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写完日记,现在是4:05,难得深刻。
00
我在日记里写,“我总觉得(也可能只是从刚才开始)己亥猪年我会弄丢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01
对于离别,我很慌,又好像没有。真正的离别总是悄悄的到来,我想那是一种“一见如故,再见陌路”的无奈,一种来不及说再见的悲哀,一种没有办法补救的遗憾。
02
我的爷爷,钱模侠,过世了,享年90岁。
——他终究还是没能跨过这个年关,这也许是和生肖蛇2019年犯太岁有关系,信则有。
我见上了最后一面。那天医院来电话说他“生命体征”不是很好,建议我们转院治疗。我们驱车赶到医院,老人躺在病床上,不哼也不吭,洁白的被子盖过他的肩膀,我只能从面相上看出来他比去年除夕吃年夜饭的时候瘦了很多,直到救护车来,一把掀开被子,我才看见他已经瘦的只剩皮包骨的可怖样貌。
他其实没怎么变,又变了太多太多。他是个教授,是个退休干部,他当过兵打过仗,也拿起过教鞭站上过讲台,他很聪明,却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综合征,他没患癌,一场轻度肺炎却轻易带走了他的生命。
自从他左半身瘫痪后,就一直住在医院里,医院离我家实在很远,我很少去,每次去还不情不愿的,总要外婆好话说尽才肯上车,然后留不到半会儿就急着走。
我不知道那时的我在逃避些什么,正处于叛逆期的我实在抵触“死亡”这个词,以及与之比邻的“生病”与“疼痛”,我实在不忍看到他孱弱的模样,所以每当爸妈让我推着爷爷的轮椅带他走廊里兜一圈,我总是把轮椅推得飞快,没有风,哪儿来的风,却能吹走所有人的烦恼,我笑得开怀,爷爷吓得连连摆手。
——我会长大,他不会变小,也不会不变,只会越来越老,最后等时候到了他要走便走了,谁也拦不住。这个道理我直到*现在才真的明白。
哦对了,撇去每年年夜饭散席准备回家的时候,我心血来潮的那几秒钟,在那以后我真正意义上推他坐轮椅只有一次,在医院的走廊里,一圈。
03
后来爷爷又转到了离我家更远的长征医院,在长风公园还要过去一点,我也日益“忙碌”,周末和假期全在补课班里消磨殆尽,便更少去探望。
他常年住在医院里,所以每年只有在大年三十晚上吃年夜饭的时候才能和他坐在一起吃一顿饭。
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掉光了牙齿,所以吃东西全要用假牙,我很少见他不带假牙的样子,四天前应该是头一次见到。
我进门,看到他,头歪歪睡在枕头上,脸上的肉已经全部消了下去,因为在发烧整个人都在止不住的颤抖、抽搐。这回,两片嘴唇没有了假牙的支撑,薄如蝉翼,被他呼进呼出的气流带的不停抖动。
岁数大了,他一直昏昏沉沉的,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睡着了,什么时候是醒着的,所以他没有睁眼看我们也不奇怪。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床边的奶奶摸着他的头,告诉他:“囡囡来了,你不看一眼吗?”他微微睁开了右眼,黑色的瞳仁透出了一点星光,神情迷茫却准确的看到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识的别开了头,只是用余光偷偷的看他。
——我反复回想他看我的那一眼,还是读不出里面的感情,所以睁眼可能只是面部神经牵扯肌肉开的玩笑。
他病的太久了,久到两三年前就已经不记得所有人。他连自己的老伴、儿子儿媳都记不得,又怎么可能记得我是谁?三年前他迷迷糊糊的记得有个人叫“囡囡”,却记不得“囡囡”其实就是是他的孙女,三年后又怎么会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十九岁快二十岁的少女是谁?
