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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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爷是一个驴贩子,经常走东串西地收购毛驴,然后转卖到鲁豫之地,从中赚取差价。这些年来,整天在外面孤魂野鬼的他,回到家中,冷清的家留不住孤单的心,就会跑到赌场上,输输赢赢几场下来,把赚来的钱都送给了赌场。

这天二爷爷又到了赌场,也许是时来运转,居然赢了,赢得了几块袁大头,他见好就收,拿着赢到的钱正要离开时,赌场掌柜拦住了他,二爷爷有点不高兴,以为掌柜要出什么妖,后来掌柜说有事商量,他才与掌柜到了赌场后的一间屋子里。

段义是大行庄段老财的独子,段老财老来得子,自然娇惯无比,年纪渐大的段义,经常混迹于赌场之中。段老财看着儿子不上正道,他想给儿子早点成家,有了家庭的约束,也许儿子会浪子回头。于是在他十八岁那年,花了几十块大洋,给儿子娶了一房标志的媳妇。

媳妇过门后,段义荒唐的行为有所收敛,但好景不长,不到一年,段义不仅旧病又犯,还学会了抽大烟,媳妇都不敢管,段老财整天郁郁寡欢,不久后就去世了。失去了父亲约束的段义,彻底放飞了自己,留恋于赌场和烟馆中,父亲留下的财产被他挥霍一空,还欠下了不少赌债。

那天赌场掌柜到他家催债,看到他家只有破窑两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眼看赌债难还,正在纠结时,突然从外面走入一个小夫人,虽穿着粗布皂衣,倒也干净利落,不失俊秀之气,端着半盆冒着热气的土豆,看到外人在家,忙着把土豆放到窑后一个泥台上。

段义慌忙把赌场掌柜介绍给进家的女人,女人腼腆地向他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赌场掌柜看着离开的女人,暗自感叹红颜苦命。突然萌发了一个主意,他看了看段义,指着泥台上还冒着气的土豆笑着对段义说:

“你饭都吃不开了,还拿什么养妻?”看着段义低着头不说话。赌场掌柜蛊惑着:“你现在养不了妻子,让她随你一块挨饿受穷,倒不如临时给她找一个吃饭处。”

听着赌场掌柜的话,段义有点不舍道:“她毕竟是我的结发妻子,况且也没有过错,怎么能卖她呢。”

“她是你的结发妻子,但你养不了她,你的欠债怎么还?你不是卖她,只是把她典出去,到期后再把她接回来。”

段义听了掌柜的话,觉得也是个理,自己把家里该卖的卖了,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把妻典出去,手里有点钱,说不定会好起来,等典妻到期后,再把她接回来,于是就点头同意了。

赌场掌柜把段义典妻的事情告诉了二爷爷:“段义媳妇年轻又俊秀,跟了段义吃了不少苦,你把她典回来,也是为了她。”

看着二爷爷犹豫的样子,赌场掌柜一眼就想到二爷爷的心事,笑着劝道:“那段义又抽又赌,他连自己都养活不过,到期后,他就是个大烟鬼,怎么能养妻子。老哥哥也是为你好。”

看着二爷爷动了心思,赌场掌柜还关照二爷爷这几天不要外出,二爷爷高兴地离开了赌场。


这天段义回到了家中,妻子端上了几颗有点发黑的土豆,段义看到午饭又是这黑土豆,一股热血从丹田升腾,用手拍着铺在炕上的那张发黄的苇席:“又是土豆,能不能换点吃的。”

妻子抬头瞥了一眼瘦骨嶙嶙的丈夫,低声说道:“家里的土豆也就这些了,晚上还不知该怎办?”

段义看着低着头讷讷说话的妻子,她那清瘦苍白的脸色让临近爆炸的他心中一颤,声音也小了些许:“晚上就要挨饿了,没有办法,只能从你的身上想法子了。”

“从我的身上,我有什么法子?”妻子抬头看着段义,不解地问道。

“前几天来咱家的那个赌场掌柜,他看咱家没有饭吃,就让我把你典出去。”段义嚅嚅道。

“你,我,我是你老婆,你怎么能,我错了吗?”听着妻子语无伦次的话语,段义感觉到一团气挡在他的喉头:“总不能饿死吧,我已经把你典出去了。”

“你,你,你真的做了?”

