没剩下几棵。而能历经五十二年还依然挺立着的,也就只剩下石景行家这一棵。

五十二年,已经远远超出了一棵槐树的正常寿命。石景行家的这棵老槐树,当之无愧地被村民们当作了一棵历经风雨雷电却能屹立不倒的神树。当然了,说是“神树”,其实也不过是人们心里的一种想法。没有人用实际行动来膜拜它。

石景行很珍视这棵和他同龄的老槐树。这一点,村民们都知道。谁胆敢做出损害老槐树的行为,温和的石景行立马就会和他翻脸。

每年槐花飘香的季节,石景行从不允许其他人私自摘取槐花。他总是亲自爬到槐树上摘取。遇到实在很高,够不着的枝枝杈杈,需要用到挠钩了。他也是很小心地轻轻拧下细弱的枝条,绝不会伤及大的枝干。

按照惯例,摘下的槐花,大部分都分给了邻居。石景行只给自己家留下一少部分。每到这个时候,整道街的餐桌上便都飘起了槐花的甜香:槐花煎饼,鸡蛋炒槐花,槐花包子……粮食紧缺的年代,这样的日子,快乐得像过年。邻居们一年年享用着老槐树奉献的美味,自觉不自觉地就成了这棵老槐树的义务守护者。

后来的很多年,石景行坐在老槐树下,不厌其烦地向小辈们讲述自己五十二岁那年保护老槐树,智斗村委伐树队的光辉历史,心里满是得意和骄傲。

那是1974年的一个冬夜。石景行已经睡下了。林志豪轻轻拍响了他家的大门。

石景行刚把大门打开一道缝,林志豪便一闪身,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挤进门来,林志豪又神秘地从门缝探出头去,朝街道两边看了看,没人。他这才轻轻地把大门合上。他也不进屋,就站在大门里边,悄声说道:“哥,刚开了队委会。明天要砍树!你家的大槐树是首要目标!有人盯上你了!”说完,也不等石景行搭话,自己拉开门,向外探头看了看。街上静悄悄、黑黢黢的。林志豪一闪身,出去了。

石景行再也无法入睡。他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他知道是谁盯上了他。除了那个人,再不会有别人。

石景行说的“那个人”叫杨高盛,生产大队的支部书记,和石景行同龄,从小一起上学的同学。

年轻的时候,石景行和杨高盛都曾是村里的团干部。石景行是团支部书记。杨高盛是宣传委员。俩人是工作上的搭档,也是生活中的好朋友。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一起上学,一起退学,一起当选为团干部……太多的“一起”,似乎让他俩不成为好朋友都不行。

石景行事后回忆,他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向对立面的。他猜测,应该是在一次全县的表彰大会上,县委书记点名表扬了自己,却没有提到杨高盛的那一天。那天大会之后,杨高盛没有像往常一样和自己一路回家,而是借口有事,独自离开了。

其实他不知道,他俩之间的疏离,从他当选为团支书的那一天就已经开始了。杨高盛自认比石景行聪明能干,当然不甘心屈居石景行之下。石景行却觉得,好朋友还能在一起工作,这是好上加好的事。也就没有注意到杨高盛情绪上的细微变化。

失去了杨高盛这样一个朋友,石景行并不感到多么的痛心。甚至,当他知道了自己之所以会被免去团支书的职务,完全是因为杨高盛的陷害之后,他也没有为此就特别记恨杨高盛。一个不能当朋友的朋友,丢掉也就丢掉了,没什么可惜的。至于团支书,不干也罢。正如父亲说的那样,两个貌合心不合的人在一起共事,不得不提心吊胆地提防对方使坏,还不够累得慌!

石景行以为,自己已经退避三舍了,总可以过安生日子了吧?事实却是,在杨高盛那儿,世界非黑即白。石景行既然不是朋友,那就是敌人。

1950年,村里划分成分的时候,杨高盛利用职权,压了石景行一头。此后多年,为这个“成分不好”的标签,石景行一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现在,杨高盛又盯上了这棵老槐树。石景行心中翻江倒海一般。他有愤怒,也有悔恨。如果自己当年不是一味退让,今天的杨高盛何至于如此猖狂?原以为,息事宁人就能过安稳日子。却不料,一让再让,让出的竟是自己一家屡遭迫害的结果。

这一次怎么办?乖乖地让他们把那棵老槐树砍掉?

