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上,陆可笙被周周恨铁不成钢地戳着额头,我说你别那么怂好不好?她捂着剧痛的额头,只好一鼓作气推开了包厢的门。
可笙在大家熟络的招呼声里就坐,边漫不经心地答着班长的提问边扫视一圈周围,她有些失望地收回视线,右手边的周周凑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打听过了,薛闵在来的路上。”
同学聚会的地点在A市有名的KTV里,这里收费昂贵,一盘普通的水果拼盘起价两百。平时大家都不是那么奢侈的人,但是班长在群里宣布,薛闵买单。
可笙笑了,眼眶却微红。她倒是忘了,如今的薛闵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贫困潦倒的男同学,而是经济杂志上西装革履万人瞩目的成功人士。
她伸手端起矮桌上的可乐,抠了半天拉环也没抠开,只好默默放回原位。她听着大家的欢声笑语,突然有点融入不进去的感觉。有人将话筒递给她,问她要不要点歌。可笙笑了笑回绝,前一段时间感冒还没好,嗓子嘶哑着呢。
众望所归的人终于在迟到了二十分钟后赶到,他戴着无框眼镜,一身西装正式地仿佛刚从某个重要会议上匆匆赶来。薛闵在大家的起哄声里喝了三杯白酒以示赔罪。
他不再是以前那个阴郁沉闷的少年了,他举手投足间的自信无一不让可笙怅然。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薛闵被班长拉到主位坐下,身边的同学立马好奇地围了上去。
可笙静默地吸着矿泉水,余光状似无意地往一个方向看去。他的五官在旋转灯的照射下时隐时现,映出一张凉薄的唇。可笙记得那张唇的味道,冰冷又炽热。
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可笙提醒自己。她和周周打了个招呼,去了卫生间。卫生间里光亮如昼,一尘不染的镜子里映出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可笙出神地看着,突然想看看自己藏在化妆品下的脸。就像高中一样,什么也不涂的素净的自己。
她打开水龙头,就着水狠狠地擦拭自己的脸。许是力道太大,可笙的眼泪一下子砸了下来。她以为她能做到的,可在见到薛闵的第一眼,她溃不成军。她想冲上去问问他为什么,可终究只敢远远地躲开,在角落里自我舔舐。
可笙给周周发了短信,她打算提前离开。既然决定逃避,可笙妆也懒得补,慢吞吞地走出卫生间。门外靠在墙上等待已久的男人终于走过来,他掐掉燃得差不多的烟,顺手扔进了垃圾桶。
可笙吃惊地看着他,嘴巴微张刚要喊出薛闵两个字,却被狠狠堵住。和十年前的触感一模一样,冰冷又炽热。可笙艰难地昂着头承受着,手指抓紧了他的衣袖。
二
2009年的冬天,可笙随着职位调动的父亲来到了A市。她插班进了高一十二班,被安排在了最后一排。在同龄的女生中,可笙一米六七的身高着实显眼。她来到新班级的第三天,和周边的同学已经混了个熟,但迟迟不见新同桌的身影。
可笙打听过同桌的消息,只得到了“怪胎”两个字的评价。等她见到她的怪胎同桌,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了。穿着洗的发白的T恤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走进教室,他对着可笙的招呼视而不见,专心地低头看书。
可笙撇撇嘴,自讨没趣地转回脑袋。她打开数学课本,百无聊赖地预习起下节课的内容来。遇到不懂的地方,可笙正打算请教一下前排的男生,眼角的余光却忽然落到了薛闵的身上。她看过班级的成绩排名,薛闵当仁不让地位列第一,并且超了第二名二十多分。
可笙戳了戳薛闵的左手臂,她将书推过去,说道,“哎同桌,你给我讲讲吧,这里我看不懂。”
薛闵抬眼看了她一眼,默默地将手臂收回半寸,在草稿纸上继续写写画画,半点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
可笙被他冰冷的眼神吓到了,她讪讪地收回书。前排男生这时回头殷勤地将书拿过去,“来来来,我给你讲。”
可笙感激地朝他一笑。她本对“怪胎”这个形容抱有一定的怀疑,可现在看来,哪怕薛闵不是怪胎,可笙也打算离他远点了。她着实有些害怕他的眼睛,幽幽的危险之极。
所以两天之后,可笙在巷子里看到薛闵被五个男生围攻时,她远远地躲开了。可笙隔着很远的距离望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半抬起的眼皮,可笙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那个眼神含着警告,她立马就扭头跑了。