窑洞内静寂下来,只闻得妻子的抽泣声,只过了一会,段义喘着粗气道:“那天赌场掌柜来到咱家,看到你端着土豆进屋,等你出去后,看着这般困难就让我典了你,度过这暂时的困难。”

“你把我典给赌场老板?”妻子红肿着眼睛疑惑地看着段义。

“不,不是的。是白庄的驴贩子杜二。”段义解释给妻子听。

原来那天赌场掌柜与二爷爷商谈妥当后,当天就找到了段义,告诉他二爷爷愿意典他妻子的事情:“白庄杜二是个驴贩子,整天在外刮野鬼,没有家室,他想典个女人生儿子,好顶门立户,我看他在外也能挣几个钱,就想到了你。”

段义虽然穷困潦倒,但他还想挣点脸面,心里有些不甘。赌场掌柜看着段义迟疑,知道他的心思,仿佛是劝他,其实是打击段义最后一点自尊:“穷了就没有法子了,虽然是结发妻子,养在家里能做什么?你的赌债和烟膏都需要钱。”

听到赌债和烟膏的事情,段义点头答应了。

看着妻子哭出两个水泡的眼睛,段义挤出两滴眼泪,低沉着嗓子说道:“赌场掌柜说白庄驴贩子杜二没有家室,想典个女人生个儿子,前些天赌场掌柜与杜二商量后,愿出八块大洋典你五年,五年内没有生儿子,再延一年。”

看到妻子又抽泣起来,段义的心头之火腾腾地燃了起来,声音变得沙哑粗野起来:“他娘的,哭,就是哭,哭能当钱使,老子也不会把你典出去。”

妻子被段义一骂,强忍着泪水不再抽泣,打着战栗懦懦地问道:“决定了吗?”

“决定了,明天白庄杜二带着典契就来接人。”看着妻子抖动的身子,段义的火气平息了不少。

妻子没有再问,把头埋在了炕上的破棉絮被子里,身子颤颤地抖动着。

自从公公去世不久,段义就将公公留下的家财散尽了,记得有一次,段义烟瘾发作,他又一次把家里翻腾了一遍,没有找到一点值钱的东西,只得躺在炕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叫着。就在她被嚎叫得心烦意乱时,段义突然停止了嚎叫,她回头一看,看到段义深陷在眼眶中那双血红的眼睛盯着她,像一条疯狂的野狗盯着人,眼里发出幽幽的绿光。她感到一丝的害怕和手足无措,就在这时,段义发疯般地扑了过来,她只觉得双耳剧烈的疼痛,一双母亲陪嫁的银耳环被段义硬生生地从耳垂上拽了下来,她痛苦地两手捂着耳朵,鲜血染红的双手和脸庞,段义一溜烟地离开了。

想着这些,妻子的眼泪仿佛流干,身子也停止了颤动,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天黑后,段义没有回来。她没有心情点灯,躺在黑暗的角落中,她的心沉浸在这片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段义回到了家里,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那种略有点烧羊毛的气味。

段义吸足了大烟,回到家里,有了点精神,妻子明天就要离开自己,莫名地有一种亲热的冲动,他匆匆地脱去挂在身上的几件破衣裳,把蜷曲在角落中的妻子翻了过来。

妻子感觉到段义在动她,她的心被黑暗挤压得有点发闷,任凭段义摆布,没有一点回应,仿佛身体上爬上了老鼠,全身僵直,一点力气也没有。

她感到一只老鼠在他的身子里乱窜,身体有一点麻丝丝的感觉,心在快速地跳动,剧烈地颤栗之感。她全身的毛孔发寒,好像披了一身鸡皮,毛发都真立起来,她用牙齿紧咬着发出呻吟的嘴唇,一股咸咸的液体流入嘴内。

一会工夫,段义像条死蛇从她的身子上滚了下来,很快就发出拉锯般的鼾声,妻子仿佛没有感觉到段义一般,黑暗中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整个身体溶入了深沉的夜色中。


昨天傍晚赌场掌柜把典契送了过来,让二爷爷签字画押,二爷爷看到曲契上写明八块大洋典段义妻五年,如果五年内没生儿子,延期一年,心里有点反悔。娶一房媳妇也不过十几块大洋,这典一个女人要花八块,觉得吃亏,不想在典契上画押。

赌场掌柜那是三教九流经常接触的人物,看着二爷爷的表情,就知道了他的想法:“杜二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段义媳妇那是段义家花了五十多块大洋才娶到手的,娶回来不到三年,今年才二十岁。你现在四十多岁的人啦,八块大洋你能娶到媳妇?别不识好歹了,你整天游魂野鬼地乱窜,谁家的闺女嫁给你。”

二爷爷涎着脸嘻笑着:“大掌柜,听说段义媳妇是大美人,是吧?”