不,绝不!他们休想得逞!可是,怎么办才好呢?石景行踱来踱去,想不出好办法。他唉声叹气地进了屋。

他妻子安慰他说:“这么多年,咱家老吃他的亏。唉,算了,一棵树,砍了就砍了吧。要不,不知道他又要给你安什么罪名呢!”

“那不行!”石景行咬牙说,“这棵树,是我出生的时候,爷爷种下的。我就是树,树就是我。砍树,就等于是砍我!我一定要想出一个办法,既能保住树,又不让他个龟孙抓到我的把柄。”石景行气恨难消,恨恨地骂了一句。

石景行的妻子觉得问题严重了,也不敢再睡,翻身起来,和石景行一起想办法。

石景行夫妻两个摸黑起床,在院子里点起一盏煤油灯。借着微弱的灯光,夫妻两个开始和泥,砌墙。他家早就积攒了好些旧砖,黄泥,堆在院子里。积攒这些旧砖和黄泥,本来是打算再搭间小厨房的。现在正好用来在老槐树外边临着路的地方,再拉上一道院墙,算是把老槐树围在了新院墙的里边。

天光大亮。石景行的妻子站在门口等着。没多大会儿,杨高盛领着几个男人,从大路上拐进了小胡同。石景行的妻子赶紧让早就等候命令的两个儿子嗖嗖嗖爬上老槐树,骑坐在老槐树粗壮的枝杈上。她自己,则躲到了二道门内,贴着门缝,倾听门外的动静。

杨高盛软硬兼施,想要石景行的两个儿子从树上下来。怎么可能呢?十五岁的石乾和十二岁的石坤早已得了父母的严令:这些人不走,绝不下树!

杨高盛指使一个男人用棍棒敲打石坤坐着的树枝。石坤抱着树枝,吓得哭喊起来。

石景行和妻子闻声,从内院里冲了出来。石景行手抓铁锨,他妻子举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谁敢动我儿子,我就和谁拼命!”石景行像只暴怒的狮子,端着铁锨站在老槐树和杨高盛一行人中间。他的妻子举着菜刀,站在他的身边。

从未见石景行俩口如此“凶悍”过,闻声而来的邻居们又是好奇,又是好笑。

“石景行,砍树是上边的决定。你这是对抗……”杨高盛想要给石景行扣个帽子,好收拾他。

“我不保护树,我只保护我儿子!砍树,你随便。想要伤害我儿子,你试试!”石景行紧抓铁锨,毫不示弱。

“杨书记,等石乾和石坤下来再砍吧。伤了孩子可就不好了……”

“是啊是啊,伤了孩子,可就是大事了。”

“杨书记,千万不能伤着孩子啊。谁也担不起责任的!”

邻居们说是看热闹,心里却是向着石景行的。他们七嘴八舌,劝告杨高盛不要乱来。

跟着杨高盛的几个人,气焰被压下去不少。杨高盛心里也有点气馁,只是面上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一直相持了两个多小时,杨高盛看看实在没有办法砍树,只好自己给自己台阶下:“石景行,你这是对抗上级!这棵树,是一定要砍的!你不让砍,就是阶级对抗,这是犯罪!我还会来的!”说着,一摆手,砍树队的几个人便都跟着他走了。

邻居们商议说:“石乾、石坤俩孩子也不能一直在树上趴着呀……”

“我们轮流上树!”说话的是对门的孩子石头。石头十六岁,在一帮孩子中,算是鬼点子比较多的,小伙伴们也都愿意听他的。

“我愿意!”“我愿意!”“我也愿意!”

石头话音刚落,五六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情绪激动,纷纷举手,表示愿意参加到保护老槐树的战斗中去。对于这些半大的男孩子来说,这件事实在是太刺激了。

杨高盛又领着人来过几次。无奈,树上老有孩子。树下呢,还总有孩子的父母站着看热闹。他实在没有办法当着人家父母的面命令砍树。否则,伤到了树上的孩子,孩子父母还不得和他拼命啊。晚上倒是没有孩子,可他根本就接近不了老槐树。石景行的新院墙有效地把他阻挡在了门外。

众怒难犯。杨高盛终于放弃了。

五十二岁的石景行和五十二岁的老槐树躲过了一劫。


(二)

