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简·奥斯汀,多数人给她的评价是:再难有别的作家可以和莎士比亚、狄更斯齐名,而简·奥斯汀当之无愧。与莎士比亚和狄更斯的写作内容相比,简·奥斯汀的关注范围似乎略显狭窄,几乎都是局限于家庭生活、爱情纠葛和乡村风俗。
然而在两百年后的今天,人们依旧反复研读她的作品。读简·奥斯汀的作品时,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是什么让平凡单调的乡村淑女生活在她的笔下变得耐人寻味?简·奥斯汀究竟魅力何在?
2017年7月18日是她逝世两百周年的纪念日,这无疑是一个重读简·奥斯汀的良好契机。简·奥斯汀之所以为大众所熟知,与影视作品和流行文化中对她作品的改编密切相关。她的六部主要作品 —《诺桑觉寺》、《理智与情感》、《傲慢与偏见》、《曼斯菲尔德庄园》、《艾玛》和《劝导》,都被拍成数部电影和电视剧,数量之多让人不胜枚举。最重要的是,每个版本都有不同的解读,有些有其独到之处,有些则粗陋得让人大跌眼镜。
简·奥斯汀,似乎也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其实再读她的小说,不难发现,成长是贯穿她作品的一个主题。两个世纪后的今天,不少人在纪念她的离世,细数她的成就,仿佛她是理所当然的天才。其实她的作品见证了她的成长,甚至在她身后的两百年间,也能伴随读者的每一遍阅读重活一次。
这位人生轨迹与文字息息相关的作家,从小便把写故事当做她玩乐的方式。1775年12月16日,简·奥斯汀降生在史蒂文顿,是当地教区牧师的第八个孩子。这个家庭不光在生孩子方面十分高产,生出的孩子也是才思泉涌。简在十五岁那年便写下了《爱情与友谊》,自娱自乐地读给围坐在火炉边的家人。从此以后,这种幽默的笔调便时常出现在她的作品中。如果在阅读过程中把作者当做自己的朋友,那简·奥斯汀就是当之无愧的最佳损友。她笔调犀利,早期作品更是透露着自信与超脱,以高于人物的视角,塑造出一个个极具讽刺意味的人物。
早期作品中,《诺桑觉寺》中的女主角是个读哥特小说以至于入戏太深的天真少女,这部作品的主旨之一也在于讽刺感性小说。《理智与情感》则极富教育意义,通过塑造性格全然不同的两姐妹来对比完全不同的爱情观、家庭观。最鲜明的例子当属《傲慢与偏见》,在小说开篇,奥斯汀便写到:“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 (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想要娶位太太,这已经成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在她的书中,煞有介事、广而告之的真理,一定是伪真理,可以说不好好说话是作家最基本的美德。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接下来的故事中,有钱的单身汉就成了急于相亲的太太小姐们锁定的猎物,小说在鸡飞狗跳的氛围中轰轰烈烈地开始,这种绅士淑女之间一波三折,最终花好月圆的恋爱故事,无疑是当今偶像剧的蓝本。
这部似乎遵循套路、人物脸谱化的作品,也招致马克吐温的激烈吐槽,他声称自己每读一遍《傲慢与偏见》,都想把作者的骨头挖出来,再用她的胫骨把她的骨架揍一顿。然而马克吐温也真够奇怪,既然被这本书气得半死,干嘛要读好多遍,还想出如此画风“清奇”的咒骂?
