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魂归何处?天涯无处不故乡
(八十六)
二零一三年十一月五日,农历十月初三。重庆开县古月乡月溪场,一栋七层高的居民楼,一套位于五屋三室一厅的普通住宅。此刻,时针指向凌晨两点,这个位于渝东北的偏远小镇不见路灯,没有喧嚣,除了客厅里坐立不安的徐小芳,一切都被黑暗吞噬,一切都还在酣睡之中。
这一夜,徐小芳一直没有合眼,她甚至连假寐一会儿都不敢。因为一闭上双眼,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令人惊恐的影像:一会儿是丈夫的瘦弱身影,一会儿是病房的混乱局面,一会儿是葬礼的哀伤场景。再过十来个小时,在外飘荡三个多月的丈夫就要回家,徐小芳却没有久别重逢的快乐,只有永世诀别的悲痛。
是的,尽管身患绝症的丈夫还活着,很快就要从西藏飞回重庆,可徐小芳已然看到了阴阳相隔的结局。两个月也好,三个月也罢,抑或上天给李良开更多一些时间,但谁能阻挡死神的脚步?医生不能,亲人不能,谁都不能。
丈夫外出这三个多月,前前后后一百零七个日日夜夜,徐小芳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白天还好,买菜,做饭,接送孙儿孙女们上学下学,偶尔给丈夫去个电话,上楼下楼,忙来忙去,也没时间胡思乱想,心里还算安宁。可一到晚上,尤其是孙儿孙女们都安睡之后,徐小芳的内心就会陷入迷茫与黑暗,填满了无头无绪、无边无际的恐惧。
心里有事,深度睡眠是不可能的,总会做各种稀奇古怪的恶梦,总会没有由来的从梦中惊醒。当然,更多时候,还是为远在他乡飘泊的丈夫担心,怕他忘了吃药,怕他疼痛难忍,怕他回不了老家,更怕他客死他乡。给李良开打电话的时候,有好几次,徐小芳都差点哀求丈夫早点回家,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忍住了。既然丈夫时日不多,那就顺从他的心意,任由他去了却自己的心愿吧。
人,真是一种捉摸不定的奇怪动物,似乎永远搞不清楚自己真正需要什么。就像徐小芳,丈夫归期未定的时候,她天天想,夜夜盼,度日如年;可一旦从二儿媳田梅那里得知李良开从西藏回重庆的具体行程,她却立马慌乱和恐惧起来。
徐小芳的内心无比矛盾。她既盼望丈夫早日归来,又希望丈夫继续在外面飘泊下去,中国那么大,可去的地方那么多,再逛它个一年半载,只要能给丈夫带来好心情,能让他身体健康一些,能让他多活一些时日,多花点钱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徐小芳心里清楚,生活中的很多事情,该来的一定会来,挡都挡不住。比如,李良开、李远、田梅他们已经订了十一月五日的机票,只要不遇到极端天气和意外事件,当天肯定要从拉萨飞回重庆。再比如,李良开那已经到了晚期的癌症,再怎么想办法,终究难免一死,谁也无法更改这个残酷的现实。
十一月四日晚,田梅向徐小芳通报完行程,特意在电话里问了一句:“妈,要不您也来重庆一趟?”这是李远、田梅夫妇的共同想法,用意有两个:一是让分别三个多月的二老早日相见,二是让徐小芳来当面劝劝李良开,让他同意去重庆的大医院再做一次全面的检查,以便拿出有针对性的治疗方案。之前,李远再三和父亲提及此事,李良开就是不同意,理由只有一个:既然胃癌已经确诊,那就生死由天,不再去花那个冤枉钱。无奈之下,李远想到了母亲,请她在电话里劝一劝父亲。谁知李良开并不卖账,说啥也不同意再去医院检查。
搞清楚二儿子和二儿媳的用意,徐小芳立即答应去重庆,并提前与在重庆经营小餐馆的小儿子李长约定了汇合的地点。之后,她把几个孙儿孙女临时托付给一位同样在月溪场上照看孙辈的亲戚,还找人联系了一辆专门跑重庆的黑车,说好十一月五日早上七点准时出发。
对于自己的男人,徐小芳是满意的,也充满了依恋。或许可以毫不夸张地讲,李良开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的一切,婚后的喜怒哀乐,生活的全部意义,全部维系在这一个男人身上。
当初,父母并不同意徐小芳嫁给李良开,理由是他家男丁太多,负担太重,没有殷实的家底不说,将来还会面临兄弟或妯娌之间的各种矛盾。从小就对李良开抱有好感的徐小芳却不在意这些,表面上不和父母争吵,暗地里却打定主意,非这个男人不嫁。有一次,利用赶场与李良开见面的机会,徐小芳给心上人出主意,让他想一想办法,采取一些非常手段,逼迫自己的父母答应这门婚事。
时年十八岁的李良开还没完全开窍:“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带你私奔吧?”
“亏你还识文断字哩,脑壳啷个一点也不好使?”徐小芳嗔怒道,“还私奔哩,往哪私奔?到山里喝西北风去?你就不能假装把生米煮成熟饭?”话一说完,没等对方完全明白,徐小芳自个儿却闹了个大红脸。
见此情景,李良开算是明白了,借势逗徐小芳:“什么叫假装把生米煮成熟饭?假的就是假的,再装还是假的。要不,我们直接把生米煮成熟饭算了?来它个先斩后奏,”李良开说着话,右手很不老实地伸过去,佯装要摸徐小芳的脸蛋。
“讨厌,怎么毛手毛脚的?”徐小芳往旁边一闪,躲过了李良开的右手,“我说假装就假装,别跟我扯没用的。不就撒个谎嘛,你把话说出去,我一默认,假的不就变真的了?”