1983年初,石景行的大儿子石乾结婚。石乾的妻子刘书雅是邻村的姑娘。

早些年,石景行未雨绸缪,在村边要了一块宅基地。他拉起院墙,把宅基地圈起来,种了几棵树。

石乾结婚后,他的妻子刘书雅夜夜吹枕头风,逼着石乾跟父亲说,想要搬出去另过。

石景行有些伤心。想着自己年纪大了,好不容易给大儿子办了婚事。小儿子的婚事还没着落呢,大儿子就急着闹分家,简直一点长子的担当都没有。他妻子含泪说:“要是那两个儿子能活下来……”石景行不耐烦地说:“都死多少年了,还说什么!”他妻子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垂泪。

石景行不愿意再看到大儿子石乾唯唯诺诺地替他媳妇传话,便发狠说:“村边那块宅基地,你愿意盖房就盖吧。那几棵树砍了,做房梁,做家具,随你!”

石景行给大儿子办完婚事,还剩些积蓄。他又在亲戚邻居那儿替大儿子借了些钱。还不够,刘书雅又回娘家借了些,总算是把新房盖起来了。石乾和刘书雅欢天喜地地搬去了新房。

一开始的时候,石乾和刘书雅只是早饭在自己家吃,午饭和晚饭还是回到老院儿里和大家一起吃。时间长了,刘书雅觉得这样子还是和老家儿牵扯不清,就又鼓动石乾和父亲说,想要彻底分开。

“爸,”晚饭的时候,石乾硬着头皮,喊了一声“爸”,却又把嘴闭上了。他有点张不开口继续说。他偷眼看向刘书雅。刘书雅只管低头吃饭,根本不看他。他咽了口唾沫,不得不狠下心肠,继续说:“爸,我想着,还是分开比较好……”

“咋好?”石景行把碗往桌子上一墩,抬头看着石乾,“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起名叫‘石乾’吗?‘乾’是天!整天屁也不懂,就知道吃饭!”

刘书雅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站起身,横眉立目地说:“爸,啥叫屁也不懂?在你心里,你大儿子连屁都算不上吗?”

石乾使劲扯刘书雅的衣角,不让她再说下去。刘书雅甩开石乾的手,瞪着他道:“你也真够窝囊的!到了这儿,连个屁都不敢放!”边说边气哼哼地走了。

石景行浑身颤抖,直瞪瞪看着石乾,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石乾红着脸嗫嚅道:“爸,她就这脾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啊……她真想分家就分了吧,反正在一起也过不好……”

“滚!滚!”石景行指着石乾,大吼道。

石乾委屈地看着母亲。母亲向他挥挥手,说:“走吧!”

“丢人啊!”石景行饭也不吃了,坐在石桌边,老泪纵横。他妻子也哭了,说:“他爸,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孩子大了,咱也管不了了。分就分了吧!”

“刚结婚就分家,让别人怎么看?丢人啊!”石景行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在外打工的石坤回家,听说哥嫂把父亲气得大哭。跳起来就要去找哥哥理论。母亲死命拉着他不放,流泪道:“坤,你就安生些吧!别再找事了!分都已经分了,再闹起来,还不是让别人看笑话?只要他俩能过好,就行了……”

石坤无奈,气恼地骂了几句,这才作罢。

石景行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分家了。商量分家方案的时候,就只是他们夫妻两个,石乾、石坤兄弟俩,再就是石乾的媳妇刘书雅。

按照石景行的本意,他并不想让刘书雅参加这次家庭会议。无奈,刘书雅强烈要求参加。刘书雅放出话来,如果不让她参加,她绝对不会同意分家方案。

石景行和妻子坐在方桌的两边,石乾和刘书雅并排坐在左边的凳子上,石坤一个人坐在右边的凳子上。

“石坤,你去把大门插上吧!”石景行突然想到,万一正说着,邻居来串门了,岂不尴尬?

