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大手拎起油光锃亮的秤杆,如弯月的秤钩挂着沉甸甸的货物,秤杆另一头高高翘起。此时,同样沉甸甸的秤砣被麻利的大手挪到秤尾,秤杆瞬间与天地平行,“您看,绝对足称!”每当看到街边小贩拿着杆秤的这一幕,我都会想起爷爷。
爷爷是一个钉秤人。谁也不知道这一门手艺是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只知道爷爷的爷爷就是一名钉秤人。钉秤是一门精细活,毫厘必究。爷爷继承了祖上的手艺,成为了“五金工匠”中的一员,在“斤斤计较”之间过了一辈子。
小时候,我最喜欢看爷爷钉秤。爷爷做一杆秤的工序非常复杂,选材也非常讲究。大号秤一般选择楠木,中小号的秤必须使用红栒子木,木材要阴干一年以上,这样才能在日后的使用中保持坚韧,不变形。选好材料之后,爷爷要刨秤杆,计算校正,打孔钉星,然后上色,来回多次打磨……制作一杆大秤需要18道工序,小秤要28道工序,最后才能把一杆光亮的新秤交到买家手上。这时爷爷总是心满意足地笑着,仿佛交给对方的是一件艺术品。
爷爷钉的秤确实能算得上一件艺术品了。他做的秤杆上镶嵌上金丝秤花。爷爷也会在秤砣侧面钉上八仙的八宝、十二生肖、狮子麒麟等等象征吉祥的图样。而爷爷最常做的,是将最后三颗秤星做成福禄寿的字样,这也是祖上传下来的做法。据说只要这样做,若钉称人作假,若用秤人在交易中缺斤短两,就会减福折寿。
那时候,爷爷钉秤的手艺传遍了十里八村,很多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跑来,专程来买爷爷做的秤。爷爷也会提供定制服务,做一些特殊类型的秤。爷爷做过最小的秤,是岭底村开药铺的周大叔定做的。爷爷给他做了一杆铜秤,打磨得光亮,能精准到几两几钱。爷爷还做过巨大的秤,这是红庙村杀猪的李伯伯要求做的,他一次要称几百斤的猪。爷爷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做完。那会儿正是大夏天,我常常看到爷爷光着膀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又是敲又是打。交秤时,李伯伯看着支起的大秤,非常满意。
后来,出现了用秤砣拨拉游标的绿色机械秤,但是街坊邻居都不以为然:“这东西能有老张头钉的秤准吗?”
在记忆中,爷爷对前来买秤、做秤的人都非常友好,只有一次例外。那次是王麻子来找爷爷定做一杆秤。我玩耍回来,悄悄扒在门外边,听他们讲话。王麻子对爷爷说:“张爷,我要定做一杆秤,帮我把秤盘做重一点,秤砣做轻一些,做好之后我给你双倍的价钱。”爷爷突然吼道:“这不是让我做八两秤吗?”我看到王麻子堆笑着,他脸色上的麻子都挤到了一块儿:“就是这个意思。”爷爷一句话没说,直接把王麻子轰出了院子。
我第一次看到爷爷那么生气。爷爷看见我呆呆地站着门口,弯下腰,把我抱进屋里。他将我放在腿上,打开祖传的工具箱,指着上面的“正”字说:“这是‘正’字。”他又合上工具箱,指着上面的“道”字说:“这是‘道’字。我们钉秤人时刻牢记‘正道’,要正道做秤、正道做人。”这话像是对我说的,仿佛又是对他自己说的。
随着科技的发展,电子秤已经渐渐取代了传统的杆秤。爷爷也因此“失业”了,他最后做了一杆送给我。这是一杆精致的小铜秤,秤上按十六两制的算法钉了16个星,代表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和福禄寿三星。我一直将它带在身边,时刻提醒着我,要正道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