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不速之客扬长而去,耿家原本平静的日子顿时风起涟漪生。象一瓮清水里,落进了一只乱窜的老鼠,他就是不省心的二儿耿光亮。
耿光德不忍心父母焦虑,提出到镇上去,把二弟找回来问清楚了再说。耿福地往地上唾了一口痰,却没有吐口,只管一锅不罢一锅抽着旱烟。耿光德和母亲再不敢言。过了一会,耿福地突然说:“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咋一点都不学好呢。你们说在我病的时候,他领了几个人把人家娃捆来说不是,那八成就是这个哥老会的人手。”耿候氏说:“光亮不是说退了那个东西了,他哄谁也不能哄娘老子呀!这个小祖宗,可不要给家里闯下什么祸啊。”这般说时,猛地拍了大腿说:“早知道这么回事,就不告诉娃进城的事了。让他们找不见也好啊。”耿光德宽慰说:“刚才那两个人来也只是通知个事,并没有什么麻烦。等光亮回来,咱们好好安顿一下,让他尽快退了那会就是了。我不相信他们还能不让人退出来,要是那样,跟黑社会还有什么两样。”耿福地说:“你以为那是个甚组织,其实就是个黑社会。”
第二天一大早,耿福地骑了家里的大黄马,抄了近道,晌午时分进了陕坝镇。镇子上人真多,挑担推车的小贩夹于道旁,叫喊哄嚷乱七八糟,还有一些衣着不整的受伤军人,吊了绷带,支了拐杖遛腿脚。耿福地牵马绕弯来到了耿光亮学徒的商号门外,一打听,听说儿子刚跟了两个人走了。无奈之下,他只能到儿子的宿舍等候。
商号正值营业时段,员工宿舍没有人,门虚掩着,大通炕上卷了七八床被褥,炕头的泥炉煨着碳火,一个大铜壶在上面咝咝咝的响。火炕对着的墙边上,放了一个细长条的桌子,上面乱放着碗壶和筷子等。耿福地认出了自家的一个瓷缸子,倒了杯开水吸溜着,一路上的着急劲慢慢地平和下来。
闲坐中,院子里传进来两个上年纪人的聊天声。一个说:“听说傅作义将军要来咱们这里,陕坝镇以后就成了绥远省的所在地,唉!这不知道是个好事,还是坏事?”另一个说:“好什么,自古兵是祸事首,哪里兵多哪里事多,我听说这都是为了预防日本人往西来做的准备。”前一个说:“你说这小鬼子咋就这么厉害,听说把咱们大半个国家都占了,还不满足。”后一个说:“不是人家厉害,是咱们的军队差劲,就知道后撤欺负老百姓,真是丢人呀!”前一个说:“你说,咱们这地方离山西不远,那日本人会不会有一天冲进河套来呢?”后一个说:“那可说不定,要是来了,那还不把老百姓祸害死了。反正啊,咱们得让娃娃们有点思想准备才对。他们年轻,不懂得这些……。”
偷听别人聊天,耿福地悠然忘了时间,儿子耿光亮就回来了。他一进门,先一愣,跟着就是对老爹一通嘘寒问暖问吃问喝。耿福地低声说:“娃,你刚才干啥去了,这么给人家上班可不行。”耿光亮说:“我出去时跟掌柜的打了招呼。爹,你不知道,我现在被提成店里的小管事了。”一丝安慰,让耿福地脸色好看起来,取出了家里炒好的肉酱和一些熟吃,让儿子收起来慢慢吃。耿光亮说:“我妈让带这么多东西干啥,这镇子上啥都有,买卖方便的很,再说掌柜的人挺好,我们伙食也不错,大家都吃大锅饭。”耿福地说:“好,好,人家对你们好,你们一定要尽心尽力给人家做事,跟着人家要学本事,不要混日子。”耿光亮说:“学着呢,这生意做起来可比种地强多了。