石坤站起来,走去关门。两扇铁门相撞的响声格外刺耳。几个人不由得往门外看了一眼。

石景行等石坤从院子里回来,坐下了。他干咳两下,沉声说道:“今天,我们商量商量怎么分家……”说到“分家”二字,他的心里一阵悲伤,几乎落下泪来。他停顿了一下,压抑住悲伤的心情,继续说:“老大,你先说说吧!”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喊大儿子“石乾”,而是喊了“老大”。那一声“老大”,含着他太多的期待。

石乾抬眼看了看父亲,又转头看媳妇刘书雅。刘书雅低着头,用指甲剪专心修剪指甲。石乾小声说:“听爸安排吧……”

“石乾媳妇儿,你也说说你的意见吧!”石景行看向刘书雅。

“我没意见,咋样都行!”刘书雅抬头看着石景行,笑微微地说道。

石乾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自从说要分家,他就一直担心妻子会在商量分家方案时给父母难堪。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她不过就是想要自己过罢了,倒也没有太过自私。石乾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心情一放松,石乾就想显示一下作为长子的高姿态。

“爸,我先表个态啊。”石乾诚恳地看着父亲说道,“当大哥的,理应让着弟弟。咱老宅子里的东西,包括几间房子,全都留给爸妈和弟弟吧。我什么也不要!”

刘书雅抬头,愣愣地看着石乾,突然冷笑道:“什么都不要?你可真是高风亮节!我借娘家的钱,谁来还?”

“我们自己借的钱,当然是自己还了……”石乾有些气馁,小声说道。

“自己还?你净身出户啊?我们自己辛辛苦苦地盖房子,石坤凭什么坐享其成,占用老人的房子?”刘书雅声音不高,语气却很冷。

石乾不做声了。他担心地看向父亲。

石景行见大儿子歉疚地看向自己,他的嘴角向上扯动了一下,算是给了大儿子一个微笑。

石乾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心里越发紧张,唯恐父亲会像上次那样发怒。

“石坤,你怎么想?也说说你的想法吧?”石景行不动声色,回头问小儿子。

石坤早已是满脸怒色。他赌气说:“爸,我哥我嫂想要啥,就让他们要吧。将来你们俩老了,我养你们!”

“啥意思啊?就显出你孝顺呗!”刘书雅头也不抬,继续修她的指甲,嘴里却不饶人。

石坤腾地站起身,想要发作。石景行摆了摆手,让石坤坐下。石坤怒色未平,把凳子往后拉了拉,重新坐下。

“我先说说我的想法吧。我说完了,谁要是还有意见,那就再商量。”石景行慢条斯理地说。这个方案,是石景行和妻子“研究”了两天两夜才最后确定的。他自觉这个方案应该是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的。正因如此,他今天才能不急不躁。

石景行先是逐一说了自己家所有的动产不动产以及所欠的债务。然后,又说了如何分这些财产和债务。最后,石景行把自己和妻子将来的养老问题,也都作了安排。他心里颇有几分自得,觉得自己分得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这些年,他没少参与给别人分家。现在轮到自己家了,此前给别人分家时的经验教训,都成了他的前车之辙。他觉得,就算刘书雅自私心重,她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分家方案提出任何异议。

石景行一条一条说完,石乾高兴地说:“我同意!”

刘书雅瞪了他一眼,道:“你同意个屁!”刘书雅也不看石景行,眼睛向上翻着,阴阳怪气地说:“新房是我们自己盖的,凭什么就要拿出来一起分?还有,那棵老槐树呢?爸怎么没说?”

“石乾,新房是你们自己盖的吗?”石景行凌厉的眼神看向大儿子。

“这……它……”石乾看看父亲,又看看刘书雅,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了。

“好,我先说那棵槐树。刚才没说那棵树,是因为那棵树不能分。那是咱们全家的树。树在,全家人的心就还在!树不在,心也就散了……”

石景行顿了顿,继续说,“至于新房,盖房的时候,我和你妈、石坤都去帮忙了。村里去帮忙的人,也都是我去请的。盖房花的钱,不管是咱自己的钱还是借的钱,我也都算进去了。新房的所有权,毫无争议,是属于“大”家的。既然是“大”家的,那就应该拿出来分。财产也好,债务也好,已经尽量平均地分成了两份。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已经力求做到公平合理。但要做到绝对公平,那也不可能。”石景行说着,看向小儿子,问道,“石坤,让你哥先挑,你没意见吧?”石景行气定神闲,根本就不看刘书雅。对这个大媳妇,他已经是失望了。