赌场掌柜不屑地瞥了二爷爷一眼:“哼哼,要不是几年前庚子拳乱,她老子得罪了洋教堂,被朝廷判刑处斩,那段义给人家当奴才都不够格,只可惜了红颜薄命,沦落到这步下场。要是以前你杜二花八块钱见人家一面都难,现在让人家陪你五年,给你生儿子,八块钱都舍不得……”

“大掌柜的,我这不是签字画押么。”二爷爷嬉笑着赶紧拿起赌场掌柜带来的毛笔,在典契下画了一个圈。

“好了,今天你准备一下,明天我与你到大行庄段义家,你把女人接回来。”赌场掌柜拿好典契就离开了二爷爷家。


二爷爷起了个大早,起来后把几家亲戚喊了过来,让他们帮他清扫窑洞,准备午饭,自个儿牵着毛驴到了大行庄。

他和赌场掌柜来到段义家,一进门看到炕上坐着一个头发篷乱,苍白脸颊两眼乌青的年轻女人,二爷爷的心不由得一颤,他感觉到心里有点慌张,不敢再看那个女人,转头看着赌场掌柜和那个叫段义的身体有点佝偻的年青男人。

掌柜把那张典契交到了段义手中,段义看都没有,拿起掌柜准备好的毛笔,在掌柜指点的位置画圈后,交到掌柜手中。二爷爷赶忙从腰间的褡裢内一块一块地摸出八块大洋交给掌柜,赌场掌柜把这些大洋敲打了几下,拿出手中的两块交给段义,其它的六块揣到了怀中。

段义看着手中的那两块大洋,张了张嘴又闭住了。

赌场掌柜又把典契从中间裁了下来,分别交到二爷爷和段义的手中,双手拍了拍:“杜二和段义两家,银钱两讫,皆大欢喜,五年后再聚。”

段义又张了张嘴,赌场掌柜看着段义:“段义已还清赌债,欢迎常来玩乐。”

女人从炕上跳下来,没有看站在地上的三个人,神情木然地走出了家门,二爷爷赶忙跟着出去,牵起毛驴跟在女人的后边。

二爷爷看着前面女人三寸金莲的小脚扭动着玲珑身躯,乱发下时隐时现的白皙颈项,苍白光洁的脸颊,他的心跳加快,一股上升的热气充斥了全身,怀中像充了只小猫蠢蠢乱动。这是四十多年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个女人,让他的嗓子有点发干,不停在吞咽着口水。

走在前面的女人突然站住,想着心事的二爷爷差点撞在女人的身上,吓得他赶忙后退了几步,口里喘着重重的粗气。只见女人转过身来,走到了二爷爷牵着的驴边,这时他才从刚才的慌乱中醒了过来,看到女人刘海的乱发粘在了脸上,汗水沿着乱发滚落下来,苍白的脸上染上了一层红云,像八月里的苹果,白里透红。二爷爷有点气短胸闷,不知道该怎么。

女人从驴背上爬了几次,都没有爬上去,用手扶着驴背喘着气。二爷爷好像刚省悟过来,走到女人后,抱着女人的腰把女人扶到了驴背上。一股微风吹来,二爷爷闻到一股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幽香,他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感到浑身燥热,血液涌到了头上,通红通红的,有点站不稳像喝醉酒的感觉。

他踉跄地牵着驴紧走几步,不时闻到淡淡的香味,他感到是由扶过女人的双手散发的,不敢回头再看那个坐在驴背上的女人,不时地交换着牵驴的双手,悟到鼻子上,闻着手上那渐淡的清香。

大行庄距白庄二十里路,春日的阳光懒散地洒在大地上,路边的柳枝泛出了青丝,二爷爷觉得春意盎然,他牵着驴轻快地走在前边,女人坐在驴背上。没有感觉就回到了白庄。远远地看着一些人站在村头,摆着手招呼着,二爷爷看到都是亲戚和邻居,咧开了厚厚的嘴唇笑着走近了人群。

