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制度与大革命》导读
书名：《旧制度与大革命》
作者：托克维尔
成书时间：1856年
出版信息：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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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克西·德·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 1805—1859），这位坚信立言比立功更适合自己的政治家、史学家，在距离他生命终点仅三年的时间，完成了这部伟大的著作。
按照作者在前言部分所说，本书只是他关于大革命的第一部，而第二部才刚开始，因为作者的过早离世而夭折了。
同他35岁时便完成了的另一大部头的作品相比较，20年的沉淀，让本书的文字与思想，成熟、精炼了许多。当然，感谢并赞叹译者的妙笔生花，行云流水之间，让作者的思想如锦带玉帛般铺成开来，使我们得以享用这场饕餮盛宴。
在学术界看来，尽管本书并不完美，但学者们对于这部作品的评价多是溢美之词，且看如下：“这种风格更雄浑同时也更柔和。在他的作品中，严肃并不排斥精巧，在进行高深的思考的同时，读者会遇到描述性的奇闻异事或化义愤为讥讽的辛辣笔触。内心的火焰在这些如此新颖、如此智慧的理性的篇章始终燃烧，慷慨灵魂的激情永远使这些篇章生气蓬勃；我们仿佛听到一个声音，真诚而无虚幻，恳切而无狂暴，它使人为作者感到荣耀，同时唤起同情与尊敬。”（导言P10）
托克维尔希望通过本书告诉我们的，在它的前言部分就有了清楚的交代：“我献给公众的这部著作的宗旨是要阐明，这场在几乎整个欧洲同时酝酿的伟大革命为什么爆发于法国而不在他处，为什么它好像自发产生于它即将摧毁的社会，最后，旧君主制怎么会如此彻底、如此突然地垮台。”（前言P32）
下面就让我，用一种比较笨拙的方式，带领大家来进入这部伟大的作品。
本书分为三个部分（三编）
第一编 革命的源动力
卢梭说，人人生而平等。他之所以要强调这点，正因为哪怕是在十八世纪的欧洲——这一现代文明诞生地，“平等”并非共识，反而是差异化的等级制，在社会形成伊始，便被视为理所当然，伴随了人类数千年。
基督教在欧洲广泛传播，耶稣将平等的观念带到人间。既然大家都是上帝的子民，特权和差异变得不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于是，封建制、贵族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民主的浪潮，终将摧毁那一座座古老的城堡。托克维尔在本书第一编中，主要说明的正是这大革命的源动力——对于平等、统一、简单化的追求，对于特权的否定。
整个欧洲，有着极其相似的历史、文化背景，基督教的传播、等级制度、特权压迫，这些在英、德、法等国家都很相似。为什么大革命发生在了法国？而且是以如此“暴烈”的形式完成？（用作者的话来说，对于革命思想，法国人民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布道热忱”，因此作者也视大革命为“带着宗教革命的外表进行的一场政治革命”P52）对于这个问题，作者在此编中只是简单归纳为，是法国人民有了长时间的思想“训练”。至于具体的“训练”为何？将在下一编中详述。
第二编 旧制度已准备好一切
第一章讲述的是法国土地划分的问题，也是法国人民所接受的革命思想“训练”之一。可以说，正是被不断划分的土地，孕育了革命最初的力量。
