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要出发去上班,下午骑着小电驴到五公里远县城,选购一些零食与土特产带去同事们尝鲜。天气阴沉沉的,乌云一堆一堆自天际涌来。抬头看满天的鸟鹊在半空中叽叽喳喳飞舞,看样子雨势将临,紧赶慢赶踩上电驴往回走。骑行完一个长长陡坡,正往下冲时,前面路边一个人影在移动。意随心动,握住刹车慢慢往下溜,前面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单看那高大熟悉的轮廓,就已猜知八九分:“咦?这不是堂哥夺贤吗?他怎么七老八十了还在下雨天跑马路上逛了!”疑惑之际攥紧刹车的劲也松了几分,车子快速超过去,我偏头看过去不由大吃一惊:果然是夺贤哥,几月不见他两颊的肉已消下去,突出的颧骨似要刺破皱巴巴的老皮——瘦得没人样了!
我抓住刹车慢慢刹下,在路前边停下来等夺贤哥。“夺贤哥!”我亲切唤了他一声,等着准备载他回家。“你是哪个?”夺贤哥满脸狐疑看着我,眼里尽是不解与迟疑。我脑子突然“轰”一响,心里蛮不是滋味,脸上仍是挂着他熟悉的笑容说:“我是攸攸啊,你不记得了呀!来上车我载你回家去,马上下雨了!”夺贤哥径直往前走,他似乎直接无视一个等他人的存在。松刹车追上去,反复向他解释说明我是谁,夺贤哥脸上终于露出婴儿般天真无邪的笑容:“攸攸啊,你哪天回来了?有好做的工夫吗?我也跟你一块挣钱去!”我熟悉他那百说不厌的话,想着我带他出去打工挣钱生活,也想着我在外不容易,于是老生常谈来一句:“好苦吗?做得下吗?”多次当着堂嫂和他儿女面,我只好半开玩笑:“出门在外哪有不苦不累的,都是挣血汗钱。你呀还是呆家里舒舒服服养老,你看嫂子对你那么照顾,儿女们也很孝敬呀!”堂哥听了似乎仍不满意,嘟囔着就想我带他出去。可惜,他神智已渐不清,过不多会儿,又会重复着问一遍又一遍同样的话,我便同样的话耐心回复着他。
正准备停车搀扶他,后面堂哥大儿子春雷也骑摩托车追上来。“攸攸叔哪天回来的?”他和我打过招呼后就去追他父亲,听到几句嗔怪话后,心想春雷几兄弟真不容易,上着班也惦记着老父亲安危。“你是哪个?”夺贤哥又一次灵魂拷问,对象却是他大儿子!原以为春雷会生气解释,看到的是他平静亲切的神态表情。春雷两脚掂地稳住摩托车,夺贤哥稍一跨便骑上后座。沿着省道骑行,右边是宽阔的浙水河,河边栽有高大茂盛的梧桐树,春雷载着他夺贤哥稳稳骑行,我跟在后面,看这初夏感人的故事。
这次回来好几天,听妈再一次说起,堂哥夺贤每次经过家门口,都会问起我回来没。虽然经常忘记人,有时见到我也不认识。但他大部分时间,还是会想起我,及在外面闯荡的弟弟妹妹。与往常一样,南下前会挑个饭后时间去看看堂哥。
想起多少年来,这个堂哥夫妻俩都对咱家照顾有加,很是用情。最近几年,自从夺贤哥患上老年痴呆症后,他的吃穿住行等生活日常,经常闹出问题来。多少次返乡经常听到妈或是邻居们说,你夺贤哥连儿子都不认识了;你夺贤哥在村里逛悠着找不到家;又说你夺贤哥夜晚经常独自一人偷摸着去到马路上瞎逛,把儿女们吓得够呛。
一个家庭,但凡出现一位这样的病人,整个家庭便会忧心难过。一次,堂哥突然来到家里,说来找他娘回家吃饭。妈一听吓一跳,彼时堂哥的娘即我的堂伯母,早已去世十来年,这话怎么听怎么瘆人。妈随即脸现愁容如实相告:“大侄子,你娘早不在了,回吧啊!”堂哥不依,只是要找娘,面对一个七十多岁的“娃娃”闹脾气,无奈的我们只得先送他回自己家,当面告知堂嫂情况。
长吁短叹后,堂嫂布满如沟壑样皱纹的腊黄脸上,两颊肌肉抖动,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上下嘴唇嗫嚅着好一会开口:“优优啊你不知道我有多苦,你哥不听话还动不动打我。你看看!”说完撸起袖子,只见胳膊肘往上至脖颈处,无不是红一块肿一处,不用问就已猜知受何种虐击了。
心中感念老兄弟的挂念,下午从学校回来后,吃过晚饭就特意去到夺贤哥家坐坐。我聊起下午在公路碰面事,堂嫂满脸愁容不可名状:“我也不晓得怎么说,我一退脚做点别的事,你哥就走出去了!”通过详细询问,算是明白了个大概。原来堂哥总喜欢一个人往县城跑,去做什么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嫂子原本也是看顾得紧,怕他出去找不到家会丢了自己。可是,堂哥是个活生生的人,你若是采取监禁或强制手段对他,嫂子和她儿女们是万万于心不忍的,自然地夺贤哥总有机会溜出去。儿女们都有家庭事业兼顾,重担自然落在嫂子身上。这几年下来,嫂子被折腾瘦得皮包骨。
“攸攸,你不晓得,你哥经常天黑夜了,就到紫花山那边的田埂、小路逛;有时候,又一个佬走到车路边,一走几个钟头。我是管他不听我说嗒,还打我!”听毕禁不住心头一个激灵:紫花山那边田埂小路下,正是又宽又险又深的浙水河,去年另一堂哥孙子,正是在河里玩溺亡了!
“那总有人跟着吧?”忍不住急切问,其实不用想都知道,若不是嫂子跟着,又怎么能回回安然无恙的堂哥回来?果然嫂子两手一摊甚是无奈:“那好怎么办?不管他会出事情的嗒!”唉!都说老来伴,老来伴,这才是不离不弃,无怨无悔的老来相伴——即便是老成痴呆不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