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炉匠(一)

在《智取威虎山》电影里,有个小炉匠,这小炉匠是干啥的,那电影里一个字没提。据我所知,小炉匠就是用铁皮制作用具的工匠。用白铁皮、黑铁皮打个梁瓢、水舀子、大盆、烧水壶,连带着平日里修修补补的小活儿也得干。在哈尔滨,这叫白铁匠,或者,直接按其工作方式称呼,就叫焊洋铁壶的。

那作者聪明,书里叫小炉匠,听起来也不错。因为这白铁匠撂地儿干活儿,也真就燃着一个小炉子。小炉子烧热紫铜的烙铁,烙铁能化了焊锡,去补铁皮间锈蚀了的缝洞。

大榆树不远,有一家白铁铺。老百姓居家过日子,经年累月,烧水壶漏了,焖罐掉了把儿,尿盆儿裂了缝儿;冬天里生炉子,需要炉筒子、拐脖儿、煤撮子,都得上这儿修补淘换。

不过,不知道是手艺不精,还是信用较差,这家白铁铺的生意并不好,常常是三言两语正说着呢,顾客也不知怎么就甩袖子走人,跑南岗那边选购自己的需求去了。生意差也得吃饭,白铁匠只好挑起挑子,方圆三五里地,走街串巷,转悠着找活儿干。他一边挑着挑子晃荡,一边不时吆喝一嗓子:“焊洋铁壶哎!”声音嘶哑,像用砂纸蹭他的铁皮。因为是山东口音,把“焊”说成“喊”,把“洋”说成“秧”,把“铁”说成“贴”,最后再把 “壶”说成“乎”,整个一大变音儿。那一嗓子喊出来的就成了 “喊秧贴乎哎!”,后边的那个“哎”,还往上那么一勾儿。当年,哈尔滨的街头巷尾,经常能听见这吆喝,耳熟着呢!人们也都明白这是来了白铁匠,家里有破盆子烂罐子,拿给他收拾就是,不耽误事儿。现在寻思着,你要真是说普通话,字正腔圆地喊“焊洋铁壶哎!”,人们反倒不认,会觉得奇怪,怀疑你是不是真正的白铁匠了。

说的这个白铁匠,当然也可以叫小炉匠。但是,他的个头可绝不小,那身板儿,又高又壮,假扮下《智取威虎山》里的小炉匠,一点问题都没有。此匠非彼匠,是个大小炉匠。只是,大小炉匠脸生得十分丑陋。一是脸色青紫,厚唇更近乌黑。二是他还遍脸无毛儿,别说胡须一根没有,连眉毛也是淡如蝉翼,似有似无。这三也是最看不下眼的,他满脸的小疙瘩,那小疙瘩尖儿上还挨个镶着黑点儿,好像老天爷罚了他一张永远洗不净的脸。

这白铁匠最不受大院里孩子待见。按理儿,你焊你的洋铁壶,我们玩儿我们的,井水不犯河水,犯不上谁折腾谁。可是,还真不行。街上的孩子,屯落的狗,都不是好惹的玩意儿。小孩子和白铁匠较劲,倒也有原因。说起来有的还说得过去,有的纯粹就没个理表。先是说都嫌那人又丑又脏。

原本,小孩子朦胧于成人长相的丑俊,大都不在意谁人姿色几分。但是,炉匠丑到令人厌惧不已,实在就是他的错了。生成这样子,还挑着挑子可哪儿窜,还吆喝“喊秧贴乎哎!”,这么寻思人和事儿,当然毫无道理。可是,有时小孩子就是不讲理,盯住了谁眼眶子发青,就不顺眼,跟你没完。那你要是想想,有白白胖胖的可爱男孩儿,逮着小猫小狗的,往死里残害,又是个什么理儿?天生人性,复杂而又矛盾。咱还是窝回来,说炉匠。

孩子们不光嫌炉匠丑得可怕,还嫌他太埋汰。他的嘴里永远叼着一截小铁管子,铁管的一头插着烟屁股,另一头压扁了,咬在炉匠上下一对极凸的犬齿间。那时候的香烟都没有过滤嘴,他用这小铁管子,能把烟屁股里最后的一缕烟丝也燃尽。最后,嘬着嘴里的唾沫,往小铁管子里一喷,把小铁管子里的残灰挤出来。接着,他又捏住小管子,使劲儿甩几下,在胳肢窝夹着蹭,等最后觉得干净了,又摸出来一根皱巴巴的烟卷儿,插在小管子上,回头抄起小炉子里的紫铜烙铁,对上烟,“吧嗒吧嗒”燃着了。围着看他干活的有五六个小孩儿,这时候都恶心得龇牙咧嘴了,眼看有人都干呕起来要吐。炉匠却毫无察觉,一边“吧嗒”着他的小铁管子,一边把点完了烟的烙铁,化了点锡沾着,在破旧的铁盆沿儿上拉涂。“呲”一小股白烟儿飘上来,又臊又呛。因为丑而看不上人家,以貌取人,是不讲理。脏得让人恶