相较于德国和英国，法国的封建制度有了较早的“改观”。革命前，法国就已存在大量的农村小地产主，他们拥有财产，但负担较重。此时的领主和教士们，因为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政治权力，而变得“平等”。但这些昔日的庇护人和管理者，深居附近的旧城堡之内，仍享受着与昨日一样甚至更多的特权，“邻人”作恶，激起了更大的仇恨与嫉妒，于是这些小地产主们便有了革命最初的“自觉”。
第二到六章，主要介绍在革命前的法国，旧制度下的行政、司法体系是如何逐步实现中央集权的。
行政方面，真正的权力被这样一个组织架构所垄断：御前会议、总监、总督，以及各级代理，人民只拥有形式上的自由。
司法方面，通过“特别法庭”和所谓的“调案”（将一法庭正常受理的诉讼转移另一法庭的法令），普通法庭被排除在大部分诉讼之外，尤其是涉及到公共事务，以及政府行政方面的内容。
第七章讲述了巴黎的壮大和地方的凋敝。
书中引用老米拉波的话：“……如果头脑变得过大，身体就会中风而崩溃。”P114当时的法国正是如此。
权力的集中，促使全国的人力、物力向着中央集聚，巴黎的野蛮生长同时伴随着其他省份的凋敝。各地方成为了没有权力、没有能力，也没有思想的巴黎的附庸，革命到来时，它们几乎没有任何的正向或者反向的作用（当然也有例外，在少数旧制度保存尚好的偏远地区，就组织起了相当的“反革命”力量）。以至于，作者在谈到制宪议会（1789年成立，1791年解散，是大革命时期的实际行政机关）之所以能够轻而易举地对整个国家进行完全的重新区划时，他形容此行为像是在“分割尸体”P116。
在巴黎这个超大城市中，工商业的发展，大量工人的积聚，加上新思想的传播，所有这些都已经为大革命准备好了最为重要的武器。巴黎对于外省的吞噬这一现实，在作者看来是如此的重要，以致于他将此过程称为是“第一场革命”P115
第八到十章、十二章，描述了不同的“法国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作为一名贵族，作者首先是对他自己本阶级的叙述。“贵族阶级的统治权越来越少，但是贵族却越来越多地享有充当主人第一奴仆的专有特权”P127这些特权除了免税等“实权”以外，多是让人眼花缭乱的“虚权”。
由于王权对贵族的害怕，被想出的对策便是把他们吸引到宫廷的周围。这一点，我们通过描绘波旁王朝宫廷生活的文学作品，会有直观地感受。被给予了种种所谓的特权之后，贵族们便开始忙碌于那些在吃饭、穿衣、打猎等日常琐事中的种种礼仪性的事务，以便使他们能够时时地感受到区别于普通人的特殊性。
用作者话说，他们这是用“表面权利来对自己的真实权力的丧失进行自我安慰。”P131
资产者（布尔乔亚），在城市中壮大，他们与贵族拥有相似的财富、知识、思想、嗜好，甚至时尚品味，同时也有大量的途径获得免税的资格，甚至被受封为贵族（多数是要花钱的）。
这些从前的农民和手工业者，他们自然不被贵族阶级所接纳，当然也不愿去接近那些他们夕日的邻居。在两者争夺特权的过程中，他们当然不会意识到，那些互相的指责和揭发，无意中在一定程度上也唤起了民众的激情。是他们把“武器”交到了农民手中，但当革命到来时，这些人却由最初的鼓动者变为了牺牲品。P174
其他人，包括了第三等级中的大部分，他们是工人、农民、手工业者……这些人承担了国家主要的赋税和徭役，少量的物质权力，以及对于诸如平等、自然法则等观念的学习，让他们对于“特权者”，更加地忍无可忍。
尤其在农村，生活条件改善者陆续离开，进入城市，谋取官职，从而过上“体面”的生活。留下来的人，同上层阶级几乎完全隔离，处于一种被抛弃的境地。在这过程中，作为政府代表的基层执法者（书中，作者用收税员的处境作说明，他们多是被迫接受这一工作），一方面无法获得辖区居民的真实信息，同时又担负着有上面而来的压力，于是这些人多变得残酷无情。在这样的现状下培养出来的民情，作者如此总结：“……人人被挑唆去嫉妒、告密、仇恨。”P166