可笙走出百米之后,还觉得害怕。温室里长到十六岁的女孩子,性格乐观大方,哪里遇到过这样危险的眼神。可她又突然觉得薛闵有点可怜,一对五呢,可能会被揍得很惨的。虽然可笙并不知道薛闵为什么会招惹到这些人。
可笙停下脚步想了想,她毅然地往路口跑去。
这边巷子里,薛闵将书包扔到地上,他淡淡道,“一个个的来,还是一起上。”
五个人对视了一眼,哪里肯轻易放过他,他们一窝蜂地冲上去,拳头腿脚狠狠地砸向薛闵的身上。
薛闵护着头蹲在地上,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单方面的殴打。从初中到现在,这些人一直明里暗里找他的茬,他曾经反抗过,告诉过老师,最终发现在权利和金钱的面前,他就像一只弱小的蝼蚁不值一提。
他一边承受着身上的重击,一边思考着待会要如何隐藏自己的伤口。暴雨骤歇,身上的力道轻了些许,想必他们累了。毕竟这样的活儿,也是很费力气的呢。
薛闵嘲讽地想。
一声暴喝声传来,接着是“哒哒哒”的脚步声。薛闵感觉有双轻柔的手将他扶了起来。
可笙真的吓坏了。她庆幸自己没有赌气跑开,而是去街头拉了两个正在值班的警察来。此时看到薛闵鼻青眼肿,身上还有几个脚印的模样,可笙眼泪都掉下来了。
这得多疼啊。她问道,“薛闵,你没事吧?”
薛闵耷拉着眼,慢吞吞地扫了她一眼。眼前的女孩着急地看着他,一脸担忧。薛闵额头青筋一跳,他拉开女生扶住自己胳膊的手,强撑着站了起来。
三
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对方被教育了一顿赔了医药费,临走时恶狠狠地瞪了薛闵一眼,示意他等着。可笙毫不露怯地反瞪回去,她怒目圆睁,“瞪什么瞪,你们打人还这么嚣张!”
薛闵有些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像炸了毛的狮子般霸气的女孩子前一个小时还对着他的伤口流泪,她紧紧拽着薛闵的衣袖,一边流泪一边重复地问医生,真的不会留疤吧?
她的力道太大,薛闵的衣袖被拽得皱皱巴巴。他皱着眉多次想让她松开,可那句话堵在嘴里怎么也没说出口。医生轻柔地为他的伤口上药,好笑地说道,“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
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笃定他们是兄妹,薛闵有些讽刺地想。看他一身T恤破烂不堪,而可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小公主,两人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兄妹。不过他也懒得反驳,总比误会是情侣要好。
最后是陆可笙的爸爸开着车送他回了家。他是名警察,一听到可笙进了警察局立马解决了手头的任务赶来医院。他对着可笙嘘寒问暖,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不顾薛闵的拒绝将他连拉带推地拽上了自己的车。
车子在路口停下来。可笙好奇地伸出头去看,眼前一片落败的平房,在昏黄的路灯的照映下显得破烂不堪。
可笙的心头有些发酸。她想起薛闵总是一言不发的样子,往日觉得的可怕突然就变成了同情。可笙从窗口里探出脑袋,她朝着薛闵笑得开心,“明天见!薛闵。”
薛闵静默地看着那辆车驶远。一直到再也看不见踪迹了,他才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四
薛闵很快就发现了可笙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每天早上都给薛闵带一杯温热的纯牛奶,哪怕薛闵不喝,她依然坚持不懈。
薛闵的眼神失去了威力,可笙不再怕他。在可笙看来,薛闵家境不好但努力读书,用冷漠来掩盖内心的自卑,作为他的同桌,自己应该加倍地对他好才行。
很快,班上的同学就意识到可笙对薛闵态度的变化,有相熟的女生来问情况,可笙义正言辞地告诉她,“我觉得薛闵很棒啊,我想和他做朋友。”
女生暗搓搓地提醒,“你可小心一点。我初中和他一个学校的,那时候有个女生跟他告白,薛闵超级冷漠地拒绝了。最后那个女生自杀了,幸好家里人发现得及时没有生命危险。这件事情在我们学校闹得可大了,再后来女生就转学了。可薛闵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一点都不内疚。”
可笙听得皱起眉。她反驳,“可是薛闵什么都没有做错啊?他无缘无故被人打扰了生活还承受大家的怀疑谩骂,他不也是受害者吗?”
