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雪
文:鸠琉瑜
听说国相爷又病了。
说是好不容易跟圣上求来一门亲,相府小姐说不嫁就是不嫁,还指着人家才华横溢的翰林学士说,就这贼眉鼠眼样儿?皇恩浩荡,简直愧对列祖列宗。气得国相爷和翰林学士两腿一蹬昏了过去。
国相爷躺在榻上长吁短叹,那忧心模样看着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相府小姐跪在榻前垂着头,扯着帘帐的流苏穗子不知在想什么。国相爷咽下嘴里的汤药,挥挥手把所有人都赶走,伸手将女儿拉起来坐在身边。已年过六旬的国相爷握着自家女儿的手,叹着气,“雪儿啊,你也不小了,何时才能听爹爹的话,那翰林学士有何不好?方近而立便官拜四品,只要爹爹稍加提点,日后必然不可限量。”见女儿鼓起嘴瞪他,便又说,“纵然,纵然长相是差了些,但性子是极好的,品性也信得过,也还未曾娶亲,你嫁过去不吃亏,也不会受欺负......”
相府小姐听罢“噌”的站起来,跺着脚榻,一张清丽的小脸皱得吓人,“谁说我要嫁?我!不!嫁!不嫁不嫁不嫁!就算老死闺中我也不嫁!”
那一脚连着一脚,似生生踏在心上,国相爷呜呼一声,捂着心口忙不迭的“来人,来人......”相府小姐便又在国相爷榻前跪了一夜。
抬眼看去,还未到亥时,相府小姐陆知雪便歪在地上睡着了,头枕在榻上,压得半边脸通红。国相爷可是睡不着,支起半边身子,径自瞧着女儿。怜爱的抚了抚女儿的头,国相爷不由得红了眼眶,喃喃道,“爹爹知你为何不嫁,爹爹也知你苦,可是雪儿啊,你可知爹爹的苦?”
无人照看的半盏烛灯闪得明明灭灭,国相爷终是撑不住乏意沉沉睡去,陆知雪却是睁开了眼,一双空滞的水灵眸子看不见一丝睡意。缓缓起身,替爹爹掩了被角便推开门去,霎时飘进几缕凉意,夹杂着寒风,惊得守夜的小厮迷登登的将身子又往炉火旁靠了靠。走进院子,伸手接住一片雪瓣,落掌即化,似梦境般毫不真实,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片始终挥散不去的薄雾,更添一份虚妄飘渺。
“下雪了呢。”陆知雪呼出一口白气,看向墙角那株开得红艳的腊梅,却又像越过千山万水,看着别处。
那年也是这般落着雪,趁着相府里里外外围在一起过小年,陆知雪推说身体不适回房休息,却悄悄一人爬上了墙头。照她的话说,在府里过小年多没意思啊,听管家说今年早早的就扎起了灯戏呢。等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脚搭上墙头,梳得好看的发式却被一旁的梅枝勾住,疼得她龇牙咧嘴,墙下却响起一声轻笑。
陆知雪瞪着眼往那处寻去,却落进一双泛着淡笑的清亮眼睛。不知不觉慢慢低下头去,竟是羞得抬不起眼。那人却骑着马踱了过来,朝她伸手,“可要帮忙?”陆知雪刚要点头,发间就是一阵疼痛。男子瞧见她的窘迫,轻轻一跃便跃上墙头,折了缠住她发丝的梅枝,又斜斜插在鬓边,映得眼前的女子泛着绯红的面容更加清丽。
“多,多谢公子。”纵使陆知雪不似一般闺阁女子,但如此窘迫之姿被陌生男子瞧了去,也只敢低头盯着自个儿的脚尖看。
男子见状又低低笑了一声,“相府小姐连墙头都敢爬,还怕什么呢?”看她确是羞得快钻到地上去了,男子便收敛神态拱手淡笑,“在下杜尹年,不知小姐可否赏脸同游?”
陆知雪一怔,“杜尹年?那个镇远大将军杜尹年?!”
还未等杜尹年有所作答,墙头的那边就响起管家和国相爷的声音,“谁在那儿?可是小姐?”
“雪儿?雪儿!你又......”
