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重重的沈潇雨回到营中,遇到了比他更加心事重重的丁勇,两下里见彼此都是苦着一张脸,顿感惺惺惜惺惺。
这丁勇在秦飞手下做事,专门负责审问,最近一连几天都没有什么进展,虽然上头并未催促,但如此小事都做不成,未免显得自己太过无能,如何在人才辈出的铁翼军立足。他把这话一说,一直站在后面吃肉串的侯九龄突然插话:“你审的是不是夜袭的那些俘虏啊?”
丁勇见问话这人跟着沈潇雨,并未多想,随口说是,便又说起这俘虏如何如何软硬不吃。
沈潇雨一听却觉得不对劲,这几天无论做什么侯九龄都绝不过问,这人突然对俘虏感兴趣,肯定是有所图谋,为防又弄出什么幺蛾子,赶紧岔开话题,与丁勇聊了两句,颇有些匆匆地告了辞。
没走出两步,侯九龄突然道:“我有个让俘虏招供的办法。”
“大嘴巴抽啊?”
侯九龄不愿意与他做口舌之争,只让他把耳朵附过来。
沈潇雨觉得丁勇向来专攻审讯,也拿那些俘虏没办法,何况他侯九龄那天不是也试过了,如何就能有了好主意,多半是玩笑,但怕不配合会挨打,于是将信将疑地凑过去。
他听侯九龄把主意一说,一张脸立刻扭曲的不成样子,刚想评判一番,却见侯九龄吃着肉串自顾自回营帐了,只留下句“爱用不用”在风中飘荡。他站在原地左思右想,终于一跺脚朝丁勇跑去。
丁勇听过这主意后同样是一脸扭曲,半晌才瞥着沈潇雨道:“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缺德呢!”
留下沈潇雨在风中凌乱,生怕此事传扬出去,自己一世英名,就此毁于一旦。
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
因营门口的工事刚刚修建完毕,秦飞迫不及待地跟着齐王梁瞻登上了营中最高的塔楼,在这个可以俯视全营甚至看到更远的地方,那工事的全貌尽可全部收入眼底。秦飞登高俯看,不由得发出声声惊叹:“两军对垒,对方要是闯进阵里,那不知省了咱们多大的事啊!”
梁瞻摇摇头:“若真是两军对垒,又怎么会给你时间让你建这么个东西?”
“那......那岂不是白费力气了?”
“未必,如此精妙的机关阵,如果能建在城内,倒是一道有力的屏障。”
秦飞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忽见手下丁勇快步登上塔楼,抬眼瞅见秦飞,老远就大声道:“将军,问出来了!”
那丁勇施礼后站在一旁把审讯结果报告给齐王与秦飞。秦飞仔细听着,忽然问:“本来不是嘴挺严么?怎么问出来的啊?”
丁勇听罢立刻露出古怪的神色,嗫嚅了半晌,终于咧着嘴回话:“昨儿个晚上遇到小雨,他让我弄点粪汤子,烧热乎了一勺一勺往俘虏嘴里喂......”说罢把手放在胸口上往下顺,仿佛下一刻就要吐出来。
齐王与秦飞面面相觑,均生出种哭笑不得之感,梁瞻抬手示意丁勇继续。
丁勇领命,然而他所问出的多是些玄熙寻常动向之类,虽则有用,但并无甚关要之处,毕竟一支夜袭兵是不会知道触及到内在的消息的,他继续一五一十汇报出来,突然一拍脑门,道:“倒是有个不知道算不算特别的事儿,有个人骂人的时候好像说,被捉那晚被个别的什么人审问过。我仔细一问,他说对方是两个人,抓住他就问什么上个月在哪儿驻军,听起来就像是那晚混进了别人似的。”
秦飞皱眉,问道:“他问的是不是仓哲军上个月初七到十三驻扎在何处?”
“他也记不太清楚了,大概可能是这么个日子。”
“那他有没有说那是两个什么样的人?”
“说了!一个穿的就是我们军的盔甲,这个倒是常见,奇怪的是另一个,他只说穿着普通的白衣服,别的没看清,好像一照面就被制住了。他说这两人,一个吸引他注意,另一个在暗处偷袭,要是真的,我估么着也是认识。可咱们营哪儿来这么个穿白衣服的啊?”
秦飞问过话后就垂目站在一边,待丁勇退下后,对着正在凭栏远望的梁瞻道:“夜袭转天小雨一大早就跑来找我,问的就是这句话,和他当初被侯九龄打的时候一样。当时我还嘲笑他,现在想想,以他的性子,很可能夜里偷跑过去了。那白衣服的不用问也必定是侯九龄,可他天天嚷嚷要抓住对方,怎么遇到了反而一句话没说呢?”