其实简·奥斯汀幽默犀利的笔调为看上去满是套路的故事留下了后招,人物塑造得越脸谱化,讽刺意味越深。正如弗吉尼亚沃尔夫提出的,奥斯汀前期塑造的人物都极具象征性,轻松幽默的笔调赋予人物偏执的言行举止,从而让他们一个个性格鲜明,以成为奥斯汀眼中社会现实的写照。她的小说套路十分明显,不外乎单身淑女,经历一段反转的剧情,对对方改变了看法,最终修得正果。然而这样的套路却让她以简驭繁,突出人物性格的前后变化,把成长放在作品的中心。
而成长不仅体现于书中的人物,也潜藏于作者写作风格的变化。比起前期创作风格,简·奥斯汀后期的作品也不再那么锋芒毕露。 或许因为她父亲去世的哀痛对她打击不小,此后日渐成熟的个性透露在她作品的字里行间。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中,谨小慎微的范妮在夹缝之中生存,绅士淑女的上流社会也渐渐显现出消沉的暮色。
就算《艾玛》有着轻松幽默的基调,却能从中读出苦涩。这部小说讽刺婚姻、讽刺家庭、讽刺人们头脑中的阶层意识。乍看故事梗概,艾玛“美丽、聪明而富有”,如此完美的人设似乎又在为套路做铺垫。实际上,借用张爱玲的话来讲,这个年轻气盛的女孩儿,生活如华美的袍,却依旧要承受虱子咬噬的烦恼。她的阶层意识,让她瞧不起比自己出身低的人, 她选择哈丽特做自己的朋友,更是因为哈丽特来自更低的阶级,与哈丽特交往,自己可以充分享受支配她人的过程。虽然最后每一对有情人都终成眷属,这部看似轻松而皆大欢喜的故事,实则暗藏酸涩的讽刺。这也是为什么奥斯汀说,除了她自己,不会有人这么喜欢艾玛这个人物。然而艾玛的可爱之处也在于她的真实,她有血有肉的性格,实则比“美丽、聪明而富有”要丰富得多。
对比前期和后期的作品,简·奥斯汀的笔锋日渐消去,变得越加柔和纯熟。同是发生在巴斯的故事,同是在她过世后才得以出版的作品,她的第一部作品《诺桑觉寺》和最后一部作品《劝导》在风格、思想上均有天壤之别。《诺桑觉寺》中的凯瑟琳天真地活在幻想之中,对城市生活充满好奇。作者的语气也是锋芒毕露的,她写道:“Theperson, be it gentleman or lady, who has not pleasure in good novel, must beintolerably stupid.”(不论男女,一个人若在一本好的小说中体会不到乐趣,那他必然愚蠢得无可救药。)
而《劝导》,虽然依旧是圆满的结局,文中讽刺的意味却反射出沉重的人生体会,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苦涩之味。巴斯不再是花季少女发现的新大陆,而成为女主角安的伤心地,甚至这份伤心也不能彻底:“One does not love a place the less for having suffered in it, unless it has beenall suffering, nothing but suffering.”(人除非在一个地方留下的全是痛苦,只有痛苦,否则不会因为这份痛苦而减少对这个地方的爱。)对安来说,巴斯的一砖一石都没有变,爱情却已流逝,一切都物是人非,她对这座城市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更是难以言说。
同样,作者曾经塑造过痴迷于书本的人物,写《劝导》时却已看透其中冷暖:“Yes, yes, if youplease, no reference to examples in books. Men have had every advantage of usin telling their own story. Education has been theirs in so much higher adegree; the pen has been in their hands. I will not allow books to proveanything.”(请不要再举书中的例子。男人占尽了优势来讲他们的故事。教育更是在他们的控制下,因为笔总是握在他们手中。我不会让书本来证明任何事情。)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终身未嫁的简·奥斯汀写下这些话来,不知是承受了多少非议、经历了多少次失望以后才能如此句句掷地有声。
如今,在流行文化的影响下,“简·奥斯汀”变成了明信片上粉色花体写下的名字,她的爱情故事被拿来当浪漫的传奇叙述。巴斯的简·奥斯汀中心更如维基百科实体店,不过简短介绍她的生平,接着就让旅客穿着摄政时期的衣服拍照留念,一如拜伦所说,仿佛是进入了化装舞会的世界,流于表面而失了本真。
而另一次与简·奥斯汀的邂逅却让我十分触动。一次,在牛津大学图书馆旁的临时书展中,我刚好在书店一角遇到一个小活动,读者们都在安静挥笔,回答关于简·奥斯汀作品的问卷,来争取书店送出的图书。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至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有的席地而坐,有的慵懒地靠在书架一角,还有爱侣在耳鬓间窃窃私语,互通答案。他们都为简·奥斯汀聚在这个角落,或许被她的书陪伴了一辈子,或许还在成长的过程中,体会着书中那份青涩的快乐。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是简·奥斯汀作品生命的延续,是她过世后得以继续成长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