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婆子从人群中走出来,有点夸张地张开了双臂,走到了毛驴前:“好俊的妹子,骑驴颠簸,累了吧。”

坐在驴背上的女人忙从驴背上爬下来,咧了咧嘴,露出了几颗白牙,白洁的脸上显出了点笑意:“还好,不累。”

站在一侧的二爷爷,笑容挤出了满脸的菊花,脸上的丝丝汗渍像是花瓣上的露珠,看着女人从驴背上下来,赶忙向女人介绍:“这是大嫂。”

女人看着那个老婆子,点着头嚅嚅道:“大嫂好。”

老婆子就是我奶奶,奶奶拉着女人的手,转身向着二爷爷家走去,邻居家的女人们看着二爷爷,互相打闹着笑哈哈地往家里走,二爷爷被邻家女人们笑得脸庞发紫,牵着驴傻笑着尾随在她们的后面。


傍晚,奶奶和邻里的女人们都回去了,窑洞里安静下来,二奶奶面色木然地坐在炕上,痴痴地盯着拱形的窑顶。二爷爷倒坐在炕沿边,低着头用右手的指甲抠着左手的指甲,偶尔抬头瞅一眼二奶奶,又赶忙低下了头,好似怕二奶奶看到他的样子。

屋子里安静得有点压抑,二爷爷用右手的指甲狠狠地抠在左手拇指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盯着二奶奶,涨着紫红色的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二爷爷半张着嘴,他的脸在菜油灯的灯光下,脸颊上汗珠闪着亮晶晶的辉光。

“菜花。”二奶奶过了好长时间,把眼光从窑顶上移了下来,看了一眼二爷爷一眼,声音随气流呼出,那样的轻声,好似蚊蝇的声音。

“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家?”有了第一次问话,二爷爷轻松了不少。

二奶奶盯着二爷爷,眼里闪出一丝让二爷爷有点胆怯的光,脸色也沉了下来,二爷爷慌忙低下了头。

两人坐在炕上,谁也不说话,听到外边风吹动树枝发出沙沙的响声,菜油灯的灯头突然炸裂,灯光一闪,惊醒了两个发呆的人。二爷爷活动了一下跨在炕沿上坐僵的腿,抬头看二奶奶,二奶奶正看着他,慌得二爷爷低下了头。

“睡吧。”二爷爷掩饰着自己的窘态。

夜晚起风了,外边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窑洞内暗淡的灯光熄灭了,屋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几天的日子过去了,二爷爷眼神变得热烈有光,二奶奶偶尔也会有一丝莞尔的浅笑。

二爷爷这几天又外出贩卖驴去了,二奶奶大多的时光都呆在家里,偶尔会来与奶奶拉拉家常,脸色不像来时苍白,光滑的皮肤惹得奶奶啧啧称奇。

二爷爷回来了,下巴被剃刀刮得铁青,没有了以前邋遢的模样,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家里。过了两天,二奶奶脱下了段义家穿来那身褴褛的衣裳,换了身新衣裳,显得清新靓丽。

多少年没有摸过农具的二爷爷,在贩驴之余,拿起了农具,整理着自家的田地,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


五月的一天早晨,正在做饭的二奶奶突然感觉到恶心难忍,干呕起来。外边修理农具的二爷爷听到二奶奶呕吐的声音,跑回家看到二奶奶脸色发黄,痛苦难忍,也慌了手脚,匆忙跑到爷爷家寻求帮助,奶奶听后赶忙来到二爷爷家,看着二奶奶的样子,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眼见二爷爷抱着二奶奶着急的样子,她冲着二奶奶笑了起来:“妹妹有喜了。”

二奶奶有喜了,听到奶奶这么说,二奶奶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红云,含着满眼的水雾看着在窑内来回走动的二爷爷。奶奶看着他俩的样子,撇撇嘴悄悄地离开了二爷爷家。

自从二奶奶有喜后,二爷爷没有外出贩驴,每天都呆在家里,什么都不让二奶奶干,担心二奶奶动了胎气。五月正是农忙季节,二爷爷在田里干完活,还要回家做饭,二奶奶看着二爷爷忙里忙外,每到他回来前,就会把饭做好,二爷爷赌气不吃二奶奶做的饭,最后还是奶奶出面,二爷爷才让二奶奶每天做点饭活动身体。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种冬藏,一年的日子就过去了,二奶奶的身子越来越重,行动起来很不方便,二爷爷每天每天搀着二奶奶出出进进,成了全庄人的笑话,说什么话的都有。