爹,咱们家有没有闲钱,我想自己开个小商号。”耿福地忙反对说:“先不要胡思乱想,好高骛远,经商不比种地,可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耿光亮无言了片刻才说:“爹,以后咱们村里的皮货物、野药材你不要再到外地去贩运了,直接拉到镇里来,我跟老板说一下,能争取个好价钱。他们也做这方面的生意。”耿福地听了当然高兴,连声说:“那当然好了,那当然好了,省得你爹再去冒险受罪了。”这让他联想到了前年那次匪祸。
父子俩的家常话亲情和谐,耿福地怕闲说下去,影响了儿子当班,便语气一沉,说明了来意和情由。在老爹的审视下,耿光亮觉得继续撒谎已没了余地,于是平静地汇报了入会的前前后后。按他的说法,自己只所以入会,是觉得外来户这个家庭成份,凭了苦力和节俭过日子,却不受人看重,有时还尽受些窝囊气。他一方面为了家人不受人欺,想寻一个靠山,另一方面想寻一条到社会上创一番事业的道路。而哥老会这个组织,在河套历史久,势力大,原本就是穷人的组织,后来才演变的成份复杂。不过在江湖中的名气还算正派。
介绍起哥老会,耿光亮数家珍,点出了当地几位有影响的人物,说他们其实都是会中人出身,有的现在还是会中的幕后主事者。又说自己刚入会不久,就被提拨当了太阳庙分堂会的副会长,只是最近来了镇上,与会中的人断了联系,他们才去家里询问的。就这一点,他说以后再不会有人到家里麻烦了,因为今天上午,也就是刚才,他镇上会堂取得了联系,把会中的手续转了过来。耿福地耐着性子听儿子解说,对合情合理的地方不无认可,只是凭了多年的人生经验,和对这个堂会的了解,还是认为儿子的说法,只是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
说到最后,耿光亮眼巴巴祈求说:“爹,我现在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自己有自己的打算,这事你就不要管我了,行吗?”这算什么话,天下哪有父母看着儿子往火坑中跳而去管呢!耿福地家长的威严顿时火暴而出,训斥说:“算了,你不要再讲那些歪理了。你个娃娃家懂什么,你以为那真是个好人组织啊!傻你妈的,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邪门歪道,多少人陷进去了不能自拔,多少人被整得家破人亡,难道你不知道吗?”耿光亮不服气,辩解说:“爹,你说的那都是堂会早年前发生的个别例子,大多都是由于经济问题,和一些说不明的内部斗争的原因。现在我们有了新会长,堂里的风气好多了,大家互相关心,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就跟一个大家庭一样。再说人跟人不一样,我就觉得在会里有种得心应手的感觉。”耿福地的火气更大了,拧着脖子劈头盖脑骂说:“你不要给我讲这些好听的,也什么不要再说了,听你老子的话,退会,早早地退出那个是非坑子。还得心应手呢,再沾染下去,老子怕你会越陷越深,连全家人都跟着你不能安生。你说,这退会有哪些难处?”半天等不来儿子的回答,他满地走动,气呼呼威胁说:“你要是觉得为难,老子去给你退去。你说,去哪找?找什么人才行?”