陆知雪“哎呀”一声,说道,“快走!”拉着杜尹年就往巷子外跑。杜尹年顿时哭笑不得,只好快步跟上。
这是陆知雪长这么大第一次出逃成功,如果没有遇到杜尹年,多半也是被国相爷揪住,然后在祠堂罚跪上三个时辰。所以起初尚且忐忑的心思,在看到大街上张灯结彩的热闹模样后,早就不知抛到哪儿去了。一会儿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拿了人家的东西就不撒手,又跑到别处去瞧其他的新鲜玩意儿,杜尹年只好忙不迭的跟在后头付钱。小贩递上来什么吃食,她就凑过去尝一口,要是好吃也不忘往身后那人嘴里塞一口。听说前头在演折子戏,转身便又往那人潮涌动处跑去,等杜尹年付完账回过头来,哪儿还瞧见半点人影儿。
陆知雪凑上前去,折子戏却是演了大半,问了旁边的人,才知演的是江南有名的新戏《墙头马上》,所谓“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这下可不得了,相府小姐一听,小脸“噌"的通红。这,这墙头马上的,不就是,不就是......转身要走出这人潮拥挤,手腕蓦地一紧,一抬眼,是杜尹年。
“陆小姐可让在下好生寻找。”
“对,对不起。”
杜尹年把一张笑脸娃娃的面具扣在陆知雪脸上,“在下可没有怪罪的意思。”
陆知雪透过面具的眼洞,看见杜尹年也戴了一个黑脸面具,便嘟囔道,“还说没生气呢......”
杜尹年勾起嘴角不置可否。
眼见相府就在不远,沉吟良久,陆知雪的掌心满满俱是月牙红印,“今晚,谢谢杜公子。”
“在下也要多谢陆小姐。”迎上陆知雪满是疑问的眸子,杜尹年淡笑,“已经很多年,不曾有人陪我游京了。”
陆知雪心头一跳,这才想起杜家满门忠烈,世代为将,自杜老将军与长子战死沙场,杜老夫人伤心郁极,不日便撒手人寰,杜氏门下现只余杜尹年一子儿郎,偏偏还启奏圣上,请缨镇守汉沽关,颇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志气。
思及至此,陆知雪便伤心得去抓他的衣袖,“我陪你,以后我都陪你。”
杜尹年一怔,始终挂着清朗笑容的面容慢慢松动,渐渐铺满悲伤的气息,不过也是一瞬,抬起的手慢慢落在眼前这个,难过得要掉下泪来的人儿头上,轻轻地拍了拍,“快回去吧,回得晚了小心被罚。”
陆知雪往前走了几步,忽又转身跑到杜尹年面前,瞪大着眼睛问道,“我们还会再见么?大年夜的时候我可以去找你么,可以么?”
鬓边的梅枝早就不知落在何处,可那张清丽的面容却愈加清丽,飞雪越下越大,解下披风为她兜头披上,杜尹年却是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好。”
只是他却不知道,单单这声“好”,便困了两人一生。
大年三十那晚,陆知雪倚在墙头等了杜尹年一夜,却等来他离京的消息。刚从宫里群臣宴回来的国相爷说,偏偏在这时候匈奴犯起,杜将军还未喝下圣上赐的那杯酒,便跟着斥候匆匆回了军营。陆知雪一听,提了一晚的心“哐啷”一声,碎成无数。
好不容易捱到十五,相府小姐终于留下一封书信,独自北上去找杜尹年。且不说国相爷看见那封书信后,气血上涌,足足昏迷了五日。当杜尹年在军帐中看见属下押来的奸细,乍一抬头就看见那个穿着松垮军服脸上脏兮兮的小兵,泪眼汪汪的看着他,嘴一瘪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愣是怔了半盏茶之久。挥手让所有人退下,再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亲疏远近,杜尹年抱着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陆知雪,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我终于...见到你了呜呜呜,我还以为我会死掉......”
“你不会死。”
“我等了你好久,也找了你好久呜呜呜......”
“对不起。”
“我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可是,可是路上饿,我就,全吃光了......”