奶奶看着二爷爷搀着二奶奶,撇着嘴冲着爷爷说:“啧,啧,看看人家老二。”眼神充满了浓浓的羡慕,爷爷没哼一声转身离开了。

又是一个桃花盛开的季节,村前的那几棵老柳树的枝条已泛青绿,二奶奶的肚子如倒扣着一个大斗,二爷爷拿着一块花布让奶奶给婴儿做衣服,并与村里的接生婆商量好给二奶奶接生。

三月初,徐徐的春风扑面而来,吹绿了杨花,吹白了杏花,春色映衬着这个小山村。在二爷爷那二间窑洞内,紧张的空气骚动着,奶奶和接生婆坐在盖着被子的二奶奶两侧帮助着二奶奶。

二爷爷在院子外不停地徘徊,二奶奶低沉的呻吟声时断时续地从屋里传来。他有时停下来看看传出声音的窑洞,有时抬头看看淡蓝色天空中那丝丝缕缕的云彩和散发出温暖光芒的太阳,不时地走到门口听一听,有时也会向里面的奶奶问一声,奶奶也会安慰他几句。看着太阳升到当头时,他又一次走到了屋门口,看着守在门内的奶奶问:“现在如何?”

奶奶盯着双手忙碌的接生婆,过了好长时间才说:“下来了,下来了。”

二爷爷激动得又开始在院子里徘徊,只是徘徊的速度快了些,好像是给二奶奶鼓劲。

一声嘶心裂肺的哭叫声从窑洞内传来,二爷爷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停下了脚步盯着窑洞静静地听着,隐约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一会,奶奶激动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生了,生了。”

二爷爷跑到窑门前,冲着里面问道:“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二爷爷突然蹲在了窑外的石阶上,两头抱着头,两肩搐动着,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抽泣声。

爷爷破例地来到二爷爷家的院子里,冲着二爷爷和奶奶说:“假如村里人问起时,就说生了一个女孩,给小毛毛避避晦气。”

二爷爷和奶奶听了,如鸡啄米般地点着头。

过了一个月,孩子满月了,爷爷全家和邻家女人们都来到二爷爷家,等到二奶奶给孩子喂奶后,看着熟睡中如玉琢般白嫩小脸的孩子,众妇人围着他,有的称赞婴儿的鼻子好,有的称赞婴儿的嘴巴俊,更有的称赞婴儿的母亲,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壮了。

二爷爷咧着厚嘴巴,整个脸绽放出一朵菊花。奶奶看着众人都围着婴儿,忙吩咐众人离开孩子些,防止把他弄醒。

趁着爷爷全家都在,二爷爷让众人想着给孩子起名字,爷爷希望孩子名从富贵福禄中选择,二爷爷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平安健康,两人商量了半天,都没有起好名字。

二奶奶坐在孩子的身边,不知道想着什么,就在大家还在商量名字时,她突然说道:“我想,他就叫春生吧。”

春,万物萌动;春,生机勃勃;春是希望、是盼头;春是新的开始。

爷爷和二爷爷同时笑了起来:“对呀,孩子生在春季,就叫春生吧。”

二爷爷终于有了儿子啦,他的名字叫春生。


自从二爷爷典了二奶奶,四十多岁的二爷爷感到了家的温暖,衣服破了有人缝补,有人等着他回家,没有了以往孤单与寂寞。他再也不把二奶奶看作是典当别人家的老婆,而是知冷知热的亲人。

春生的到来,给了二爷爷心理上的极大安慰,家里的哭声、笑声攫取了他的任何心思,一心放在了这个小家里。

春生一天天地长大,每天缠着他的母亲,他注视着每一个他不熟悉的陌生人,他能分辨出母亲的气息,只有母亲在自己的身边他才感到安全,虽然二爷爷也非常爱他,但他在春生眼里还是陌生人,春生在他身边感受不到安全感,睡觉都睡不安稳。

