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村看上去就像个寻常的村子。
位置不远也不偏,坐落在金城郡的城郊。
村子离城近,乡民也比偏远荒郊的村人更有见识。
因此,刀客背着刀入村的时候,这里的人家仿佛司空见惯似的,也没谁去凑热闹,大多早早地便闭门歇火了。
不过他知道,村民也许是寻常的村民,村子却一定不是寻常的村子。
寻常的村民少有不畏惧故事里刀光剑影中来去的江湖人的。
他们见过最多的利器本该是家里的柴刀和斧头。偏偏此处的村民,却对他背后的一把大刀见惯不怪。
仔细想想,如今这情形原因不外乎两种。一种是这村里人尽习武。这点他已在白日观察过了,这些村民在田间劳作时脚步虚浮,怕是连最微薄的内力都没有一丝,更别提会什么刀枪剑戟。那么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
而这种可能正是他来这里的原因。
江湖传闻,每月初三,金城郡郊外胡杨闭月。此时只要找到鬼窟,就能换取江湖中你想要的任何一样东西。无论是各门各派密不外传的武功秘籍,还是道上不易得知的私密消息,只要出价足够,便唾手可得。
可是传闻终究只是传闻,真伪难辨。这神秘的地下市场是否真的存在,在到达这个村子之前他也不能肯定。
不过如今,那不肯定却变成了确定,笃定。
若是哪个村子的村民,每月都要见那么几批江湖人,如此习以为常也不就奇怪了。
来这里的江湖人多半是为了难以到手的秘籍或者消息,偏偏他却不一样。
傅红雪并不是为了什么不可得的东西来的。
恰恰相反,他是为了一样本来就属于他东西而来----一本意外流落在外的刀谱。
三年前,第一个被划上十字刀伤的人,认为是杨常风的鬼魂作怪。
三年后,江湖上又出现了被十字刀杀害的人,半个江湖不由分说的便把凶手之名归在了他与另一个人的身上。
除了与他相熟的六大门派,其他人都仿佛亲眼见到他一刀砍杀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霸王刀传人,各种传闻说辞把场面描写的绘声绘色。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真的能变成假的,假的自然也能成真。
若传言只是与自己有关,刀客本不会留心这些捕风捉影调论。不是身正不怕影儿斜,只是根本就不在意。
可如今却不行了,因为他并不是唯一会这绝技的人。
而另一个恰巧就是个看不得他受误解,习惯了管闲事,甚至没有麻烦时也会主动找上麻烦的人。
其实,就算他本身不牵扯到这件事里,傅红雪觉得那人也会因为自己的缘故主动来涉险。云天之巅一役之后,他虽然对这世间世事失去了执念,但这个人却成了一缕碾不断的丝,深深地扎根在他故事里,生命里,让他不能不在意。
根据多年来的经验,他自然知道想瞒住某人或者阻止某人都不太可行。于是,他只能选择提前在这个喜欢多管闲事的朋友陷落进来之前,先把此事解决的七七八八。
起初,这件事仿佛毫无头绪。于是,他便想了个办法----他主动暴漏了自己的行踪。
如果,拿到了一本稀世罕见却属于别人的刀谱,会怎么办?
藏起来不用?这就太可惜了。所以既然他会去学,必然就明白傅红雪一定不会放过他。那么坐以待毙等待他上门,还是主动出击?
想要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最简单的办法不就是杀掉它的原主人吗?这道理就像小偷总是一惊一乍,强盗却可以占山为王一样。
所以,傅红雪料定,就算他不去捉这个贼,贼也会主动送上门来的。
果然不出所料,他刚放出风声没多久。麻烦便找上了门,可却有了出他意料的发展。
在数次交手中,他发现原来学会十字刀谱的并不是一个人。
甚至不止是几个人,就像是谁在私下批量发印了刀谱。
这变数让傅红雪意识到,事情似乎比他想的要麻烦得多。
如此的话,那个人牵扯进来就更危险的多,所以,傅红雪更迫切希望解决这件事。
在他降服了最近的一批盗学者之后,终于从他们口中问出了点名堂。
鬼窟,原先傅红雪并未想到江湖戏闻中的地方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而且还与遗失的十字刀谱扯上了关系。
他找到这个村镇的时候,已经是立冬了。
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
北方的冬天总是格外的冷,玄铁的刀柄处不知何时已经蒙上了一层薄霜。傅红雪握在手中,冰碴子和着水顺着手心流进袖口里。凉凉的,像钻进了一条蛇。
他穿的不厚,除了呢子披风还算保暖,其他部位都呼呼的透着风。
"年轻人火力大,但老这么耗可不好。"
说话的好像是个老人。
说好像,是因为傅红雪只能从声音判断。
在他眼里,只有一个坐在胡杨树旁沙丘上的绒球。那个人实在是裹得太严实了,就算是畏惧风寒,也没见过直接把自己整个包起来的。他身上,看得出的,就有少说三层貂皮,一层一层裹得脸都看不全,只留下一双鬼火一样闪烁的眼睛。
傅红雪记人总是从眼睛开始。明月心是一双狡黠中透着微嘲的凤眼,周婷是一双单纯热络的柳眼,而最让他惦念的那个朋友是一双清澈如水黑白分明的杏眼,如果喝了酒,还会像整个夜空的星星都坠落进去的深潭。
面前这人的眼睛也很特别,特别到有一种他们都没有的东西----杀意。
所以,即使他的声音倦倦的,甚至带着点老人对晚辈的慈祥。但傅红雪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握紧了自己的刀。
"年轻人,大冷的天,握着铁器伤身。"那人瞧见傅红雪的动作,拱了拱手,朝身前的石桌努了努。"不如来跟老头儿下盘棋如何?"
