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前,台湾作家林奕含由于长期身患抑郁症,上吊自杀了。消息一时间震惊了整个台湾,并迅速蔓延到海峡这边来。她的美丽聪慧,永远定格在了26岁。
我认识她的方式,是那段她生前接受采访的视频。采访中她谈论了三个月前刚刚发表的处女作《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气质如兰,向我们娓娓道来;而对文学作品的叩问,又是那样的有力和倔强。
我不得不说,她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天赋聪慧加上后天文学的雕琢,让这块玉纯净得不掺任何一点杂质。我不由得想起贾宝玉,他聪明灵秀,只有跟纯洁美好的少女们在一起才会称心惬意,等到一朝梦醒,一片痴情终被现实污染,便只剩出家这一条路。纵使本性通灵,终究是女娲遗下的补天石,它不属于这个污浊的世界。
逝者已逝,对其家人的悲痛我们无法感同身受。这样灵气而美丽的生命逝去,我不忍再反刍她生前承受的痛苦,也没有权利去谈论这是否是此刻至亲至痛者的责任,今天我只想说一个跟我们每个人都有关的问题:我们的世界因为真实而美丽,不是因为美丽而真实。
一、艺术高于生活
我们所处的世界是已经实现了的世界,而艺术的迷人之处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能的世界,它超越、参透了此刻的生活世界。
印象派始祖莫奈,有一双看自然的眼睛,他笔下的睡莲诉说着亘古的秘密。光影变化中,睡莲化为池中火焰,一撮撮、一朵朵,成为绵延不绝的一团跳跃的色彩,而那池中的水愈发灵动轻柔,这场视觉的盛宴让我们相信,莫奈创作的那一瞬间,真的与上帝心神相通了。他用最纯净澄澈的眼睛去观察自然,很少欲念,很多满足。
还有那“满地都是六便士,唯有他抬头看见了月亮”的毛姆,他笔下的思特里克兰得放弃了优渥的生活,因为心中高悬的那个画画的信念,忍受着身体精神的双重痛苦奔赴海岛创作,这大概就是所谓“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吧。
歌德曾经说过:
“除了艺术之外,没有更妥善的逃世之方;而要与世界联系,也没有一种方法比艺术更好。”
可以说,艺术是疲惫生活的庇荫所,是流浪灵魂的收留站,它给人逃避生活的力量,当我们休息得足够久的时候,就有了重新进入生活的勇气。
艺术对于真正懂它的人而言,从来没有什么等级和地位之分。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太美了,它不需要取悦任何人,守住本心,就可以过着“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般至简至幻的生活——发现了吗?其实艺术就像真实生活的楔子,我们在无奈、忙碌、无可奈何之外,仰头看到自由、悠闲、自由自在,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二、 艺术源于生活
林奕含谈到“艺术是不是巧言令色”的问题,艺术创作一定是有所谓“巧言令色”的成分在的,它包含了虚构的成分。别忘了,文字是工具,是可以被修饰润色的,可以是人美好情感的表达,也可以是掩饰不堪行为的遮羞布。
就像逻辑主义关心的不是是非问题,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也常常会陷入作者的逻辑中,误以为那个美丽的世界就是真实的。胡兰成矛盾的思想系统美吗?当然美,但现实是他用自己的无辜和傲慢,对自己的种种出格行为无限宽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愿望美吗?大美,可是身处颠沛流离、战火纷飞的乱世,他能做的也就是逃避和保全自己。
但我们不能说是艺术欺骗了我们,艺术世界有审美意义,它可以表达对感性世界的歌颂与放纵,但我们不能成为审美主义者,也就是说,不应落入审美主义的窠臼中,而应该透过艺术作品来欣赏生活的美。否则一旦进入现实的阳光中,就会被炙烤而化;一旦遇到破坏性打击,身后留下的只有一片寸草不生的焦土。
林奕含说自己是在“变态与堕落的书写”,她对艺术真善美的质疑,对于觉得被文字辜负,恰恰是来自于她对文学艺术的敬畏与信仰。
她认为诗经的本质是思无邪,并且这就是中国浩浩汤汤文化的传统。言有所衷固然是美的,宫体诗重视声律,辞藻华丽,骈文讲究对仗,华而不实——修辞学的美并不能取代生活中的美,真实世界的美是有痛感和沉重感的——但我们不能说自己被文学辜负,更不该绝望,认识并接纳文学中美但不真实的一面,更要寻找和发现生活中真实的美,这样的生命才足够有朝气。
三、察觉与抵抗
很多人都是无神论者,但是在我看来,宗教的存在是美好的,而每个人都没法躲过对神性的追求。这种追求不是可供传颂的经文,不是形式上的教条和规矩,而是某种精神上的契合,然后你反过来面对自己的态度。
人们对神的界定无非两种:一种是光明,包含了全部的爱、善与美;另一种包含了一切对立的统一,是善与恶的统一,是意义和无意义的共存。所以当面对自己的时候,第一种人要抑制自我,剥除无知和肮脏的那部分,去靠近纯洁光明;第二种人则接纳现有的自我,去不断探索未知,成为真正完整的自我,尽管他可能不那么美。
林奕含无疑属于前者。她见识了文学的美,相信那个永恒的光明,于是愈发相信现实是遮在真理前面的丑陋面具,在真理面前惺惺作态、狐假虎威,而自己不幸遭遇的那些不安、难以启齿却愈发真实清晰得存在着,那根刺长在心脏中,越排斥,扎根越深一寸。
然后我们终于认识到,接纳比排斥更需要勇气,察觉比抵抗更难。苦行或者说抵抗只是对一种理念的贯彻,自身的维度并没有变得开阔,而察觉需要打破牢笼,摧毁对已知的信仰,是一次质变的过程。一个人要是不能不停地察觉,就会陷入形而上的抵抗。
美好的梦被打碎,不愿接受承认事实,与不断内省,去接纳包容这个真实的世界,这是两种选择。内心向外开合,不断跳出拘泥在旧日的自我,我们才不会感到卑微,才能发现真实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