春生执着地亲近母亲,希望紧紧地抓住她,不让远离自己,想让她陪着自己长大。母亲随着他一日日地长大,离开他的日子一天天地靠近。

春天抓着冬天的尾巴,夏天的脚步又掀起了果实累累的秋风,在春播冬藏四季轮回中,五年契约快到的问题也一直是横在二爷爷、二奶奶这一对半路夫妻头顶上的一把利剑。

二爷爷珍惜五年来每天的时光,他想用五年来辛勤的劳动,攒到一定的钱财,从段义的手里把二奶奶买回来。自春生出生后,五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二爷爷不敢再呆在家里荒废半分的时光,每到农闲时,二爷爷又捡起了老行当,走街窜巷贩卖收购毛驴,农忙时回来料理田地,一年的辛苦竟然赚了四块大洋,二爷爷和二奶奶私下里商量着,等到三年后,大约能攒十几块,足以把她从段义手里买回来,二奶奶自然高兴脱离了那个大烟鬼。

自从割了辫子进入民国后,天下就没有太平过,军头们互相攻伐,狼烟遍野,旌旗变幻。好在白庄及周边是偏远的地方,战火没有太早的波及,民生虽艰难,日子倒也安定。

二爷爷和二奶奶每天沉浸在他俩的大业中,两人含辛茹苦地经营着自己的小日子,省出能省的每一个铜板,看着攒下的钱日渐增多,两人能够安生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近,心劲和干劲越来越足。

二爷爷贩驴又走了十多天,二奶奶带着能够走路的春生在近处的田地里劳作,临近中午时,从山湾处走来一个瘸着腿的人,二奶奶等到来人走近,才认出那是二爷爷。看着撕得褴褛的衣服,二奶奶知道出事了,忙带着春生迎了过去。

看到二奶奶带着春生走来,二爷爷双头抱着头蹲到了路边,抽搐着低泣起来,春生躲在二奶奶身后,睁着圆圆的眼睛盯着蹲在路上哭泣的父亲,显得惊慌失措。二奶奶看着惶恐的春生,害怕吓着孩子,上前摇了摇二爷爷:“别哭,出什么事回家里再说,别在这里吓着孩子。”

二爷爷听到二奶奶的话,赶忙站起来用袖口擦了擦红肿的眼睛,脱落了血痂的脸颊露出红红的伤痕。

二爷爷这次贩卖驴还是比较顺利,从村镇上买了几条驴赶往他经常卖驴的大集,正逢大集刚开,人潮如织。他没有其它念头,只想把这几条驴卖掉了回家,于是他直接赶往驴市。

驴市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买卖还没有开张,只有零星的贩驴者等待着开张,大约快到中午时分,二爷爷和他在驴市上结识的驴贩子们正在讨价还价之时,一队灰色军服的队伍冲入了驴市,见驴就抢,据说为陕西民军攻打晋军筹积军需,二爷爷苦苦哀求,他所骑的和贩卖的驴还是被全部抢走了,又遭到了一顿毒打,腿都被打瘸了。

二奶奶听了二爷爷的哭诉后,如一盆凉水浇在了她的头上,眼看五年之契只剩半年,二爷爷被抢后,家里只剩下二块光洋,她感到以后的日子一片黑暗。

二爷爷看着二奶奶心灰意冷的样子,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不管怎么,他不能让二奶奶生活在痛苦中煎熬。他狠狠地用手在大腿扭着,钻心的疼痛刺激着他的思维,他看着二奶奶无神的眼睛,伸手抓着二奶奶的手摇了摇问道:“家里还有多少钱?”

二奶奶木然地回答道:“二个大洋和十几个大子。”

“好,还有半年时间,还是有办法的。”看着二爷爷那样垦定地说着,二奶奶眼睛亮了一点又暗淡了。

“只要再攒几个钱,可以续典你几年,只要有了时间,那就好办了。

二爷爷看似信心百倍地说道,二奶奶疑惑地问道:“这能行吗?”

