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像往常一样,左边的鞋柜和墙的角落处,放着熟悉的棕红色高方凳,这是用来妈妈进门后换鞋时坐的。不同的是拖鞋的摆放位置,不是像我以前一样,东一只西一对儿的凌乱散落,分不出哪个和哪个是一家,一进门就觉得满满当当,仿佛到处都是拖鞋,而是很巧妙地归置在合适的位置:凳下整整齐齐地放着妈妈的一双黄色的轻便塑胶拖鞋,旁边卫士似的守卫着一双同款的橙色拖鞋,那是保姆阿姨的;对面厨房和客厅交接的拐角,靠了墙斜竖着一双蓝色的男人拖鞋,以备爱人回来穿;防盗门右边,卫生间和门间的角落处又是一双笔直站立的淡绿色女士拖鞋。我先在门口站定,对客厅光洁的地板和整齐的摆设颇为赞叹和欣赏了一阵,随后才左右脚跟两个孤独的工人互相帮助着脱掉鞋子,换了那双女士拖鞋走进去。
屋子里没人,大卧室的床上平展展铺着保姆阿姨和妈妈的被子,落地衣架上挂着一两件她们的外套。阳台上晒着洗得干干净净的妈妈的粉色睡衣,旁边淡蓝色金属衣架上搭着我昨天随手扔在卫生间毛巾架上的紫色游泳衣和浅粉色毛巾。柔和的下午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在墙上形成光亮的平行四边形金黄色画面,照在地板上,一格一格的,像融化了的蜂蜜。屋子里散发着清新的洗洁精的芳香,深秋的天气不但没有一丝凉意,反而显得温暖而甜蜜。
泳衣和毛巾装到窗台上的游泳包里,开开心心提了包下楼,几乎是蹦蹦跳跳着跑去了小广场。树冠如盖的大叶柳下的长凳上坐满了老人,妈妈和保姆并排坐在他们中间。对面空地上,半身不遂的老曹健康人似的在轮椅上乐呵呵地朝着我笑;耳朵不好的赵老师咧着嘴,翘着稀疏的灰白胡须喜滋滋地朝我招手;喜欢捡破烂的一楼阿姨因为我经常攒废品送她,这会儿又举了手里一食品袋子的鲜红辣椒送我,我歪头斜眼朝她抛了个媚眼,开玩笑说,你这要远远超过我给你的破烂钱了。她听了就捂了嘴羞涩地前仰后合地笑。她把袋子给了保姆阿姨,保母阿姨接了就笑着朝我扔过来,我身手敏捷地接住放在游泳包里——妈妈和保姆阿姨不吃辣的,我拿到那边家和爱人吃。然后转身看老曹开玩笑,老曹,你给他们开会呢?老曹朝我抬起那只好手摆了摆,身体后仰,笑得越发合不拢嘴。赵老师展开盘着的双腿,起身哈腰朝我凑过来,大声地几乎是喊着说,你放学了?我看着她的脸说,昂!他侧过头,把一只耳朵对着我努力地听,然后扭过来看着我说,嗯?放学了吧?我只好不说话,笑着朝他点头。他面朝着保姆,一只手指着我说,看,检查工作来了!保姆就笑,满脸的沟沟壑壑颤动着如春风吹过的柳枝颤巍巍乐颠颠地摆动,大家也跟着笑,妈妈看看左右,再看看我,脸也像花儿般地绽开了笑容。我说,看看,我妈最近又会笑了!
妈妈拍着她旁边的位置让我坐,我就挨了她坐下,拉了她的手,问她晚上想吃啥。妈妈孩子似的说不知道。我说,吃油馍吧?她说昂。于是我起身到对面的菜店买了几根大葱交给保姆。旁边的一位老汉说,这种大葱没味儿,不如买小葱,水嫩水嫩,葱尾绿各莹莹,葱头白各森森,全身都是宝,都能吃,没一处浪费的呢!我听了便问保姆阿姨,那我去换成小葱?阿姨说,好呀。于是我又开开心心转身回去换了,回来交给阿姨后,又担心地问她,扶着妈妈拿得了吗?她眼睛一瞪,不以为然地说,这有多重?有啥拿不了的!然后又像昨天一样热情地说要给我做上,让我游完泳拿到那边家和爱人一起吃。我说好的,然后跟妈妈再见,跟老头老太太们再见后,赶去游泳了。
游泳回来一进门,看见妈妈坐在长沙发的一角,两只脚收起在沙发上,雍容的身体舒适地蜷缩成一个“Z”形,一只脚跟前的沙发上,斜靠着她的精致细密花纹手杖。她的目光从正在看的电视上移到我脸上,嘴唇先是紧抿了一下,然后抖动着说了什么,从口型来看,应该是“回来了?”厨房里传来阿姨的声音:“哎呀,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没做好呢,等等吧!”我说不碍事,便到卫生间收拾好泳衣,吹干了头发,出来坐在妈妈身边笑笑说,妈,今晚我不在这儿睡,等会儿拿上油馍去那边儿,行不行?妈妈点点头,一只手举起在空中做着手势,以便配合笨拙的发音,说,昂,等着做好拿上。
片刻后,我说,你看电视,我去厨房看看。妈妈点点头,我便去了厨房。阿姨扭头问我有没有花椒盐。我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我不做这些,有花椒,炒一点吧。于是拿锅,放了花椒开始炒。火呼呼地燎烤着锅底,花椒紫色的壳黑色的籽细细的小梗在锅底噼噼啪啪地叫着欢跳,我拿筷子贴了锅底快速地拨拉搅动,热腾腾的烟雾升起,花椒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花椒的颜色也很快由浅变暗。我不时地问阿姨好了没有。她边和面边不断探过头仔细看看说,不行呢,得炒焦了,要不研不碎,吃着各蹭呢!又炒了一会儿,花椒颜色几乎黑了,阿姨拿手在锅里耙子似的拨拉了几下,抓出一些比较长的梗扔了,说,可以了。我连忙喊,你慢点,不要用手啊,会烫伤的。她说没事,然后问我有没有盐罐子,我又是抓耳挠腮找不着,就说用碗凑合吧!她问捣蒜锤呢?我说记得有来着,好长时间没用,边弯腰在下面的柜子里翻找。阿姨说,没事,不用了,便也不怕烫,飞快地在滚烫的锅里抓了一把黑焦的花椒到案板上。我赶快抓着炒瓢的把剩下的倒在案板上。
只见阿姨操起擀面杖,弯下腰,两只手使劲按着面杖在花椒上碾动,随着她有力的运作,那些黑色的籽粒发出各各吱吱的声响,没用几下就被碾得粉身碎骨,像一堆豆腐渣渣。我说,行了吧?她说,还早呢!又推了几下,她把擀面杖腾地放到案板后,弯腰从柜里取出一只大碗,两手扶了碗沿,把碗滚圆光滑的外边对准那一堆黑渣,两条胳膊就像轮轴一样地开始转动,那碗便是磨盘一样地工作起来,碎花椒就成了磨盘下的谷粒,随着细碎绵密的摩擦声,很快地变成了细密的齑粉。
我呆呆地看着,心里着实佩服,不觉赞叹连声。
不一会儿,酥软喷香的油饼(我们叫油馍)做好了。我跟妈妈说了再见,高高兴兴地拿着油馍下楼。
想着离开时妈妈甜甜的笑容,和爱人吃着热乎乎的油馍,忽然又找回了久违的那种感觉——好像妈妈还很年轻,我们刚刚结婚,玩儿累了跑妈妈那儿混吃混喝,吃不了还兜回来。
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