心,确也不能全怨孩子们刁横。再说,炉匠也真有另外的毛病。小孩子眼尖,看了个一清二楚。炉匠虽然生得高大,但是,行事却常常小气苟且。不是偷谁家一撮子煤,就是让小孩子回家取火柴,点燃劈柴,生他的小炉子。完事,火柴也顺手揣进自己兜里,再无奉还。没错儿,劈柴也偷,或是连偷带捡,再或是捡着捡着,就捡到人家盛煤、柈子的棚子里去了,甚至,甄小子亲眼看到,炉匠用克丝钳子,“咔嚓咔嚓”掐断了自家晾晒衣物的八号线,盘巴盘巴,塞进自己挑子上的小箱子里。没过几天,炉匠就用那段铁丝,做成了打耗子的盘夹卖,一毛一个。有的孩子壮着胆儿说起,这好像是甄小子家里晾衣服的铁丝。炉匠停下手里的活儿,翻愣着牛犊子似的大眼珠子说:“不知道,别瞎说!你家的?你问问这铁丝,看它答不答应?”说完,埋头去干他的活儿。说话的小孩,本来就是壮胆儿说话,这一下接不上了话茬儿,杵在那里,委屈得眼泪儿直转。

最后还有一条,让孩子们根本不能放过炉匠,就是他的手艺,实在很差。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那鼓捣了半天,最后,把补修的盆、瓢、锅往你面前一丢,说:“妥!拿家使唤去吧!这家什,杠杠的。”小孩子递了钱,端着修补好了的盆儿,乐颠颠儿地奔家去了。可是,这边炉匠的挑子还没收拾利索,那边小孩子又转回来了。孩子手里端的盆儿还是原来的盆儿,但是,里边盛了水,那水正顺着刚刚补完的边沿大滴大滴地往外渗。“我妈说,这盆还漏。”小孩对炉匠说,大概刚才挨了大人的骂,小脸也跟盛水漏盆儿似的,从眼里漏了几滴泪。“嗯?还漏?”炉匠也困惑,只好重新拽了小板凳,坐下来,重复先前的程序。使小锉子锉,再用镪水除锈,觉得差不多了,还举起盆儿,对着太阳光瞄几眼,最后还是用烙铁在盆上漏的地方,拉涂熔了的锡水。说着容易,动手做就难了。那活儿也是相当地需要技术和经验。拉涂的锡水,冷却后,薄了不行,不经用,厚了也不行,成了一大锡疙瘩,三下两下掰活动了,就出了缝洞,盆儿可不就漏了。炉匠返工,甚至如是者三。有时手忙脚乱,满头大汗也弄不好,就抓邪火儿,对小孩子撒气。“哪儿漏?你说说,到底哪儿漏?这漏了吗?”为了表示自己手艺过了关,还拿着盆儿故意在地上磕打两下,接着往盆儿里倒水试验漏不漏。可是,手艺不争气。刚补焊完的盆儿,怎么也倒不满水,因为倒进去的水,都漏出来了。漏出来的水,就地和了一摊泥,连迈步都得绕着跨过去了。

小孩子不敢回家,两头受气,哭哭啼啼地要退钱。炉匠不想退钱,本事又不济,怎么也修补不成。再说,带着气干活儿,出的差错就更多。人家大人隔远着,扯嗓子喊了:“行就行,不行拉倒!有的是焊洋铁壶的好师傅。”“个炉匠,怎么干活儿的?越焊越漏!”噎脖子的三七疙瘩话儿,飘进了炉匠的耳朵。让本来还心不甘,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炉匠,彻底凉快了。他长出一口气,住家户不能得罪,这挑担赶场的,指望着人家的认可和回头客。再说,终是自己的毛病不是?万般不乐意的,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毛钱票子,扔地上。孩子机灵得像小猴儿,飞快捡起钱,抓了漏盆儿,一溜烟跑了。待跑得足够远,扬起脖子,使劲儿喊:“越焊越漏!越焊越漏!”边喊还边敲那个漏盆儿,伴上了童声儿节奏,那叫一个脆。

打这往后,炉匠有了江湖人称,虽说是四个字儿,但是,叫起来俩字儿一顿,“越焊、越漏!”颇有气势。这回,只要他挑了挑子打哪儿一过,“喊秧贴乎哎!”的吆喝声还没落地,早有三五个小孩子接了下句“越焊越漏!”前者嘶哑但专业,一口山东侉调,后者脆生齐整,字正腔圆。

炉匠终有道行,对孩子们公然的嘲讽和挑衅,表现出无动于衷。照旧走街串巷,做他的生意,干他的活儿。这样一来,反倒摧毁了孩子们的信心和得意,喊都白喊了,你看人家连气都不生,根本就没怎么着,寻思着,就让人打蔫儿。他们原打算激怒炉匠,让他跳脚地骂,最好再撒开腿追一气。咱拼命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他追不上,就再窝回头喊着气他,那多带劲儿,多过瘾。可眼下这算啥,拳头都打棉花套子上去了。

炉匠似乎知道孩子的颓丧,竟有些得意起来。经过有孩子扎堆的地儿,脚下轻飘生了风,还横动起屁股,浪得不嫌磕碜。哼!扭什么扭?想也想得出,脱了裤子,一准是非洲色的黑屁股!炉匠不管孩子们怎么寻思,竟脱口唱上了,“爹那个爹,叫爷爷。娘那个娘,叫姥娘。一个小驴四条腿,尾巴长在后腚上。” 他唱的是一段山东快书,虽然嗓音还是嘶哑残破,但是一口山东腔儿十分地道,倒也逗趣。孩子们不乐,事实上,炉匠的定力和表演,彻底激怒了他们。




                    ———— 摘自原创小说《太阳岛》   作者  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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