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彤年
“2号床病危。”
“上呼吸机!“
“宣布死亡时间,下午3点52分……”
护士叶晓全身裹着一层笨重的防护服,只露出来一双神色急切的眼睛,透过护目镜,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额头上的汗水一滴一滴淌下来。不知是因为防护服的炎热,还是因为刚刚抢救病人时的紧张。
医院里的传染科人满为患,老老少少的病患蜂拥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是浮现出来的,都是深深的恐惧。不时地有护士医生推着瘫在病床上剧烈咳嗽的病人小跑穿过长廊,迅速推进手术室,也有无数主治医生在手术门口上方闪烁的骇人绿光熄灭之后,将盖着一层白布的尸体送去火化。医院里没有一个走动的医护人员是不穿防护服的,但照样有许多医护,前一天还在照顾病人,隔天就成为我躺在隔离病房上的那个人。
这是2003年的非典,那个被病毒与恐慌卷席的世界。
叶晓在参与完连续几天的救治工作后,累得随意倒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她连防护服都不能脱,因为SARS说不定就在某个地方静静地潜伏着,等待一个袭击人类的机会。
自从广州第一例SARS出现,再到疫情在全国肆意蔓延,那些流行病学学家日日夜夜地寻找着病毒的病原体,而在结果出来之前,在一线的医护人员只能用自己所学的一些方法,尽力救治那些不幸染上SARS的病人。可是过了许久,请情况反而愈发严重了,叶晓所在的北京,已有一千多人感染,各大医院的资源和病房严重不足,现在的状况已经到连小汤山都紧急搭建医疗所做隔离和治疗的地点了。
叶晓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只希望疫情赶快结束,自己已经有三年没回家看看父母了。她本来计划,今年春节忙完了自己的事情,就返回家乡的,只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这一次的疫情爆发,让团聚与她无关。
所有呼吸科的医生护士都签了生死状,她自然不会例外,毕竟和死神抢人,是她的职责所在。
叶晓睡不着,尽管工作十分辛苦,但是,脑子里的那些死去病人的痛苦模样,以及有关疫情的所有资料,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随着黑暗一起涌入,扰得她无法入眠。
当实在困得撑不下去时,叶晓才得以合上眼睛,但是仅仅小歇了十分钟,她就被门口的一名护士叫醒了。
“叶晓前辈,9号床病危!莫医生喊你过去!”
“病危”这个词深深地敲打在叶晓的心尖上,纵然再疲惫,她也必须立马敢去救治。
9号病床上的病人不停抽搐着,止不住得咳嗽,脸上因为呼吸急促而发紫,已经近乎失去意识的状态……
叶晓他们马上施行手术和一系列抢救工作,可是依旧没有出现转机,那个人最后被盖上了一层白布,立马送出去火化了。
叶晓看着尸体远去的背影,靠在墙上滑落下来。
她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呼吸科护士,五次三番加入抢救工作,失败的案例寥寥无几。她在医院工作数十年,几乎每天都可以见到形色恐怖的尸体,她或许已经习惯了,但每次看到人毫无生机地躺在手术台上,被覆上白布时,她的心里还会一颤。她每一次,都为自己没有救回病人而深深自责,非典时期的她更是如此。
她的脑袋在手术结束后昏昏沉沉的,轻轻咳嗽了几声,她以为自己是因为太累了。
无论如何,救治还要继续,她艰难地支起身子,有些踉跄地朝隔离区走去,正当她准备到7号病人的病房询问一些问题时,她突然被在走廊上反复徘徊的一名男子猛地揪住了防护服。
她心里响起警钟,但还是语气平淡地开口:“这位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男人粗声粗气地说道:“我刚刚确诊。”
“那请您尽快听医生的话马上隔离……”
“都是因为你们!”
叶晓一怔:“?”
男人继续不顾形象地大吼:“都是因为你们!为什么你们有防护服!我们没有!所以老子他妈被感染了!我们一家都已经因为这个害人玩意儿死掉了三个了,都是你们这群该死的医生没有抢救回来!”他一只手粗暴地推搡着叶晓,另一只手拽下叶晓头上的防护服。
叶晓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您冷静一些!还是有存活几率的,对于您的家人的事,我们也很抱歉……”
“如果有存活几率,为什么我的家人你们不给老子抢救回来!凭什么你们明明害死了人,还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活着,要死一起死!“
他摘下叶晓的防护服,朝她脸上吐了一口吐沫,叶晓清晰地感受到黏糊糊的液体粘在自己暴露在空气下的脸颊上。
过路的医生看到急忙叫人把这名失去冷静的病人拖走,他被拖走时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地说这几句脏话。一名小护士想上去扶一把被推倒在地的叶晓,叶晓急忙用手挡住她,声音里透着一丝颤抖地尖叫着:“让我去隔离病房!你们谁都不要靠近我!会被感染的!”
她很快被安排到了隔离病房,叶晓其实从没想过,她会以这个原因而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
叶晓在被袭击后感染率基本是百分之百,她立马做了肺部ct,而当天晚上她也的确开始发烧咳嗽,叶晓的胸腔里隐隐作痛,尽管现实十分残酷,但是她必须接受自己感染了这样一个事实。
肺部ct的结果出来了,叶晓的肺部覆盖着一片阴影,令所有人惊讶的是,她并不是因为那个男人而感染的,她早在一个星期前就染上了SARS。
叶晓听完诊断结果后,平静地躺下来,她用手捂住额头,轻声呢喃到:“但愿那些和我接触过的小护士平安无事。”
医生合上诊断结果安慰她:“应该没事,你是今天晚上才出现症状的,代表过去的时间都是潜伏期,SARS这种病毒,在潜伏期并不会感染别人。”
她苍白的脸上面前挤出一丝笑容,用沙哑的嗓音道:“那就好。”
她又一转头,嘱咐临别的一声:“不要告诉我爸妈,他们会担心。”
她其实也从未想过,三年前的离开竟是永远的诀别。
叶晓知一旦感染上SARS,从发病倒死亡的时间基本上是一星期,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叶晓也的确高烧不退。体温直彪40摄氏度,她从一开始的胸部隐隐作痛,到呼吸越来越急而短促,她时不时会感觉到自己无法呼吸,缺氧让她的脸从惨白如纸到呈现青紫色,直到后面的阶段,她只能用医疗设备维持奄奄一息的生命,她在模糊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想:她快要死了…
在第二个星期一的早晨,她被推进了手术室,看着几个小护士含着眼泪的模样,她隔着氧气罩对她们比了一个口型:
“加油”
而其实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她脑子里想的其实是:
“好想再见一见爸妈”
她合上了眼睛,这一次臆想出来的不再是尸体和疫情,而是一家三口在阳光下健康地踏青的景象。
等春天来了,他们约定好要重逢……
她闭着眼睛,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