“我没意见。”石坤表了态。

石乾本要谦虚一番,但看了看妻子,又把嘴闭上了。

“我要新房子!”刘书雅站起来,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扭身出去了。

“爸,妈,石坤,她就这脾气,你们千万别生气啊!”石乾也站了起来。

“你走不走?”刘书雅在院子里喊了一声。石乾赶紧追出去了。

分家之后的几个月,刘书雅一次也没有踏进过老院儿的大门。石乾倒是隔三岔五地回家看望父母。石坤不在家,父母这边有什么重活,石乾也就帮着干了。刘书雅有时候会唠唠叨叨地说:“已经分开过了,你还颠儿颠儿地跑去献殷勤,天生的‘贱’!”石乾也不和她理论,凭她说什么难听话,只当没听见。他该去父母那儿还去,该帮父母干活还帮。刘书雅气得没法。一个大活人,她能拴得住他吗?不过是骂两句,出出气罢了。

到了秋收的时候,刘书雅怀孕了。她孕期反应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地里的活便全都落在了石乾一个人身上。眼看秋收活多,干不过来。刘书雅却帮不上忙。石乾干着急没办法。

石景行替大儿子着急,便让石坤请了几天假,回来帮着秋收。

“坤儿,辛苦你了!”石乾拍着弟弟的肩,心中颇多感慨。

“说什么呢?”石坤笑道,“咱哥儿俩,就别那么外道了!”

石景行的妻子专门在家做饭,也累了个人仰马翻。她不但得做自己一家三口人的饭,还要去大儿子家,给大儿子两口儿做饭。自己家三个人的饭倒还好说,大儿子家的饭便不大好做。儿媳刘书雅本来就挑食,现在怀着孩子,更是这不吃那不吃,实在难伺候。好在刘书雅的脾气收敛了不少。石景行的妻子虽说累点,倒也没受儿媳什么气。眼看着又要见到下一辈人了,石景行的妻子倒是整日乐呵呵的。

深秋过去,风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刘书雅依然害喜害得厉害,整日没精打采地。石景行的妻子便一直两边跑着,做两家的饭。

石乾不忍心母亲这样跑来跑去。他便和刘书雅商议说,他俩去老院儿和父母一起吃饭。

“你不忍心你妈跑来跑去,就忍心让我大着肚子跑来跑去啊?”刘书雅生气不肯去。

“那咋办呢?”石乾没主意了。他想了想,又说:“天越来越冷,要是下了雪,天寒地冻的,我妈再摔着,那以后谁照顾你呢?”

“哦,那倒也是……”刘书雅沉思着。过一会儿,刘书雅突然高兴地说:“哎,要不这样吧,我们先住到老院儿。这样就都不用来回跑了。”

“你愿意搬过去和爸妈一起住?”听刘书雅如此说,石乾感到有些意外。

“那有啥不愿意?”刘书雅笑眯眯地说,“我现在这样,需要照顾嘛!”

石乾去和父母商量。石景行两口儿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不愿意的。

一次吃饭的时候,石坤和哥哥开玩笑:“哥,你给爸妈交生活费了吗?”

石乾尴尬地笑了笑,没作声。刘书雅红了脸,笑道:“瞧小弟说的!和你哥还算那么清啊?”

石坤哈哈笑了,说:“嫂子,你可别恼啊!我逗我哥玩呢!你们回来就对了。瞧咱爸妈多高兴!”

刘书雅笑了。石乾笑了。石景行老两口儿也笑了。

即将添丁进口的喜悦气氛笼罩着石景行一家。石景行从未有过的舒心快活。出来进去,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

顺畅的日子总是不经过的。似乎是一眨巴眼的功夫,十几年的光阴就溜走了。

外院的那棵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几乎遮盖了整个外院的天空。这是左邻右舍夏日乘凉的好去处。石景行好热闹,在大槐树底下放了两张小方桌。一张桌子打麻将,一张桌子下象棋。

又是一个槐花飘香的季节。石景行早已不再亲自上树摘槐花了。这个工作移交给了大儿子石乾。石乾骑坐在粗壮的树杈上,用一根挠勾拧下一枝枝细小的枝条。

小孩子在树下跑来跑去,追逐着从树上丢下来的带着缕缕清香的槐枝,交给自己的妈妈,或是奶奶。几个女人坐在小板凳上,拿着孩子们送过来的槐枝,刺啦刺啦把洁白的花瓣捋下来,放进脚边的竹篮里。

