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隔壁床住进来一个奶奶,不看床头牌,完全不似88岁高龄的气色,脸色红润,行动自如,她趁两个女儿出去吃饭的空,给我说了半天话,问我什么病,告诉我她自己的身体状况,拉着衣服给我看去年九月做手术的刀口,一直说“这么大,难看死了”,四川口音,我给她看我生孩子时留下的疤安慰她。东拉西扯,说了半个多小时。等她女儿们回来,就乖乖回自己床边坐下,她的一个女儿把隔帘拉上,然后就像大多数长大的子女训斥年迈的父母一样说教,老太太说两句,她们就十句八句教育回去。
这样的对话,在我不懂如何真正回馈父母,以为自己翅膀硬了的年纪也出现过。随着阅历的积累和理解力的沉淀,近些年,我回归到子女本身,甚至有时充当和他们一样年龄来和他们对话,我觉得舒服多了,我还是我,父母还是父母,他们依然是我的靠山,我还是他们喜爱的孩子。
八点多了,老太太刚住院也没做什么检查手术,晚上不需要陪护,就催着她女儿回去。她女儿一直像训孩子一样要老太太换睡衣,洗漱,老太太很执拗,偏要穿身上的红秋裤就是不换。她女儿跟我抱怨,说给她买了好几身睡衣就是不穿,非要穿秋裤难看死了,还不舒服。我说可能她有她的审美吧。她女儿接着说,啥心都操,吃饭非得先问我们吃了没,你管我们呢,你先管好自己不行吗。我说这是当妈的心啊,都这样,永远先孩子后自己。我跟她女儿说老太太看着身体不错,气色好,她女儿说去年动手术之前还天天买菜做饭,说我嫂子做的不好吃。我说老太太要强,不想给儿女添累,她应该是认为帮助儿女能体现她的价值,你们就由着她,只要身体允许。
老太太被她女儿说的像个做错事又不愿意认错的孩子,站在我床头看着我,脸上没有了上午和我说话的神采,我有点不忍心和她对视,最终她女儿看着她上床躺好关了灯才离开。
九点钟,我也躺下,隔着帘儿我问老太太:睡得着不?老太太说,睡不着,心里烦躁的狠,我不想住院,我不想吃的菜水果啥的非让我吃,我吃不下。我安慰她:既然来了,就把身体养好,不想吃的东西就不吃,安心治病,孩子们也是为您好,他们让您啥事别管您就只管享福就行,老太太很有分寸,用我没听懂的四川话说了两句什么就不说了。
关了灯的病房很安静,静到窗外车水马龙,病房外低沉的男声在打电话。
上一篇“童年最好吃”的小作文,姐姐说我漏掉了很多美味,没想到一篇小作文勾起了她那么多的馋虫和记忆,那就再一起回忆一下吧。
先从奶奶的上房屋说起,河南孟津黄河岸边的小村子,一般都把南北两厦东端居中所建的堂屋称为上房,家里年长者居之。小时候我们住的就是这样的房子,我们习惯把堂屋说成上房屋,爷爷奶奶住上房屋里面的套间,里面一大一小两张床,外面的堂屋类似于现在的客厅用途。堂屋出来,南北两厦各三间,住着爸妈姑姑叔叔。小时候我们都喜欢去上房屋和奶奶睡,不单是因为我们姊妹多父母无暇顾及,上房屋吸引我们的多是奶奶细致耐心的故事和姐姐口中挂在房顶竹篮里的点心。我对奶奶的点心记忆不多,也不馋,对奶奶讲的“清风亭”记忆犹新,张继保忘恩负义,听到最后他遭雷劈真是罪有应得。奶奶的故事很多很多,都是有关道德大义的,我和二姐一人一边依偎在奶奶身上听她讲了一遍又一遍,怎么都听不烦。
我们那里的人做饭喜欢抓把黄豆煮一煮,做个糊涂面。其实就是先把黄豆提前煮了,等煮的差不多,手擀面也擀好了,下锅,快熟时放时令蔬菜,最后浇上一大勺烹了葱蒜的热油,还有的会放芝麻盐调味。奶奶牙不好,每次吃糊涂面,都把黄豆留在碗底,小孩子又喜欢咀嚼黄豆的口感,所以我记忆里的画面就是我们祖孙端着碗坐在门口吃饭,奶奶把碗里的黄豆最后都拨给我们的温馨。
八九十年代,农村还保留生产队模式,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大大的晒场,秋末,棉花收回来,摊晒在用高粱杆做的大席上,生产队离家过了马路就几步路,妈妈给我们一人一个搪瓷白茶缸,让我们去生产队捡花虫说捡回来在鏊子上烘焙吃,其实是让我们出去玩儿打发时间。花虫应该是棉花里的棉蚜虫幼虫,细细白白,棉籽含油,棉花虫之所以被人们食用,应该是虫子吸食了棉籽油的缘故。去捡花虫的不止我们,还有左邻右舍的同龄孩子,胆大的能捡半大缸子,胆小的往往空缸子去空缸子回,姐姐应该属于前者,不然她也不会说我漏掉了这一美味。我应该属于不敢捡也不敢吃的,只知有而不知其味。