第三编 革命的发生
第一到三章，讲述了法国文人以及所谓的“文学政治”在大革命中扮演的角色，他们是如何引导了人民的精神追求，并带领后者狂飙突进。第三章后半部分在我看来是全书的高潮，是作者感情的集中表达。
至迟到了十八世纪中期，沉重的税负、彼此的隔绝、政府管理能力的不足等等这些，使得广大的法国民众深陷苦难之中，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这样的社会氛围之下，特别利于某些“超脱”的理论和思想的传播。如同我们纷乱的春秋战国时期，“老庄”的思想更容易被接受一样，此时法国的思想界，也同样刮起了一股“清新”之风。
我们所熟悉的大人物纷纷登场（这些人对于我们有一个相同的标签——法国启蒙思想家。他们中一些人此时已近暮年，但其理论其实早已提出），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狄德罗......这些文人哲学家都非常热衷于关于社会的起源，关于公民和政府的原始权利等内容的讨论，“他们都认为，应该用简单而基本的、从理性与自然法中汲取的法则来取代统治当代社会的复杂的传统习惯。”P180
痛苦生活带来的思想需求，加上贵族、教士们离开后，精神领域留下的真空，让文人们纯理论的讨论迅速进入到了所有人的生活周遭，成为普罗大众认识自己、认识政府的一次启蒙教育。
文化的传播途径多种多样，大家熟悉的那位“断头王后”，正是深受了卢梭的自然观念的影响，让这股文风，通过她的服装和饰品，从宫廷扩散至整个法国社会。（王后“坏了规矩”，在大革命时期加剧了法国民众对统治者的厌恶。为“文学政治”的革命性推波助澜，这些则是当事人完全无法预料的。）当时法国政府对于文人们所采取的那种“不完全的约束”P192，则进一步激发了他们的斗志，革命的思想基础理论渐成蔓延之势。
“文学政治”的蓬勃发展，最先威胁到的正是宗教。作者总结了两个原因，第一个也是最主要的，因为宗教，尤其是当时在法国占主流的天主教，其天性是依靠传统、承认权威、基于等级，所有这些与新的哲学格格不入。其二，当时的教会，不啻于社会思想的裁判所，它是新思想要扩张最先遇到的阻碍，这最近、最直接的拦路石，当然是要被第一个搬开的。
文人们的理论氛围之下，法国思想界出现了所谓的“重农学派”（或称经济学派），他们的观点较之文人们，更为实际，也更具可操作性。他们思想的特点：追求平等与统一；否定私人权利，只看公共利益；赞成工商业自由、排斥政治自由；主张中央权力的绝对性，排斥任何形式的政治力量平衡；对于政府权力滥用的问题，则认为可以完全依靠所谓的公共教育来实现，他们理想化地希望纯粹地通过教育，来使公民习得所谓的“公共理性”，以此保证国家治理的正确性。
在作者看来，正是他们的理论，为大革命提供了一整套的政治制度纲领，“在他们身上可以找到大革命所有最基本的内容。”P199
值得我们注意的，“重农学派”们的灵感，很多正来自于当时的中国——那个即将谢幕的大清帝国，它的非宗教性、科举制度、贵族的取消、君主的“公正性”等等这些，被他们几乎所有人所艳羡，魁奈——“重农学派”的创始人，更是因为熟悉与推崇孔子文化，而被尊称为“欧洲孔夫子”。
二十年后，当人们逐渐意识到对于政治自由的需要时，积聚已久的革命热情被迅速点燃，国王人头落地，美丽新世界似乎就在眼前。
第四到七章讲述旧制度最后的三、四十年间，改革带来了经济的恢复与社会的繁荣，但却在不经意间，引燃了大革命的引信，促成了王朝的最终覆灭。
1750年代开始，随着民众关于改革的呼声渐起，路易十五和他的继任者也在主动求变。人民负担在减轻，个人财富在增加而且更加安全，王权被限制而且更加注重民意，法国部分最“进步”的地区，已经出现了作者所谓的“公共繁荣”。当一些人认为，这是旧制度的病体正在康复时，作者却要无情地纠正他们：繁荣现象的背后，国家的法律和制度并没有实质的改变，管理不善、赋税不均、法律不一、特权横行等等这些依旧存在，推动改革的“不是工具的完善而是发动机的力量”P214，这个“发动机”正是——人民。