话音刚落,薛闵走了进来。女生缩了缩脖子,立刻回了自己的座位。可笙垂下头若有所思,过了半晌,她向薛闵的方向推过来一张纸条,上面义正言辞的一行字:薛闵,不要在意别人的说法,我支持你!
薛闵将纸条揉成一团,侧过身子往垃圾桶的方向扔去。可笙反正习惯了他的冷漠,她的本意也只想鼓励薛闵一句,索性鼓鼓嘴干自己的事情去了。她没注意到的是,少年的右手紧紧地攥着,纸团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几乎要将他灼伤。
A市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可笙迎来了她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个寒假。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可笙从最后一个考场出来,她将书包收拾好,笑眯眯地问薛闵,“我爸爸今天不来接我,薛闵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吗?”
他们回家的方向其实南辕北辙,但是可笙还是满怀希望地看着薛闵。薛闵抬眸看她一眼,将书包拉链拉上,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可笙失落地叹口气。薛闵真是个冷漠的人啊,她对他这么好,可是也不能融化他半分。可笙往校园外走去,放假前的学校到处都弥漫着兴奋的氛围,可笙看着大家成双成对地结伴回家,心里隐隐有些羡慕。
自从她表明想要同薛闵做朋友之后,班上同学就不怎么搭理她了。不过可笙也无所谓,她才不想有这样一群不懂是非的朋友呢!
周周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狠狠地拍了下可笙的肩膀,笑着说道:“你就是陆可笙吧?”
可笙吃痛地捂住肩膀,迟疑地点头。
周周一只手已经自来熟地搭上了她的肩,她说,“认识一下吧,我叫周周。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我觉得你很酷,所以我们做好朋友吧。”
她的语气不容拒绝,笑容爽朗大气。可笙几乎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她笑着应声,“好啊。”
她们的家在一个小区,于是一起坐公交车。可笙终于想起来要问她,“你刚才说听说我的什么事情啊?”
“就是你怼了你们班的女生啊。这件事情在高一年级传得还挺开的呢,我早就看她们不顺眼了,自以为自己是正义的一方,整天就想着代表月亮消灭黑暗呢。”
可笙“扑哧”一声被逗笑了。周周跟她一起分享了耳机,两个脑袋凑得很近。公交车里空调开着,可笙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暖和和的,心里也暖洋洋的。她想,这真的是她来到A市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了。
快到她们下车的站台时,周周突然拉下耳机。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将窗子拉开。冷风灌了进来,周围顿时有人轻声抱怨。可此时周周无暇他顾,她拉了拉可深的衣袖,问道,“你看后面那个骑自行车的男生是不是薛闵啊?他是在追这辆公交车吗?”
可笙急忙探过头去。公交车后不远的位置,有个少年穿着早上那件陈旧的棉袄,吃力地顶着寒风踏着车。可笙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开心地想,薛闵追这辆公交车,是因为要送她回家吗?
公交车一停下,可笙立马就冲了出去。周周在后面着急地喊她,却只见可笙飞快地朝薛闵跑了过去。其实薛闵早在不远处见到公交车停下来后,他就掉头准备离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怎么就抽了筋,明明都已经走到了停车棚,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跟上了可笙。
可能是可笙失望的眼神太过明显了吧,薛闵想。他看着那姑娘匆忙下了车,脚一动正打算踩脚踏板,后面的坐凳突然被拽住了。薛闵回头一看,可笙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见他回头,可笙笑容更大了,她问道,“薛闵,你是特地送我回家的吗?”