“这样对你不公平,我一说,外人都知道了。”李良开坚决不同意。
“你傻啊,谁让你到处乱说?”徐小芳哭笑不得,“你找个机会,偷偷对我屋老汉老娘讲就行了。他们两个最疼我了,也很在乎我的名声,你那样一讲,他们肯定不再反对。”
“我哪敢啊!”李良开吓得连连后退,“你屋老汉还不得把我打个半死啊?”
“不敢拉倒!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哼!”徐小芳佯装生气。
“我的姑奶奶,我去还不行吗?”李良开真心喜欢徐小芳,自然不会就此放弃。
一听说两个年轻人已有了实质性的肌肤之亲,徐小芳的父母不再阻拦,而是催促李家尽快把婚事办了,生怕女儿闹出未婚先孕的丑闻来。
新婚之夜,当李良开厚着脸皮要与妻子亲热时,徐小芳羞得满脸通红:“你这个毛手毛脚的家伙,能不能老实点啊?”
李良开哈哈大笑:“我再老实下去,生米怎么煮成熟饭?我已经骗你老汉老娘一回了,不能继续骗下去了!再骗,就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结婚后,李良开和徐小芳的感情一直很好,两人几乎没红过脸,也没正经八百吵过架,顶多偶尔嘀咕两句。这方面,李良开显得尤为大度,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徐小芳不高兴不满意了,也不管谁对谁错,他总会第一时间选择闭嘴,绝不当场和妻子争辩,更不会当众责备徐小芳,天大的事,再急的事,也要等到只有夫妻两人在场的时候再去探讨。
这让徐小芳非常满意,也促使其养成了不吵不闹的习惯,即便是听到与李良开有关的桃色传闻,她也坚持选择相信丈夫,既不猜疑,也不过问,更不抱怨,用包容的智慧让传言遁于无形。
徐小芳知道,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自己的丈夫虽然说不上高大英俊,但长得很有男子汉气概,加之为人随和,又当了多年的大队和村干部,自然会引起一些大姑娘小媳妇的关注,其中也不乏暗恋者和追求者。这种情况下,徐小芳不担心是假的,但她选择相信丈夫,相信李良开能抵挡外面那些花花草草的诱惑。
事实证明,徐小芳这一做法很管用,不仅得到大家的认可,也在无形中提高了李良开的威望,还得到了丈夫的敬重。无论是私下里还是在公开场合,李良开不止一次讲:“家有良妻,夫复何求?能娶到小芳这样的婆娘,是我李良开的福气。做人要有底线,更要讲良心,如果我去做拈花惹草的事情,莫说对不住小芳,就是对我自己也无法交待。”这样的话,李良开只对外人说,从不对妻子讲。对此,徐小芳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担心丈夫是马屎汤圆外面光,于是便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
有一次,李良开在外面喝了酒,回家后显得很兴奋,缠着徐小芳说个不停。见此情景,徐小芳心里一动,有意无意地和丈夫唠起村里那些风骚女人。李良开不知是计,顺着徐小芳的话题高谈阔论起来,把人家的身材、脸蛋、脾气全都讲评了一遍。
徐小芳越听越来气:“你给我老实交代,她们是不是也勾搭过你?你是不是跟她们睡过?”
“哈哈,她们可能也有这个意思,可我就是不给她们机会!”由于心里没鬼,李良开显得很坦荡。
“扯淡!我看你是有贼心没贼胆儿吧?”徐小芳并不相信。
“我屋婆娘就是厉害,说得太对了!”李良开的酒劲上来了,说话有些大舌头,“都是男人……怎么可能没有想法?真想过,可没敢去试……我是谁?徐小芳的男客,怎么可能跟别的女人瞎扯?我跟你说,和你相比,她们啥也不是……”
“你说酒话吧?”徐小芳嘴里不满意,心里却十分高兴。都说酒后吐真言,她相信自己的丈夫没有说谎。
徐小芳的做法无疑是明智的。正是由于她对丈夫的充分信任,在男女关系问题上,李良开对自我要求始终很严格,从不越雷池半步。时间一长,那些对他有想法的女人也就断了念想,那些传言终究随风飘散,不留一点痕迹。
【桐言无忌】
一直以来,渝夫同志把李良开的形象定格在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基调上,给大家呈现在眼前的李老是一位有胆有谋、深思熟虑为村民做贡献的好领导!
试问哪个人不曾年轻过?谁不是从少男少女中走过来的?谁没有在爱河中沉醉过?当年的徐小芳因为爱之心切,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让李老以生米煮成熟饭为由求得父母应允自己的婚事,这份对爱情的执着,也许在当下已经没有了原有的醇味。徐小芳慧眼识珠,把一个百里挑一的好男人拥为己有,即便在后来的百般试探中,李老在小媳妇大姑娘的身边依然坐怀不乱、稳打稳扎,这样的钟情汉子,徐小芳怎能不视为珍宝?
李老也的确值得徐小芳笃信无疑,不但洁身自好,对妻子也是百般谦让,虽然偶有的暴脾气,妻子也会视而不见、过往不究。每每回味至此,徐小芳的脸上依然充满着无限的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