所谓的棋盘,其实就是一块桌面大的汉白玉石块。朝上一面好像是被什么利器一刀劈开的,相当平整。汉白玉质地坚硬却极易碎裂。傅红雪自忖就算用大悲赋十成的功力,都难说会不会削得如此利落。
于是,他望向那个人的目光更加慎重了。
"我不是来下棋的。"
"我知道,小伙儿来找鬼窟是不是?"那人说着,仿佛笑了一样,整个头都朝皮草里缩了缩。"下赢了我,就告诉你。"
他话音将落未落之际,傅红雪身后一阵巨响,从他刚刚穿过的那片胡杨林里传过来,机关触动的有节奏的咚咚声。他初次来到这地界,就疑惑于胡杨这种在沙漠中广种的树种为何会在这丰沃的红土上成林。如今看来,这种生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的树木,如斯坚韧正适合排布机关秘器。
"来吧。你就算回头,还是要下完这一盘棋的。动动手指,总比自己去做一枚棋子要强。"
他说得轻巧,傅红雪却听得并不轻松。
就他的耳力而言,最远能分辨的就是林子这边三里以内的声响。光是这些地方,听机括的响动,就知道布置上了他没法揣测清楚的上万道机关木甲。而傅红雪要突破出去,最少也要穿过眼前这片绵延数十里的胡杨树林。
所以,论把握他还不如去下这一盘不知凶险与否的棋局。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手中依旧紧握着自己的刀。
那个人也知道这就是傅红雪能接受的极限了。于是,也只是无奈的摇摇头,瑟缩着将手从拢着的袖口移出来,挥袖迅速在石刻棋盘上一抹,眨眼间就仿佛没动过似地,缩回了皮草中。
玉白色的石面上,横十纵九,一条玳瑁玉尺分做两界。楚河汉界两端是数枚棋子,精巧圆润却不反射半点光辉,仔细一瞧,竟然是内力将沙粒凝结而成的。傅红雪坐在红将一边,对面四卒一马压阵,直驱他的主营。而他却两卒散布天边,只剩一车独守身前。
是一面残局,一面难破的残局。
难破也要破。
前路艰险,他也要踏破荆棘,千里独行。
傅红雪转了个腕,抬刀,用凝着霜花的刀尖抵住那枚沙粒聚成的红车,手臂一抖向左平铲出两步。不多不少,棋子也仿佛不是一触就散的干沙,依旧保持着圆润的弧线。
看着他分毫不颤的收刀,那人露在皮草外面的眼睛闪出了奇怪的光芒,好像很满意他的步步紧逼一样。然后颇为惬意的拢了拢手,卒子就像是有人推动一样自己左滑一步。
月上中天时,局面已经略有颠倒了。
月光透过树荫洒在棋盘上,斑驳成散碎的星辰。
地上的白沙反射出凉凉的清辉,就像月夜下的雪原。
也许是没料到,傅红雪真的单靠一车杀出了一条血路。那人行棋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一阵风吹过来,将他刚被兑下的棋子散成灰烬。
夜很静,太静了就能听见远方树林里的脚步声。
"有人闯进局中了。"他突然伸出了窝在袖中的手,月光下,那确实不像一个老人应该有的手,纤细修长,就像酒楼里弹琴的姑娘。"我们快一点吧。"
傅红雪自然也注意到了突然闯入林中的人弄出的声响,乒乒乓乓好不热闹。那个人轻功很好,躲暗器躲得倒轻松。他的耳廓随着专注的辨音动了动。随着那人的闯入,他发现林子当中机关的排布像极了眼前的棋局。如果踏错一步就会遭来暗器飞袭。
来人显然是没闲工夫去研究什么棋阵的,一闷头的往里冲,选了最近的路,就招惹了最多的凶险。
这忍不住的性子倒像及了一个人。
傅红雪看看眼前未完的棋局,叹了口气。出刀的速度又快了半分。
车五平六,将六进一。
车六进六,将六退一。
车六退六。
正和。
傅红雪停手,指尖点在最后长驱直入的那个位置。
这局棋没有输亦没有赢,他定定看着对面瑟缩着的人。那个人却没有看他,只将目光放在已完的棋局上。眼光闪烁,仿佛在燃烧的瞳孔中添了一把柴。
"青年人,你很厉害。"
那个人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只紧贴着他局中唯剩的那颗主将的手。手指长而有力,指甲修剪的整齐,一丝不苟,却隐忍至极----像极了他的主人。
他错估了一件事。他算错了,天下第一刀竟然是个不执着于胜利的人。
这胡杨林中的迷阵只有一个解法。
如果傅红雪输给了他,那阵中的机关自然不会关闭,傅红雪便只有硬闯一个办法。倘若傅红雪侥幸赢了他,在他吃掉自己的主将那一刻,将这个胡杨林的所有机关便会直接换成火药夷平整个山头。
只有和局,才是唯一的活路。
所以,傅红雪没有赢了棋局,却赢了阵法。
夜风呼啸着穿林而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一只灰兔从林口冒出了个头。
傅红雪目送着它蹦蹦跳跳跑远,一直紧蹙的眉头缓缓舒了开来。
这是傅红雪和的第一局棋,原先他从未跟人下过棋的。
这局棋和得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