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城夏九
江城是夏九的家。虽说名字里带了个“江”，然而它与江啊河啊都没有什么关系。
春天的时候，江城虽说也是一派万物生长的繁盛景象，可那些花都干巴巴的，色泽昏暗、矮小低垂，并不像是新开的。夏天的江城一片火热，太阳照在人身上，直叫你火辣辣的疼。通常这种时候夏九会跟几个小伙伴跑到家附近的河里去，脱光了衣服玩个痛快。只是玩不过一个钟头玩伴们便都被爹娘领回家了，只有夏九例外。他没有爹娘了。
如今江城到了冬季。古老的村落被皑皑白雪浸染的白茫茫的，孤独的小夏九穿着草鞋在雪地里走。一走一个脚印，一走一个脚印。
“夏九啊，这又要干嘛去？”
“上街去呢！”
“好呀好呀，你啊一次多买一些，这大冷天的来来回回上街该冻坏了。”
“知道了，谢谢沈奶奶！”
夏九答应的很好，脸上的笑容甜甜的，看的沈奶奶也十分宽慰。奶奶又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跑起来的夏九，一边笑一边蹒跚的转身回屋，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好孩子...好孩子...可怜啊...可怜啊。”
2.馒头·伯伯
夏九走了很久终于走到街上了，只是大冬天的街上卖东西的少且都是小铺。拿了几把破旧的长椅，上面架两块因上了年纪而有些裂痕的长木板。这样简陋的几张“小桌”摆在摇摇欲坠的木屋下面，有点屋顶还是用茅草制成的。冬天里因为大雪太重怕被压塌，小铺老板会填几块长木条在茅草下面，虽说好像并没有什么用，但人的心里总归是安慰一些。
“小九，又来买东西啦！”
“是啊大伯，我要四个馒头。”夏九才九岁，声音中依然饱含稚嫩。
“来，给你五个，剩下那个是大伯送你的！”
夏九自然是不答应的，小手连忙伸进袋子里要把馒头拿出来。伯伯伸出长茧的手将他的小手整个盖住，“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要多吃一些才好！快别跟伯伯客气了。”
小九点点头，高兴地从包里拿出四个馒头的钱递了过去。那是几张皱巴巴的五角钱，夏九从三年前买的那双鞋子里翻出来的。
“行啦，快去看看还有什么要买的，这马上就收摊啦。”
“好，谢谢大伯！”
3.蜡烛·婆婆
夏九高兴地从这个摊子踱步到另一个摊子，那是一个杂货摊。一个老大年纪的老婆婆从屋里缓缓走出，夏九两只小眼睛盯着她，只觉过了一个钟头才看她走到摊前。
“婆婆，我想要两根蜡烛。”小九的声音糯糯的，听的婆婆可欢喜了。
“好...好，你等着，婆婆给你拿...”老婆婆拿过面前红纸裹着的一把蜡烛，十分小心的从中取出两根来递给夏九。
“来...拿...拿好了啊。”夏九接过蜡烛，又从包里掏出四角钱来。
蜡烛...馒头...还差点什么呢？夏九一边走一边挠着自己的小脑袋，虽说这些东西他每年都得来买一次，可每次都得忘点什么。夏九想着想着不禁被自己的迷糊样给逗笑了，揣好了手里的东西，他迈着轻快地步子向前走去。
夏九的小脚丫哒哒的，很快就到了卖菜的市场里，小小的身影穿梭在拥挤的摊铺之间，所有人都熟络的同他打招呼。
“小九，早上好啊！”
“夏九，又来买菜啦！”
“早上好，夏九！”
夏九的小脑袋一路点个不停，脸上的微笑也一直保持着标准的样子。
“阿姨，我要两天份的面条。”
“好，你等着啊！”妇女急忙给他称了一块钱的面条，递过去，接过钱，又成了一笔交易呢。妇女脸上的笑更灿烂了。
“这个，还有这个，这个也要。”小九这下停在了卖鸡蛋的地方，他负责挑，老板给他装袋、称斤、算账。依然是如同刚才那般的状况，老板笑着递过鸡蛋，笑着拿过钱，然后送走夏九。
“唔，这下应该都买好了。”夏九满意的提着一堆东西回家去，依然是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脚印。茫茫天地间，徒余一大白。