整个院子都沉浸在浓浓的槐香中。

石乾的媳妇刘书雅也来了。她不捋槐花,只是笑微微地看着那些捋槐花的女人们,和她们说笑。有时,也抬头看一眼树杈上的丈夫。她有些心不在焉。

”你咋不捋一些吃呢?”有个女人问刘书雅。

“啊,我不爱吃这个东西……”刘书雅随口应道。

一连几天,刘书雅都会到大槐树下来。槐花即将开败,石景行不允许石乾再上树摘取槐花了。刘书雅依然每天到大槐树下来。她和树下打麻将的女人们说着话,眼睛却总往大槐树那儿瞅。

刘书雅的行为终于引起了石景行的注意。“乾他妈,你注意了没有,大媳妇这些天总往这跑……她又不吃槐花!”

“她来就来吧,你还能不让她来呀?”石景行的老伴不以为然。

“不是啊,我咋觉得来者不善呢?”石景行若有所思地说,“你没瞧见啊?她总往大槐树上瞅!不会是打什么坏主意吧?”

“瞧你,竟疑神疑鬼!她能打什么坏主意?别说是咱家了,就连全村的人都知道,大槐树就是你的命!谁还敢打大槐树的主意?”石景行的老伴笑着说。


(三)

大槐树上还垂挂着零零星星的槐花的时候,在刘书雅的一再劝说下,石景行老两口到大儿子家住了几天。刘书雅说:“爸的生日快到了。就在我家过生日吧!”

刘书雅把生日宴操持得很是热闹。她特意请来了村里和石景行关系较好的几个老人,陪着石景行喝酒,聊天。石景行高兴得不得了。酒喝了不少。半下午就昏昏睡去了。

第二天,石景行说,生日也过完了,该回家看看了。再不回去,槐花都要开败了。

刘书雅挽留不住,只好让石乾蹬着三轮车,把石景行老两口送回去。

“树呢?老槐树呢?!”石景行不等车子停稳,迈腿就从三轮车上往下跳。落地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石乾见状,赶紧从车上跳下来,去搀扶父亲。

石景行跪坐在地,仰头问大儿子石乾:“老槐树呢?!”                                                                             

石乾蹲在父亲面前,满脸羞愧,结结巴巴地低声道:“砍……砍了……”

“砍了?谁砍的?!”石景行红了眼,死死盯着儿子的眼睛,像要吃了他。

石乾垂下头,无力地说:“书雅……带着她兄弟……”

石景行不再问话。他双手撑地,要站起来,没有成功。石乾伸手来搀。石景行甩开石乾的手,连跪带爬,来到自家门口。

门口狼藉一片。老槐树高大的身躯已不见踪影。异常空落的大铁门外,只剩下一截短短的树桩。树桩的截断面,锯痕清晰可辨,仿佛还能听到钢锯刺啦刺啦的响声。树桩周围残留着一些细枝、烂叶和残败的槐花。淡淡的槐香若隐若现。

石景行用粗糙的手掌触摸树桩上一圈一圈清晰的年轮,像在数着自己七十六年的沧桑岁月。泪,滴落到树桩上。新鲜的木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了无痕迹地收藏了石景行的滴滴泪珠。

七十六岁的石景行病倒了。

石乾一再向父亲解释,说他事前并不知情。他说:“书雅说,你的生日快到了,她想让你和我妈去我家住几天,她要好好为你办一次生日……她说,这些年,你们一直很照顾她。她要回报你们……她这样说,我还挺高兴的……没想到,她会背着我不知道……”

石景行不想跟大儿子说话。石景行的老伴忍悲含泪,勉力支撑。小儿子石坤从城里回来,要去找大嫂算账,被石景行喝止了。

石坤暴躁地说:“爸,你自己又生气,还不让我去给你出气……你让我怎么办呢?”

石景行无力地叹道:“这个家要败了,败了……”

石景行想不明白,刘书雅为什么会突然砍了老槐树。

刘书雅来看过石景行一次,她跪在石景行床边,声泪俱下地说:“爸,你相信我!我砍树,绝对是有道理的。只是,我不能说!”