耿光亮似乎铁了心,就是不松口。耿福地瞪了眼呼呼喘气,暴躁脾气按捺不住,炸咧咧说:“你说话呀!去还是不去?”屋外不断有人走过,敏感的耿光亮盯了父亲,实在难以表态,只好依然不语。耿福地浑身发抖,气急败坏,挥手想打儿子,忍了又忍,转而用指了儿子,脸色黑紫,语气沉缓说:“你今天到底是退不退?你要是退,咱们什么都不说了,一切困难老子给你扛着。你要是死心踏地就是不退,那老子我也没话说了,从今后我不是你老子,你也不是我儿子,你也再不要回那个家了,省得有朝一日祸害全家人。”耿光亮被逼到了绝处,脸上肌肉抽搐,眉头紧皱,终于悲切切叫了声:“爹,你为甚非要这么逼我呢。”耿福地强硬地说:“不是老子逼你,是你太不懂事了。你选择吧,要这个家还是要那个会?”耿光亮又不作声了,眼皮耷拉,面红耳赤。耿福地把脚一跺,从炕头取了吊耳棉帽和羊皮袄,掉头就往屋外走。他本想用这最后的一招来逼儿子就犯,没想到儿子居然不为所动,更没有半句留人的话。
到了屋外,见儿子没有跟出来,伤心又绝望的耿福地牵马出院,借坡而上,缰绳一抖,驱马小跑出了陕坝城。
路上,耿福地的思维由最初的燥怒,变得迷迷茫茫起来,好象做梦一般地想,自己这个一直被错爱的小儿子,是真的不懂事?还是说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不能去脱离那个该死的组织?今天的事情会不会把娃逼上一条绝路,以后真要不回家来,那可如何是好?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态度,为先前那种家长式的做法而后悔,因为娃毕竟成人了,都开始走入社会了。娃有娃的主意,这挺好呀!自己一直就这么教育娃们的,慢慢让他知晓了厉害,再退出来也不迟嘛,何必非逼着他当时就转弯呢?何况娃入那组织,现在又没有啥紧迫的事情,好与赖相信娃自有事非观的……。
天空好象也跟人一样,从一早就阴云密布,此时更是堆棉扯絮一般散开,先是飘落一些打脸的雪霰,很快就飞舞起雪花,把个原本枯黄的原野,飘成了花花点点,虚虚实实,白朦朦的天地。大概是受了天地气象的感染,加上内心的伤感之情,更有雪霰打眼的原因,以及对近些年生计艰难的通感,耿福地的眼角不自知地渗出了两粒黄豆大小的浊泪,顺脸一淌,流出两缕冰凉的感觉。这种儿女情怀上的小小挫折,让一个自认为什么苦都能受的汉子,在心头涌起一堆比雪路还长的感叹,其中尤以觉出自己有些老了的认识最为悲怆。
天近黄昏,耿福地回到家里,耿候氏端上早已做好的黄米饭,眼瞅了男人一脸沉郁的表情,想问又不敢问,一直等收拾了碗筷才小心地说:“你见着光亮了?娃没事吧?”耿福地没有回答,拿出一根长把土烟锅子,在油灯前吧嗒。耿光德和媳妇过来了。耿福地斜眼半眯着瞅了大儿一眼,心里暗自感叹着一个观点,那就是听话的娃娃没出息。转而他又疑问地想,难道不听话的娃娃就能出息了吗?耿福地不想否定大儿的将来,又相信着二儿的将来,因为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就是这么个样子吗!一种偏爱,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明显过。
“光亮我见着了,这个东西不听话,死牛犟,让我骂了一顿。”主动开口的耿福地冲了老伴说:“你给我生得好儿子,现在敢跟大人顶牛了,你说东他偏往西,不见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他狗的现在不听老人言,将来吃亏在眼前。”耿候氏一听有点着急,忍不住问:“你是跟娃咋了,一回来看你就不对劲。”耿福地说:“我能把他咋了,我冻得腿脚麻木,大老远去关心人家,结果说什么都不听,连顿晌午饭都没留我吃。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我给你们说,从今以后就当死得没有他了,你们谁也不要再提他,他也再休想回这个家来。”见男人说话有点气急,言语也不似平时,耿候氏带着哭腔说:“娃到底是咋你了,说这些气话咒娃对这个家有啥好处。”耿福地发火了,直咧咧说:“我不咒他,我咒他干啥。从此以后我不是他爹,他不是我儿。他要是还有脸敢回来,小心我打断他的腿。”耿光德插话说:“妈,你就不要添难了,我爹都气成这样了,肯定是光亮不听话惹的。”耿福地哼了一声,跳下地披了件羊皮袄上茅厕去了,留下娘俩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