4.长命·百岁
“可真冷啊。”夏九关上小木门，可冷气还是透过门缝嗖嗖的钻进来。他进了“厨房”，将鸡蛋、面条和馒头放下，然后拿着两根蜡烛走了出去。说起来那厨房不应该称之为厨房，不过是在房间最右边的小角落支起一块板，里面摆上一张破旧的小桌和炉火。不过夏九才九岁，又不能动手做什么大菜来吃，因此厨房的空间和配置对他来说还挺合适。
夏九点起了昨夜燃剩的一节红蜡烛，冻得苍白的小手拥上微弱的烛火，脸上却依然坚强的带着几分笑意。夏九往外面看了看，大概刚过正午吧，唉那还要好久才能吃上“好吃的”，他心里默念着。
晚上八点。冬日暗的早，小夏九忙活了半晌终于做好了晚饭——长寿面、一个水煮蛋，还有...特制馒头蛋糕。没错，今天是夏九的生日。一个只有他自己记住的节日。夏九把生日大餐端上桌，然后郑重地点上新买的两根红烛，双手合十许起愿来：长命百岁，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九九啊，咳咳咳咳”夏九的妈妈躺在床上，惨白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妈妈...妈妈不需要你做什么，只想...咳咳咳...只想你能健康的长大，长...长命百岁啊。”
从三岁到七岁，每年生日夏九都会在床边支起一张桌子，然后在妈妈面前认真的许愿：长命百岁，长命百岁，长命百岁。后来妈妈没了，夏九还是记着妈妈的话且更加意识到了活着的重要性，于是他每年生日都是同样的愿望。
许愿过去了，夏九高兴地把面端过来吃，白白的面白白的汤，连个青菜都没有，看起来似乎有些寡淡。夏九晃晃小脑袋，将旁边的鸡蛋在脑袋上滚了两滚，随即在桌上碰碎，剥壳，扔进面碗，好了！他津津有味的吃起来，屋外风雪大作，吹的木门直晃悠，不时还有几片雪花从窗户飘进来。
5.崔十八
“喵...喵...喵呜”窗外似乎传来几声猫叫，夏九放下碗，竖起耳朵细细的听。“喵...喵”叫声比上次更弱了一些，但夏九确信他听到了。
呼——呼——夏九打开门，外面的风大的惊人，吹起来会发出海啸般的声音。他只伸出半个脑袋往外探，很轻易就看见了窝在门边雪堆上的那只猫。
“喵...喵喵...”小猫兴奋地动了动脑袋，连叫声都尽力变得更加轻快可爱一些。小夏九的心成功被他俘获了，吧嗒吧嗒的跑出去将它抱回房间。
“唔...你怎么会在这里？”小猫被放置在桌上，靠近蜡烛取暖。夏九问了它很多话，当然，小猫没有回答。
过了很久很久，红烛就快燃尽了，夏九连忙把小猫抱进怀里，对它说道：“小猫小猫，我的生日蜡烛要烧完了，我得赶紧把我的蛋糕吃掉！你先到旁边去玩好吗？”
“喵~”
夏九把猫放在地上，可猫并不走，只是蹲在脚边用黑黑的小眼睛渴望的看着它。夏九明白过来，沮丧的敲敲自己的脑袋，“我怎么没想到，你肯定也没吃东西吧！”
他把馒头分了一小块，捏碎放在地上。小猫大口的吃了起来，夏九也大口的吃起来，一个人和一只猫，都愉快的吃了起来。
“小猫...你叫什么名字？”
“喵...”
“喵？这是你的名字吗？”夏九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小猫，这个名字怪怪的，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小猫点了点头，还用它的爪子在夏九的脚上敲了敲算作答应。“嗯...妈妈说我之前是有爸爸的，爸爸姓崔。虽然我没见过他，但他一定跟你一样可爱吧。那你就叫...崔十八？好不好？”
崔十八点了点头，并且跳上夏九的腿表示高兴。
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一起上街，一起在蜡烛边上取暖。夏九和崔十八，他们平淡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只是...