石景行病势沉重。石坤想要父亲跟他去城里的医院治疗。石景行死活不肯,他说:“我就是死,也得死到这个院子里!”石坤无奈,只得请本村的医生看视。石景行的病势丝毫不见减轻。

石乾不分白天黑夜地陪着父亲,照顾父亲,一步也不离开。

刘书雅来过那一次之后,心里又怕又悔,不敢再来了。

一天半夜,石景行从噩梦中醒来,又问旁边床上的石乾:“到底为什么,她非要砍了那棵老槐树?”

“爸,你为什么非要问这个呢?”石乾正不知怎么回答父亲,旁边的石坤有些急躁地说,“砍都已经砍过。再问为什么砍,还有啥意义?那棵树已经活了那么久,砍就砍了吧……”

“你是嫌我……老不死了吗?”石景行气愤地吼了一句,剧烈地咳嗽起来。

“爸,你别急!你既然想知道为什么,我一定给你问出来!”石乾轻轻地给父亲捶着背,安抚道。

这天夜里,石乾待父亲睡安稳了,急匆匆回到自己家。

“为什么?”石乾单刀直入,问刘书雅,“为什么非要砍了那棵树?那天,你说要砍树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这棵老槐树对于爸的特殊意义。你为什么还要背着我,砍了它?!”

刘书雅还没从沉睡中完全清醒过来。她呆愣愣地看着石乾。她从未见过石乾如此模样:头发又长又乱,下巴上胡子拉碴。无神的眼睛布满血丝。刘书雅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疲惫、愤怒、冷漠的男人,就是和自己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五年的丈夫。那个懦弱,温和,好脾气的石乾不见了。

“我,我也是为了家里好……”刘书雅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丈夫,既惊又怕。

“我就问你,到底为什么?!”石乾一字一顿,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咬碎了。

刘书雅无话可说,一串串泪珠从脸颊滑落下来。

“到客厅来!”石乾冷冷地说了一句,就出去了。

石乾坐在沙发上,右手捏着一支香烟,一口一口猛吸。烟气呛得他咳嗽起来。

刘书雅蹲在石乾跟前,小心地抚着石乾的膝盖,轻声说:“你,学会抽烟了?”

“你别管!”石乾一晃腿,甩开刘书雅的手。他盯住刘书雅的眼睛,再次问道,“到底为什么,非要砍树?!”

刘书雅蹲在沙发前,低了头,不说话。

“到底为什么,要……害我爸?!”石乾推了刘书雅一下。刘书雅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知道问我为什么!”刘书雅也不起来,就那样坐在地上,吼道,“我要是不砍了那棵树,咱家鱼塘的鱼都要死光了!”

石乾吃惊地看着刘书雅:“老槐树和鱼塘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要不是槐树精作怪,咱家的鱼怎么会死那么多?”刘书雅理直气壮起来。

“呸!糊弄鬼呢!”石乾不肯相信。

“不信你问李婶,是她让我去张家湾找张神仙算卦的。张神仙说,咱村有一棵老槐树,年深日久,修炼成精。咱家鱼塘里的鱼,就是被槐树精给弄死的。要想保住鱼塘,必须砍了老槐树,把它烧掉……我想,咱村的槐树,就数咱家门前的那棵最大最老。能修炼成精的,不就是咱家的老槐树吗?我只好……”

“你当时跟我说要砍树的时候,为什么不说这些?”石乾觉得刘书雅在编瞎话骗他。

“张神仙说,这件事绝不能再让第二个人知道。否则,走漏了风声,让槐树精知道了,它就提前跑了……那我们家的鱼塘就没救了……”刘书雅无奈之下,算是豁出去了,她把自己守了这么多天的秘密一股脑倒了出来。刘书雅觉得,自己守住秘密,是为了能过得更好。要是为了守住秘密,反而失去了石乾的信任,那就是得不偿失。

“好,等我问清楚了再说!”石乾依然半信半疑。他站起来往外走。

刘书雅伸手拉住了石乾的裤腿,哭道:“我都告诉你了,你还要走?”