“行,等过几天我就去大行庄找段义商量。”二爷爷肯定地回答着。

看着二爷爷那样肯定的样子,二奶奶又打起了精神,脸色也好了许多。

二爷爷不敢再出去贩驴,每天忙着在农田里干活,今年风调雨顺,农田里多收了三五斗,转眼到了冬季,冬寒日短,二爷爷猫在家里,算计下来,二奶奶的典期仅有三个月,家中仅有的三块大洋再续两年典期差不多够用,斟酌着如何续约才是最圆满。他决定等过一段时间,天气好转后去一趟赌场,找赌场掌柜商量一下。

这天下午来到了赌场,赌场在离白庄十来里路的大镇,赌场中稀稀落落只有几个人,掌柜看到二爷爷来到,以为他又来玩赌,忙着招呼上场。二爷爷把掌柜拉到一边,把想请掌柜帮自己续典的事说了一遍,掌柜兴趣缺缺地拒绝了,他让爷爷自己与段义商量。

爷爷不情愿与段义接触,他心里交织着一种他自己都不明白的爱恨情仇,他恨段义作践了二奶奶的身心,又是段义让自己享受了家庭的天伦之乐,他困惑于这种心情。

二爷爷失落地离开赌场,掌柜有点于心不忍,便追上了他,告诉了一件让二爷爷更丧魂失魄的事情。

段义自典出妻子后,整天泡在大烟馆,没有多久典妻后偿还赌债剩余的两块大洋就被他抽光了,为了维持抽大烟,他把他家最后的两间窑洞都卖了,听说最近把妻子都扺押给烟馆,只等典契到期,他的妻子就是烟馆的。

二爷爷听到赌场掌柜的消息,心如死灰,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白庄。他不想让二奶奶知道她被段义抵押给烟馆的消息,只是说段义不同意续典,听到消息的二奶奶脸色变得苍白,昏倒在窑洞的地下。

白庄地处云中山和黄土高原的交界,本是苦寒之地,民生艰难。自民国以来,政局动荡,民不聊生,大批破产农民背井离乡西出口外讨生活。

二爷爷不会把二奶奶送回虎口,现在离典期有将近两个月,他决定等过罢年后,带着二奶奶逃亡口外。

过年后不久,典期已不远,晚上二爷爷从爷爷家回来后,看着二奶正陪着春生玩耍,见她今天她的心情不错,就开口说道:“你的典期快已到,我想带你逃到口外,你愿不愿走?”

听到二爷爷带她要逃出口外,二奶奶一脸惊喜:“好,好啊。”刚说完就一脸迟疑地问道:“这天寒地冻的,口外咱们人地不熟,咱俩还行,春生太小,那怎么行?”

“我刚从大哥家回来,大哥大嫂让春生到他们家,等咱俩在那里稳定下来,再想办法把他接去。”二爷爷向二奶奶解释着。

二奶奶两眼发酸,红着眼盯着坐在她怀中的春生:“春生,大大和妈妈要离开你一段时间,你要好好地跟着大爹大妈。”

“我要跟着妈妈,我要跟着妈妈。”四岁的春生从二奶奶怀中站起,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

二爷爷和二奶奶都流下了泪,二奶奶紧抱着春生:“春生乖,好好跟着大爹大妈,妈妈给你麻糖吃。”

“诶、诶、诶,有糖了,有糖了。”春生高兴得又跳又唱,二奶奶抽搐起来了。

这几天二奶奶把春生穿过的衣服全部拆洗了一遍,又用旧衣服给他缝了几件,她把冬天和夏天的衣服分开,铺压得平平展展后悄悄抱到了爷爷家。

典期明天就到,离开白庄的日子也到了,傍晚春生睡着后,二爷爷抱着春生带着二奶奶来到了爷爷家,把春生安排睡好后,二奶奶把脸帖在春生的脸上,呢喃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泪水不断地滚落,爷爷奶奶都被她惹哭了,二爷爷强拉着她离开了爷爷家,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赌场掌柜、段义和烟馆的人来到了二爷爷家,没有看到二爷爷和二奶奶,找遍了全村都没有找到,才知道他们逃路了,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过了十几天,村里人说二爷爷和二奶奶被赌场、烟馆派出的人抓了回来,二奶奶在烟馆陪客人吸大烟,据说二爷爷半路逃跑了。春生一直跟随爷爷奶奶过日子,人们都以为春生是爷爷奶奶的孩子,春生是我的父亲,二爷爷就是我爷爷。

二爷爷一直没有回来,春生说二爷爷是被那些人打死后,为掩人耳目才说他逃走了。

二奶奶被抓回后十多天,在陪客人吸烟时,趁着客人对她动手动脚时,吞服了客人烧好的几个大烟泡中毒而死。

二爷爷和二奶奶都成了游魂野鬼,春生长大后一直打听他们的遗骸,都没有找到,只得在爷爷奶奶的坟边堆起一抷黄土,权作他们的安生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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