6.夏九和崔十八一起上街了！
夏九和十八又一起上街了，一个人挎着包包，一只猫叼着个小篮子。
“十八十八，你看这个，你喜欢吗？”小猫将篮子放在地上，高兴的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夏九满意地将手中的五彩鱼骨头玩具放入十八的专属篮子，心中因为与十八的默契与日俱增而暗喜。
“阿姨，这个骨头多少钱？”
“两角钱。”
夏九从包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两角钱，递过去的时候动作缓慢而无力，崔十八觉得恍惚间看见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7.雪没化
“十八，这些东西够我们吃好几天了！”夏九高兴地笑着，小十八也欢快地绕着他打圈跑。两个人，噢不，一个人和一只猫又走了很长时间，可好像离那个破旧却温暖的家还有好一段距离。十八转过脑袋看走过的路，惊讶的发现许久之前的爪印竟还没有被大雪覆盖。小小的粉红色爪子一下子将夏九的裤腿勾住，“喵...喵呜！”
夏九停下脚步也向后看去，果然，他们留下的四行脚印依然好好的躺在路上。白雪纷纷扬扬往下落，夏九又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雪花，战战兢兢伸手去摸，雪花并没有化掉。他又将衣袖上的雪捏在一起紧紧握住，依然...没有化。夏九害怕了，弯下腰去将猫紧紧抱在怀里，痛得通红的小手止不住颤抖。
“十八...十八...你说这是怎么了？”
小十八摇了摇脑袋，夏九也摇了摇脑袋。对视三秒后夏九直起身子，小十八也把脑袋从夏九怀里掏出来，二“人”那么静默的站着，冰天雪地，四下无声。
“呼——呼——”风雪忽然变得喧嚣，声音依然是和夏九与十八初见的那个晚上一样振聋发聩。十八突然要在夏九的小手臂上站起来！狂风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十八的两个耳朵直直的立着，即便毫无血色也不敢放下。
“喵...喵...”十八的叫声中充满了恐慌，黑白相间的毛发此刻早已变成雪白。它往回看了看，又转回脑袋看看风的来向，随后迅疾的跳出夏九的怀抱往家的方向奔去。“十八！十八！你等着我！”夏九一路紧追可如何也追不上，大雪已经快到他的脚踝，十八更不必说，此刻已经从一只可爱的猫变成了茫茫雪地中忽隐忽现的雪球。
8.天上没有小鱼干
就这么你跑我追了大概有五分钟，身后的狂风已经掀起暴雪，铺天盖地的往下落。十八尚且可以钻进厚厚的雪层躲避一时，夏九却只能接受暴雪的重击。
一次...两次...十次...夏九无数次倒在雪地里而且终究站不起来了。前面的崔十八连忙转身往回跑，“喵~喵~”小小的声音里满是焦躁和可怜，夏九被它叫醒，翻过身直面头顶的填空。十八于是跳上他的肚子老老实实的趴着，
“呵...呵呵，十八，你的小肚子真暖和。”夏九将猫紧紧框住，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方才不停坠落的大雪竟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下了。他筋疲力尽，仔细而出神的看着天，十八当然只是觉得白茫茫的并没有什么好看，可是夏九看的时间太长了，十八迟疑了许久才不甘心的抬起猫头往上看，想知道那儿是不是有小鱼干。
“喵...”天上当然没有小鱼干，十八叫了一声表示不服。
“喵...”方才没有得到夏九的回应，十八又叫了一声表示不服。
“喵~”夏九依然是沉默以待，十八温柔的叫了一声表示不服。
“喵呜！”十八这次一爪子呼上了夏九的脸表示不服。
夏九终于回过神来了，温柔的看着小十八并且伸手抚摸了它的脑袋。那样开心的微笑，那样高兴的眼神，让此刻快冻成冰雕的十八将近石化。它从夏九肚子上直起身来，深吸一口气，两个前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夏九冰凉的小脸上左拍右打，很快就留下许多可爱的红爪印。
“哈哈，十八，小十八！”夏九好像疯了似的，微微低头，依然那样温柔喜悦的看着小十八。随后他收回了目光，继续将脖子伸直躺的板正。小十八再次带着怀疑的目光抬起头，好吧...天依然和刚才一样没有小鱼干。
9.无陵山
十八再次准备低下头，然而天上忽得一声巨响，竟硬生生开出一个二十几厘米直径的黑洞来！片刻之后那黑洞里射出巨大的光线，将十八和夏九一下吸了进去。那里面是一个悬崖，悬崖前立着一块大石头，依稀只见上书：山无陵三个大字。