“我爸需要照顾……”石乾挣脱刘书雅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书雅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她越哭越觉得自己委屈,便越发止不住哭声。直哭得头晕眼花,神疲力竭。她强打精神,也不开灯,和衣倒在沙发上,似睡非睡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中午,刘书雅挣扎着起来,包了韭菜馅的饺子,冒雨去了老院儿。她知道,公公石景行喜欢吃韭菜馅的饺子。可是,石坤还是没有让她进门。刘书雅站在大铁门外,站在雨地里,一手打伞,一手抱着装饺子的饭盒。一直站了很久,才悻悻离去。

石乾一大早就出门了,一直到下午才从外边回来。他说了要给父亲一个交代,那就必须做到。

“爸,书雅她……被别人骗了……”石乾坐在父亲床边,疲惫地给父亲汇报自己调查的结果。

“是杨高盛的老婆。”石乾说,“前段时间,我承包的鱼塘,每天都会死很多鱼。杨高盛的老婆听说后,就悄悄跟李婶说,这事一定有古怪。她还跟李婶说,张家湾的张神仙很灵验,说不定能破此祸事。李婶好心跟书雅说了。书雅背着我,去找张神仙算卦……”

“又是杨高盛!”石景行咬牙说,“这辈子,我没害过他!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他却总要害我!”

“这也没什么想不明白的,”石坤不以为然地说道,“他害你,他就会觉得,你也一定会找机会报复他,害他。怕你害他,他心里总要防着你,时时刻刻想要压着你,使你不能有机会害他。害人,也是会成为习惯的……杨高盛害你就害成了习惯。”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石景行像是想开了。到了晚上,他吃了半碗粥,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突然问石乾:“你的鱼塘老出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石乾知道父亲想问什么,就说:“事后我也想过,可是,没有证据……”

石景行便不再说什么了。

等到两个儿子都去另一个房间睡了。石景行把老伴叫到跟前,含泪说道:“我恐怕撑不过去了……我死后,你就在这个院子里生活,哪也不要去!这个院儿里的房子,是我盖的,你住着,这永远是你的家!两个儿子让你去他们家住,你不要去!记着,千万别去啊!”说得急了,石景行猛烈地咳嗽起来。

石景行的老伴忙上来给他捶背抹胸。

石景行停止了咳嗽,缓了缓,才又说:“我说的话,你一定要记着。石乾媳妇儿不好相处……她那脾气,你受不了的!石坤媳妇儿,唉……算啦。城里人,跟咱们不是一路人……我病了这些时候,石坤媳妇儿一次也没来过……指望不上!”

“他爸,你歇会儿,别说了。”石景行老伴早已满面是泪。她强忍悲声,哑着嗓子劝慰石景行。

“我不放心你啊!”石景行哽咽着,又是一阵咳嗽,他说不下去了。

“咱俩儿子都还是不错的……”石景行的老伴想不出什么话能使他安心,就搬出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儿子是好儿子……都是实心的好孩子!”石景行喘一阵,说一阵,“媳妇不好,儿子也就难以尽孝……罢了,只要他们能过好,你也不要老是攀扯他们……能自己做的事,就自己做吧……有一天,实在做不动了……做不动了……再说吧……”石景行闭上眼,积攒着力气。好一会儿,才又睁开眼,说道:“好了,没什么可交代的了。你也休息吧!”

第二天上午九点四十五分,石景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七十八岁,和他家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一样的寿命。老伴和两个儿子都围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走完了人生的最后行程。

石景行躺在床上,四肢舒展,神态安详,就像睡着了一般。

有关石景行的死,村民们私底下有很多议论。老槐树没了,石景行紧跟着也死了。这事实在太蹊跷。大家不免有诸多猜测。

石景行丧事之后,石乾和刘书雅离了婚。村里的议论就更多了。有人神秘地说:“也许,那棵老槐树真的就是他们家的镇宅宝树呢。要不,怎么会老槐树被砍,石景行就紧跟着去了呢?他大儿子也紧跟着离了婚……这不是家破人亡了吗?”

刘书雅回了娘家。她不甘心自己的婚姻就这样完了,便去县城中学找儿子石强,想让他做做他父亲的工作,让她复婚回家。十四岁的石强自然希望父母复婚。他很积极地劝父亲接受母亲的道歉和悔意,希望父亲再给母亲一次机会。无奈,石乾铁了心,就是不吐口。

石强跟母亲说:“妈,这次,我爸是真伤心了!你就让他缓缓吧。等过一段时间,我爸心情好些了。我再劝他。”

刘书雅再无办法可想,只得依了儿子,耐下心性,等着石乾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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