农村广阔天地,能打牙祭的数不胜数,春天的茅草英,从土里刚漏出两寸来长,捏住中间,轻轻一拔,一头尖尖,绿莹莹的。剥去外皮,露出里面的丝丝绵绵,放在口中一股甜润弥漫在口腔,嚼一嚼吐掉,再来一根,长老了,有了棉絮感,就扔掉,如此几次有了经验,到回家时分,黄挎包里塞得满满当当。夏末秋初,跟家人一起下地,多是陪伴,大人一锄头下去,挖出密集分布在地底的茅草根,欢喜地招呼我们过去,我们同样欢喜地跑过去,去掉像干草的表皮,露出白白嫩嫩的茅草根,一节一节的样子非常像甘蔗,嚼起来甜丝丝的,我们叫它“小蜜蜜”,大人们干活,我们坐在地头嚼“蜜”,蓝天做穹,大地做铺,人生天地间,此谓三才之道也。
山上田边地头有很多酸枣树,秋天成熟,一个个红珍珠一样挂满了枝丫,酸枣树上密密麻麻的针刺阻止不了馋它的大人孩子,成熟的酸枣呈红褐色,用手随意擦去表面尘土,放进嘴里,酸、脆、甜,熟练地吐掉枣核,再吃一个,停不下来。茅草,酸枣,这些儿时不花钱的零食,如今只能追忆,岁月不惊,人已沧桑,生活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田野倒成了向往之地。
爸爸年轻时开大货,奔波于全国各地,那时的父母都不善言辞表达爱意,行动足以诠释一切。爸爸长途出差回来,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刻。一次爸爸回来,车停在家门口,他和妈妈把一个沉甸甸的大麻袋从车上卸下来,我们都围着爸爸问里面装的是啥,爸爸笑着说土豆,妈妈也笑眯眯的,天真的我们竟未察觉出任何狡黠,看着爸妈把那袋一百斤都不止的“土豆”搬回家中,爸爸把车开回工厂,我们就如平日般玩儿去了。晚上吃饭时,爸爸问我们桃子吃了没,我们都一脸蒙,哪来的桃子?妈妈笑着说,这帮小狗们今天竟然鼻子失灵了,说土豆还真以为是土豆呢。原来,那麻袋土豆竟是桃子,搬回家中,妈妈忙得没顾上打开,小孩子自然不关心蔬菜和粮食,一顿饭在诧异和惊喜中结束,天真如孩童,还有什么比惊喜更让人欢喜呢。
四川的橘子、广柑,灵宝的苹果,安徽的梨,南京的雨花石,上海北京买回来的衣服,颜色不一的两只凉鞋,爸爸把他出差范围内能买回来的都带回来,富裕了我们整个童年。和同龄人说起童年,他们都说吃了好多苦,我说我的童年很丰盈,很甜,很幸福。
父母满足我们的一切需求,姐姐爱看书,爸爸跑市里新华书店给她买童话故事,辅导丛书,姐姐看完,我们看,有童话故事,有书籍的滋养,健全了我们的人格,培育了我们宽厚待人的态度。
哪里的卤肉最好吃,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我们认为最好吃的卤肉就是隔壁村子十字路口那家。摆在马路边,几十年如此,有多少卖多少,逢年过节,去得晚不一定买得到。原汁原味的肉香,就是不加任何凉拌调料直接吃都吃不腻,每次回家,爸爸就乐呵呵地骑车买回来,看我们大快朵颐,一脸慈爱。
还有姐姐口中的凉拌牛肉,有时回去没有提前打招呼,妈妈为丰富餐桌,一句“让你爸去饭店买几个菜回来”,凉拌牛肉,鱼香肉丝,糖醋里脊,腰果虾仁,这是爸爸最常打包的几个菜,这几个饭店菜单常见菜并不稀奇,农村饭店虽做不到城里大饭店那般精致,味道却不差,尤其是凉拌牛肉,切的薄薄的牛肉片,配上葱丝,简单平常,吃起来却鲜香无比。我自己在家尝试过几次,味道却总是差强人意,在别的饭店也吃过,不是麻将牛肉块就是厚厚的牛腱片,配一小碗料汁,看似简单高档,也好吃,却没有家里饭店的味道。
故乡,那里有熟悉的人群,熟悉的景物,熟悉的味觉,当我们在故乡以外的地方,恰巧能找到熟悉的味觉,那么故乡与世界就有了链接,我们也能找到片刻归属,然尔,屈指可数,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总爱怀旧的缘故。
姐姐和我的回忆都不足以道全童年的好吃,还有很多不知怎么付诸于笔端用文字描述的好吃,恰恰证明了父母之爱,恩重过山,情深越海。
正如陈晓卿所说,吃什么不重要,人间至味往往酝酿在人与人之间。最好吃的永远是人。
每一顿充满爱的料理,都甘之若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