随着改革的推进，人民的苦难更多地被有权阶级看到，国王、法院、议会、有产阶级，他们在各种场合，公开地讨论、细致地展示人民的困苦，但随之而来的，不是合力的改善，而是不同团体间相互的指责与责任的推诿。
随着讨论的进行，认识的深入，同情与无私的感情带领越来越多有教养的阶级投身革命，他们的身后则是数十万已经行动起来的，满是痛苦怨恨和对于改变现状有着强烈欲望的人民。
我们纵观历史，人类的行动力，往往不取决于绝对的条件，而是来自于相对的感受。改革确实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已明显减轻的负担与不平等，此时却变得更加地无法忍受，用作者的话：“痛苦的确已经减轻，但是感觉却更加敏锐。”P216随着改革的进行，人民那无畏的情绪也被同时点燃。
作者的结论一针见血，“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刻。”P215，“改革为大革命做了准备”P227。看到这里，我不得不感叹托克维尔的伟大，这本著作如果在它出版的时代，能有机会漂洋过海，被东方另一个垂老帝国的管理者们看到的话，半个世纪之后在那里进行的改革，也许将是另一番的进程。
自上而下的改革继续进行。路易十六励精图治，除旧布新，新的做法未经充分准备便成为国家的制度，作者评价政府此时的改革态度：“没有什么老事物应受尊重，没有什么新事物不能尝试。”P226
行政方面，权力原本被总督及其代理们垄断的局面发生变化，1787年新设立的省、区两级议会，同总督们形成了权力的争夺。这些“新政府”有权力，有热情，但缺少行政经验，在同旧势力间，更多的对抗而非合作的过程中，造成了公共管理上的混乱。另一方面，原本以教区议会、行会理事等等这些结点所组成的权力系统，复杂但有效，新政府的到来，改变了管理模式，也改变了法律，他们在全国各省，推行统一的制度，丝毫不考虑各地以前的惯例与特殊情况。方法简单了，管理效力上则是更加的软弱。
行政上的混乱导致一系列不良的后果，各阶级间隔绝与对立的加剧，便是其中之一。
由于捐税等特权的存在，在地方议会中，贵族和教士们虽然仍是议会成员，但从选举到议事表决，他们被排除在外。这些昔日的领主们出现在议会，似乎只是为了服从他们旧日的臣属，大家虽然坐到了一起，但这似乎只是为了让彼此间的差异更加的明显，对立也日渐加剧。（为了解决面临的问题，全国性的三级会议在中断了一百七十多年之后，又被重启。1789年的5月5日，三个等级的代表终于又坐到了一起。但在组织者们没有预料到的，仅仅因为服装上的差异，就足以使六百多位第三等级的代表群情激愤，而他们那位怯懦的国王，无奈只能是再一次的妥协。）
我的感受，第三章乃全书的高潮，作者情感的释放，第八章作为全书的总结，作者的心情已然平复，文字精炼，听到他娓娓道来。
作者总结大革命发生的主要原因在以下几点，首先是贵族的失权与阶级对立（“他们的特权显得如此不可理解，如此另法国人厌恶……”P240）；其次是巴黎的独大与地方的凋敝（以致于“一次骚乱就能彻底摧毁君主制……”P241）……革命前数十年，自上而下推行的改革，可视为革命的导火索，行政、立法、司法领域的广泛出新，造成了国家的混乱，最终点燃了革命的烈火。
最后，借用导言中他人对本书的总结：“德·托克维尔先生充分证明法国大革命势在必行，合情合理，尽管凶暴，唯有法国大革命才能扫除流弊，解放人民……”（导言P11）
作者已经有了下一本关于法国大革命著作的计划，但是他没有机会再继续讲述了。也许是上帝有意为之，要让人类自己去实践那所有的——幸与不幸……
完
202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