“没关系。”
本来就脏兮兮的小脸,经眼泪一洗,顿时难看得不能再难看。杜尹年叹着气,脱下外袍给她擦脸,才出去倒水的功夫,一回来居然就蜷在椅子上睡着了。杜尹年便蹲下身来,仔仔细细的看着她,看她疲倦的面容,委屈的嘴角,狼狈的样子,心里就泛起阵阵疼惜。手上破了皮,脚底也磨出了水泡,堂堂相府小姐,国相爷的掌上明珠,何时遭过这份罪。
可还没等陆知雪好好休整两日,匈奴军又卷土重来。危急之下,杜尹年只得派出亲兵二十将陆知雪送走。杜尹年紧紧握着陆知雪的手,让她不要害怕,他已经在她来的那日便传书回京,想必国相爷已经派人在来的路上了。不远处杀声阵阵,陆知雪看着杜尹年泪眼婆娑,“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我会等你,会一直等到你,所以你不要不来。”
杜尹年却不敢给她任何承诺,把家传的玉佩交到她手上,翻身上马就朝敌军奔驰而去。
行到第五日,就遇上了京城来的援兵,没想到国相爷竟亲自来接相府小姐,噙着泪的怒容在看到泪流不止的女儿时,高高举起的巴掌又缓缓落了下去,二话不说就命人将她打晕,快马加鞭返回京城。
在梦里,陆知雪又梦到那日杜尹年将她带上城楼,遥遥指着五百丈远的沟壑,那里矗立着大晁国的界碑,是外敌不容侵犯的领地。城下是一队又一队的巡逻兵,有老有少,衣不解甲的将士渴了抓把雪,累了握着兵器就往城墙脚下靠一靠,冰天雪地里谁也不敢睡,生怕一睡着就再也醒不来。杜尹年叹了一口气,“保家卫国是我等男儿的责任,何况杜门世代为将,文死谏武死战,我也从不奢求任何,只求守住这汉沽关,便是守住了天下黎民。知雪,你应当明白。”
陆知雪看着杜尹年满面肃容,久久只说得一句,“你不要死。”
杜尹年听了,便又朝她笑了。只是他的脸上慢慢浸满了血,身影也变得模糊,独自一人立着一杆红缨长枪,站在界碑之下挺直了脊背,身后是匈奴万军压城,箭矢如雨,铺天盖地,陆知雪飞奔而去,却是如何也到不了他面前。
“不——!”
天朝三十六年,匈奴频频来犯,镇远大将军杜尹年拼死杀敌为国捐躯,念其战功赫赫,护国有功,遂追封杜尹年为一品虎威大将,钦此。
朝堂之上,无人不为之痛惜。继杜老将军与其长子战死沙场,如今唯一的杜家之后也消陨而去。退朝之后,国相爷迟迟迈不动步伐,想起自家女儿如今也是那般失了魂魄的模样,国相爷啊,就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女儿哭得那么伤心的问他,“不是掉下悬崖未曾找到尸体么,怎么就能说他死了呢?爹爹,再派人去找找,好不好?也许他正等着人去救他......”
国相爷安抚着女儿,兀自叹着气,实在不忍心告诉她,找不到,就是没了啊,没了,就是死了啊。
相府小姐不听,偏生要等个结果,这一等,便是好多年。
又是一年三十夜,任由飞雪再大,街上还是这么热闹,人潮攘攘,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意。戏台上又在唱着才子佳人的折子戏,什么“未见已倾心,一见误终身”,陆知雪以往只道是那戏文里才有的虚妄,直到遇见杜尹年,才知戏文里的种种曲折圆满,无非写书人爱而不得的执念。如果由她执笔书写,她与杜尹年又如何不是羡煞旁人的圆满。
心口的温玉散发着淡淡暖意,不知不觉竟走到相府外的小巷,高墙耸立,隔绝了街上的热闹与灯火,泛着淡淡光泽的青墙笔直的朝巷子里延伸,脚下一片雪白。陆知雪将兜帽摘下,一步一步缓缓而行,从巷口走到巷尾,走到那年她爬过的墙头,不多不少,刚好三百零二步。仍由飘雪落满长发肩头,陆知雪多想这样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白头。
只是,在墙下茕茕而立的,是谁家儿郎?墙内开得纷艳的梅树抽出新枝来,映得那模糊的人影好似被风一吹就会飘散。
只差两步,陆知雪就可以触到越墙而出的腊梅,只是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风景。墙下那人戴着一张黑脸面具,站在两步开外定定的看着她,她也定定的看着那人,不敢眨眼,只怕她一眨眼,那人又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消失不见。
那人慢慢朝她走来,一步,两步,最后站在她眼前,缓缓摘下面具。还是那张清俊的面容,只不过沾染了风霜,好听的嗓音在风雪里隐隐颤动,“在下杜尹年,不知小姐可否赏脸同游?”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