“怕是那个侯九龄有些手段,小雨毕竟年纪小,怎么是老江湖的对手,较起真来,也只有团团转的份。”梁瞻随口说着,目光却锁在机关阵前不曾离开。
机关阵完工,暂时不再需要木材,卖木材的老刘头却早早带着老伴儿跑过来,原来是刘大妈怕侯九龄吃不惯军灶,特意来给送些吃食,这刘大妈见了侯九龄,好一阵嘘寒问暖,再看到旁边的沈潇雨,立刻拉住他夸起侯九龄,左一句这孩子真懂事,右一句军爷您多照顾他,直让沈潇雨觉得侯九龄给这对老夫妇下了迷魂药。
相比之下老刘头的方式就好了很多,他点上旱烟嘬了两口,才对着侯九龄嘱咐:“孩子,军营里这活干完了,大爷以后不能常来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你看本来说住两天,结果还这样了,不过也好,好好干,跟着王爷有前途。”说罢瞥了一眼沈潇雨,悄声道:“要是真打起仗来,你可别冲在前头啊!”
沈潇雨心想:“老爷子您这是教人临阵脱逃么?”
却见侯九龄满脸严肃,十分郑重地点点头,说:“大爷您放心,真打起来不是有沈校尉么?沈校尉功夫了得,一定不会让我受伤的!”
老刘头立刻激动地转向沈潇雨,颤声道:“这孩子就拜托给军爷您了!”
沈潇雨生平第一次觉得热情的大爷大妈比凶狠的敌人还难对付。他挂着一脸笑再三保证一定会照顾侯九龄,心里却想着回去要给脸上搓点活血化淤的药酒,好不容易才把这二位送走,一扭头竟然发现姓侯的正没事人一样掀开篮子翻检里面有什么吃的。
沈潇雨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每天好吃懒做的人是怎么会有一身好功夫的,能两次抓住自己多半是趁着自己没有防备,忍不住道:“你除了吃就真不做点别的么?”
“大冬天的,雪把路都封了,我还能做什么。”
“你一个习武之人,不是应该勤加练习么?就算不练武,可做的事情也很多,总比你现在这样荒废光阴强吧。不怕告诉你,后面建的这东西名为寻沙阵,是从海外古城流传出的厉害阵法,精妙无比,你哪怕能理解一小部分,也是大有益处!”
“寻沙阵......”
“对,就是寻沙阵,你可听过......诶?你怎么了?”沈潇雨说着,忽然发现侯九龄低着头出神,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整个人却仿佛提不起精神。
侯九龄回过神,扯起一抹嫌弃的笑,道:“破名字真难听。”
沈潇雨反驳:“名字难不难听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进去以后根本出不来,只能困在里面,不信明天试阵时你也进去,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
“没兴趣。”侯九龄站起来把篮子递给沈潇雨,大步往营外去了。沈潇雨愣了一下,追了两步问:“你干什么去?”
“进城!”
进城?
沈潇雨看着侯九龄远去的背影,总觉得这个人好像哪里不对劲,拉住离他最近的小兵把篮子推过去:“帮我送到我营帐里啊。”撒开腿追了上去。
雪一连下了几天,即使是这条通往阳平的必经之路,走起来也颇为泥泞。
沈潇雨看着一直沉默走在前面的侯九龄,几次想搭个话又不知说些什么,虽然这人平时也不大愿意说话,今天却好像特别不愿意说话。
沈潇雨坠在后面穿过了大半个阳平城,最后坐到了茶馆的包间里,看着侯九龄点了一桌子点心,一言不发地开始听书。
“哎!哎!你没事吧?”
“别说话,听书。”侯九龄抓了一把瓜子,边嗑边往地上吐皮。
沈潇雨仔细琢磨到底是哪句话说的有问题,尝试性地说:“那个......吃的多一点其实也不能算好吃懒做。”
嗯......没反应,再来。
“这个不练功夫也不一定是荒废光阴。”
还是没反应,再来。
“嗨!那个机关阵啊,是......”
嗑瓜子的侯九龄突然随手拔出匕首插在桌上。
沈潇雨咽了下口水,迟疑道:“那个......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侯九龄冷眼扫过来。
“桌上这些我能一起吃吗?”
没了沈潇雨的聒噪,说书人的声音就显得更加清晰。
这一段讲的是个志怪故事,说山城中有一户靠打猎为生的人家,家里养了只黄白花猫名唤酸梨,这一日酸梨正在家戏耍一跟狗尾巴草,猛然间听见动静,竟是只通体雪白的大猫钻进栅栏来捉老鼠,酸梨怎能忍受自己的地盘有野猫染指,炸毛弓背发出警告,那白猫却全然不加理会,气得酸梨猛扑上前与白猫战在一处。酸梨固然凶猛,却不知那白猫已是成了气候即将化形的精怪,两厢实力悬殊,须臾间就落了下乘,那白猫虽大获全胜,奈何丢了先前追逐的老鼠,心中气闷不过全撒在了酸梨身上,抢了猫窝占了食盆,就此住下。酸梨全力反抗,可它凡猫一只怎么会是猫妖的对手,就此过上了被压迫的日子。
那说书人语调抑扬加之故事新奇,引得堂下阵阵发笑,沈潇雨跟着笑了一阵儿,回过味儿来又觉得不是滋味儿,自己现在的处境可不正跟那倒霉的酸梨一般。他想到这里拿眼偷瞄侯九龄,发现对方冷着一张脸斜在椅子里,哪儿有一点笑模样。
“被压迫的是我,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沈潇雨心里暗骂。
“哎呦,不是早就让你扔掉了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我不想扔。”孩童的声音。
“留着死人的东西不吉利。”老人叹了口,缓缓说。
“什么呀?”沈潇雨瞧了侯九龄一眼,起身往窗外查看,回到座位上说,“好像是一对乞丐祖孙。这大雪天的,真是不容易啊……”
又听那乞丐爷爷说:“留着死人的东西不吉利,再说那几个人死的那么惨,万一仇家发现那天咱们也在破庙里,把咱们也杀了怎么办?”