夏九抱着十八走上前去仔细辨认，下面果然还有一行小字：山无陵者，生门诀。“生门诀...山无陵...”夏九一边摸着十八的脑袋一边喃喃自语，可十八早就看透了。
“那里，在那里！”十八竟开口说话了！夏九浑身震了一震，十八并未理会，往悬崖相反的方向迅速跑去。“夏九！在这儿！”小夏九虽然愣住了，可步子还是随着十八的召唤往前迈。很快他就看到了一座高山。那山太高了，高到几乎看不见山顶，因此方才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山。
“夏九，你看见山顶了吗？”小猫依然肆无忌惮的开口说话来“恐吓”夏九，“看...看见了。”夏九木然地点点头，小猫得了回应献宝似的又开口了，“山无陵者，生门诀。意思就是让一切变回去的方法就是把这座高山变为平地！”
“这怎么可能呢！”刚刚冷静下来的夏九再次跳脚，对十八的话表示震惊。十八开心的“喵”了一声，跳入夏九怀中蹭了他许久，“喵...喵喵喵呜...喵呜。”夏九对它的这番嚎叫并不感冒，十八这次没有挠他，只是冷静的跳回地上往山脚走去。
10.再见，夏九
“十八，你要做什么？”十八回头了，透着幽光的眼看了夏九很久很久，“喵呜”，十八再次转身，这次夏九没有叫，因为他看见...十八正在慢慢变大。约莫过了一分钟，十八已经从一只小猫变成巨型兽，之所以不称之为巨型猫是因为...十八现在真的太大了，大到夏九着实不能用“猫”这样小巧的字来称呼它。
“嘭！嘭！”巨兽疯狂地撞击着高山，并且很快就落得满身伤痕。不过还好，那座大山好歹落了几块石头聊表安慰。夏九冲上去抱住十八的大腿，就像小猫拉着他的裤腿一样。十八躬身将夏九捧起来放在手心，然后继续往山上撞。
十八最终把山变平了，只是自己千疮百孔血流不断。它躺在地上，又极小心的把夏九放在肚子上，随后左手覆在夏九后背上，右手在地上偷偷敲击，不知道数着什么。
五...四...三...二...一...天空再次开裂，只是这次只有几厘米直径大小。十八对夏九笑一笑，伸手将他托举起来，“不，不要！十八！”夏九终于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紧紧抓住十八的手，“十八！你！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
十八挥了挥右手，将他向上一抛送入黑洞，只片刻时间便被吞噬而去了。
11.余生尽处，一枕黄粱
“十八！不要！十八！”夏九从床上跳了起来，慌乱之间径直从低矮的铺子上跌下，又是一块红肿。
“十八？十八？十...”夏九终于清醒了，看着自己的双手和熟悉的小木屋，他知道，那一切都是梦。
“呼——”门外的风还是一样的大，夏九随意裹上几件旧衣服走了出去，屋外白茫茫的，百里之内不见炊烟。
沈奶奶...李伯伯...孙婆婆...王阿姨...还有崔十八，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夏九为自己这一荒唐的梦境感到羞耻可笑，闭上双眼，两行清泪毫不迟疑的落了下来。“夏九，你这个没人要的傻瓜，你到底在奢望什么啊！”
江城的冬天很凉，泪水还不及落地就冻成冰凌，插入雪地发出清脆声响。夏九拿掉裹着的衣服，静静地靠在门槛上看雪落。看了一会儿，他又闭上双眼听风声。听着听着，他觉得耳边模模糊糊的传来几声呼唤，远远地、轻轻地，喊的是，
“夏九——”
“小九——”
夏九没有睁眼，试图将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听力上，迷迷糊糊的，他发现那好像是沈奶奶的声音。不，这个是李伯伯。这个...是孙婆婆、王阿姨。这个...是我的崔十八。夏九听见他们在喊他，夏九满意地听着，这一听，就听到了雪落满身；这一听，就听到了余生尽头。
12.来世再约
“唉，我的夏九啊，奶奶对不起你！”
“行了阿沈，夏九这前半生无人问津潦倒度日，在最后的日子里，咱们给他这么一个梦，也算是尽力最大的努力了！”大胡子老李慢悠悠的说道。
“是啊是啊，这天命难违，阎王的命令更难为啊！既然阎王爷非说要他此时走，咱们如今已经是尽力了！还是快把他押解回去吧！”白发沈溪也表示赞同。
崔十八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确实，这已经是他们能为这个孩子做的最好的事了。
“夏九，此生予你黄粱一梦，来世要记得，无陵山下与我再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