我又想到他的眼神,此刻竟泣不成声。
04
我没有多么舍不得他,坦白的说,我和他的感情并不深,与他有关的大部分的记忆也都是他住在医院里,我去探望罢了。
我不记得他教过我有关学术的东西。
他有可能教过我简单的数学加减法,我太小了听不懂,和数字打交道的东西也不想听,五六岁的小女孩当然是喜欢童话故事更多一点,所以我记得他还是给我讲过故事的,应该是小美人鱼,又或者是白雪公主。他会讲俄语,不吹不黑是真正的第二外语,原版书可以一词不查的看下来,我听过他讲俄语,当然是不知所云。以及,和他后来在交大任教的化学一样——俄语和化学——他都没教过我。
其实在Marissa之前我还有一个英语名字叫Monica,是我幼儿园的英语老师给我起的,但他喜欢解读成morning car,让我实在接受不来,恶心的会起一身鸡皮疙瘩。所以我强烈要求改了新名字。
——好像还是不太好听,也不够“高端”,但好在寓意不错。
05
我没有爷爷是笑着的的记忆,真的,没有。
记忆中的他总是在受委屈,总是要在大家吃完饭之后,明明已经吃的很饱了,结果被奶奶的一句“不许浪费”硬逼着解决掉所有的剩汤和剩菜,如果已经撑到撑不下了,还没吃完,就要等着被奶奶再狠狠骂一顿,然后才能站起来收桌子洗碗。
——每天都这样,真的每、一天都这样。
爷爷有苦说不出,也不敢说,因为说了会被骂的更厉害,动作慢一点要被骂,早餐买回来冷了油条不好吃了要被骂,煮粥时水放多了水放少了也要被骂,他吃力不讨好,心里总该有不开心,结果嘀嘀咕咕被奶奶听见也要被骂。
拎起来就骂,一点也不含糊,爷爷索性闭嘴。
日日骂,夜夜骂,骂的他只有过节见到我外婆的时候,会偷偷告诉外婆奶奶每天都骂他,骂他这,骂他那,事事都看不顺眼,事事都是她有理。
然后“告状”被奶奶听到了,又是一顿大骂。
06
我奶奶可凶了,真的真的特别凶。
我是领教过我奶奶的“功夫”的。小时候,周末,我到妈妈家里玩,下午坐在沙发上跟她抢电视机,我要看动画片她要看老娘舅,两个台,一个遥控器,于是两个人大吵。
她两手抓着我两手手腕,力气大的我挣脱不了,气的只能用脚踢,可我才四岁大,坐在沙发上只探得出一双脚丫,根本踢不到她,手又疼,看不到电视又委屈,所以急的大哭,她还是不松手,我就接着哭。看我哭了,她还要打我,说要用“家法板”教训我,还给我描述“家法板”有多宽多长,上面刻着什么字,雕着什么花纹。
——每次吵每次说,见一次吵一次那就吵一次说一次。我和奶奶从小到大总共没见过几次面,结果次次被威胁,所以我这辈子都会记住。
虽然我没能“有幸”亲眼见过“家法板”,但我爸告诉过我说他小时候皮,回来被奶奶用“家法板”打过,还生动形象的跟我描述抽在身上有多疼,伤痕是什么样的,肿起来又是什么样的。
——哦。
后来长大一些,要么不见,要么就还跟她吵,但我总是忍着不要多废话,除了见面时她硬要听我叫她一声“奶奶”,我出于礼貌和不让外婆难做,叫就叫了,别的我绝不给她好脸色看。我小时候学越剧,所以逢年过节走亲访友的时候总被她提起来叫我在一群我认都不认识的长辈面前表演。
Excuse me?我可是可是上过兰心大剧院舞台的人,曾经去过北京比赛拿了奖回来的人,再不济也是得了欢乐蹦蹦跳2008年度欢乐宝宝最后带我妈去了新西兰的人——诶!
我学戏是因为喜欢,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你当我是玩的?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喜欢才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啊!而且学了戏是给喜欢听戏的人表演的,不是被你拿来献宝、当猴耍的!虽然唱戏算不上什么高雅艺术,放在旧社会还要被人看不起,但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是在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里的好吧?能不能尊重点戏曲,尊重点我啊?
——所以我就装病:嗓子不舒服,昨天晚上发烧了,感冒还没好等等等等。
还有,一见面她总要贴过来跟我比高矮,比完了然后兴奋的说:“囡囡比我长得高啦!真好!”我爸一米八一,我妈一米七二,我奶奶一米五左右,我一米六点零。
“隔代遗传”,我真是谢谢您。
07
现在她也病了,像个小孩,见了面只会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她说太久没见到我很想我怎么怎么的,我任她看,低头听歌看手机。
——被人盯着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哪怕把奶奶换成喜欢的人也不好受。
08
后来是谁劝架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就再也没到妈妈家玩了。
我呸。
怎么?我们家没电视机啊?
09
絮絮叨叨的废话了很多,说是追思,结果好像有一半都不是关于爷爷的。
如今爷爷走了,我也终于不再是那个自我介绍时能说“我们家有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我,一家七口人,一个不少”的幸运儿了。
我在十九岁的末尾经历了我人生中的第三场离别,(第一场和第二场是太公和太太,分别是01年和04年的事了,但我是记得的,而且印象很深),却草率的我只能来得及用儿时破碎的回忆和不过三千余字的随笔来回想我爷爷,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10
我爷爷他对我挺好的,真的。
所以我会想他的,也是真的。
钱模侠孙女:米滢玥
写于2019年2月4日上午六点五十九分,现在要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