“杀人案?”
人命关天,沈潇雨面露疑惑,就要去扒着窗口问个清楚,却被侯九龄示意不要动。
又听那孩子说:“爷爷你放心吧,那个姓孙的是仓哲那边的,咱们已经到阳平城了,怎么会碰上呢?”
那老人似乎捂住了孩子的嘴,语气也比刚才严厉:“让你扔掉就扔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那孩子挣脱出来,又说:“我不扔!你看这上面的鸟多好看啊!张着翅膀往天上飞呢!”
“那不是鸟,是凤凰。”侯九龄端了盘点心倚在窗边搭话。
老乞丐没想到窗内有人,吓了一跳,连声道歉着拉小乞丐走。
那小乞丐再次挣脱,跑到窗下,举起个铁牌子一样的东西,昂着头问:“你认识这个鸟?它叫凤凰是吗?”
老乞丐把孙子护在怀里:“小孩子不懂事,贵人您别和她一般见识,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慢着!”侯九龄把手中的点心盘子递到孩子面前,问:“你这东西能给我看看吗?”
那小乞丐迟疑了一下,把手举得更高。
侯九龄右手接过铁牌,沈潇雨立刻凑了上来:“什么呀,给我看看。”
侯九龄却不理他,反正摸了摸,把铁牌重新放回孩子高举着的手上:“爷爷说的对,以后最好不要让人看到。”
“这是凤凰吗?”
“是凤凰,你记住,这个图案叫做凤舞苍穹,如果以后遇到打着这样旗子的人,你就把这个给他们看,然后跟他们走,记住了吗?”
说书人断断续续讲着那落跑的老鼠精如何为祸乡里,白猫精如何千方百计拿它。
沈潇雨一边听书,一边拿眼睛扫着侯九龄,那一老一小两个乞丐走后,这人就坐回原来的地方,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表情,怎么看起来就更不对劲了呢?
“你为什么不直接把银锭子给他们呢?铜板和散碎银子加起来也不比银锭子少了,给银锭子带着不是更方面么?”
侯九龄斜在椅子里,半晌,懒懒开口:“他们是乞丐,老的老,小的小,没能力自保。带着银锭子,招眼。”
沈潇雨没想到能得到回答,赶紧再追问其他,却又没了回音,好不气闷。
一直坐到茶馆打烊,侯九龄懒洋洋地结账走人,从城里出来时是日落西山,再往回走天就一点点暗了下去,露出了微微泛黄的缺月。
四下寂静,只有两人一前一后踩在冰雪地上“咯滋咯滋”的声音。
沈潇雨照例跟在后面,被这触目的黑暗与安静一激发,白日里听的志怪故事噌噌地往外冒,和他原本的记忆交织起来。
快得不像话的身手;谁都看不到他的夜;莫名听话的獒犬......越想越觉得眼前这人有问题,他不会是......
一直走在前面的侯九龄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他也连忙站住,心虚着问:“怎么了?”
侯九龄不答,箭一样地从沈潇雨身边窜了出去。
沈潇雨吓得半死,跟着转身,却见一身白衣的侯九龄已然与一个黑衣人战在一处,这两人都没有兵刃,你一拳我一掌挥得虎虎生风。
沈潇雨反应过来,瞅准机会冲上去助阵,哪想到刚一近身就被黑衣人察觉,幸亏侯九龄紧要关头抬脚给他蹬了出去,否则一掌挨上后果不堪设想。
那两人越斗越快,不多时功夫,不慎分明的月光下就只还能看见一黑一白两道人影,也看不出究竟哪一方更胜一筹。
沈潇雨有了先前的教训,不再敢上前帮手,站在一旁干着急。
那黑衣人想是也觉察出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猛地退出战圈。与此同时,沈潇雨就听见侯九龄大喊:“跑!”他想也不想,撒丫子奔向军营方向,身后再次传来缠斗的声音。
沈潇雨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只感觉肺都要炸了,他站住脚,双手按在膝盖上粗喘,脑子里乱哄哄的:我就这么跑了?要是他打不过怎么办?他怎么还没过来?他会不会已经死了?他救了我,我却把他丢给黑衣人?不管了,要死一起死!
一想到这里,他再不犹豫,调头冲了回去。
夜,很静。
沈潇雨跑回去时,那里也只剩下了很静的夜,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阵风吹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