薛闵将可笙拉住坐凳的手拂开,面无表情地骑车走了。事实上,他的内心早已风起云涌。方才少女笑容满面的模样仍在脑海里呈现,薛闵只感觉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在轰然倒塌。
这次可笙没有拦他,她笑眯眯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少年身姿挺拔,哪怕是骑着自行车,后背也挺得笔直。可笙静静地看着,直到周周追了上来,不怀好意地拍了她一下。可笙这才反应过来,她又一次看着薛闵走神了。
五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班主任在班上发了文理分科表。可笙看了半天,她转头看向薛闵,问道:“你学文还是理啊?”
薛闵低着头没说话,可笙只好探过脑袋自己看。没等她看清楚,就听到讲台上班主任放大的声音,“大家不要被别人的意见左右,按照自己的兴趣和特长填。”可笙只好坐正,她咬着笔头犹豫了半天,终于在理科后面打上了勾。
她想着薛闵应该会是填理科的,毕竟他每次理化生都能接近满分。而可笙自己呢,文理科成绩相差不多,也没对哪一门有特别的兴趣。一想到文科要背的内容可能有很多,可笙还是决定学理科。
分班之后的班级发生了变动,可笙和薛闵还是一个班,她开心地告诉薛闵,可薛闵只默默地看她一眼,也不说话。不过可笙也不计较,她喜滋滋地整理着书包。
等到可以去新班级的时候,可笙对着自己的东西发愁了,她的书有点多,除了厚厚的寒假作业外,还有很多上学期的课外读物。可笙眼巴巴地看向薛闵。
薛闵凝神看了一眼,将她的箱子轻松提起,率先走出门去。可笙连忙跟上去。等到去了新班级,可笙看一眼人员表,才知道周周也被分到了这个班。
因为座位尚未安排,周周理所当然地坐到可笙旁边。可笙犹豫地看向她,小声地说:“周周啊,你可不可以坐我前面?我想和薛闵一起坐。”
周周生无可恋地看向她,可笙无视她的眼神,只朝走进门的薛闵招呼道:“薛闵,我给你占位置啦!”
可薛闵头也不抬地径直走向了角落的独座。周周见状挑挑眉,她说:“可惜人家不领情哎。”她托着腮,“看来你还是只能和我做同桌。认命吧。”
这天放学,可笙让周周先回家,自己将薛闵拦在了车棚。薛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也没要走的动作。可笙叉着腰,气愤地问道:“我给你占了座,你为什么不来?”
薛闵垂下眸,看着地面不说话。可笙气极,“你就不能说句话吗?我跟你坐同桌这么久,你好像还没和我说过话吧?”她说着突然有点委屈,“你这么讨厌我吗?”
薛闵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少女素净的脸上没了往日璀璨的笑容,此刻双目微红,委屈地看着他。薛闵嗫嚅:“没有。”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一下子让可笙的心情明亮起来。她心满意足,也不再纠结他为什么不愿意和自己坐同桌。可笙笑得开心,冲他摆手,“那我回去啦!”
却不成想,少年的声音轻轻从身后传来,“我送你回去吧。”可笙哪里想得到居然一连来了两个惊喜!她雀跃地答,“好呀。”
可笙没有坐公交。薛闵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在她身边,听着身边的女生叽叽喳喳地不停说着话。他浮躁已久的心情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放松,薛闵微微地笑了。
可笙及时捕捉到了这个笑容,哪怕极浅。她兴奋地拽住了薛闵的衣袖,“哇,你居然笑了!”
六
他们的关系在这一天后有了变化。薛闵不再抗拒可笙的接近,他甚至偶尔还会露出笑容来。可笙惊讶地发现,其实薛闵有个虎牙,笑起来格外有少年感。像是长期阴郁在角落里的藤蔓终于有一天遇见了阳光,可笙开心地发现,薛闵的性格逐渐发生了变化。
他在课堂上侃侃而谈,夺得老师的赞赏;他的成绩大幅度上升,在模考里超越了第二名五十多分;有同学问题目他也不再拒绝,奔逸开阔的思维引来很多人敬佩的目光……可笙看着他的变化,十分为他开心。她看到曾经那个自卑阴郁的少年终于走出了过往的阴影,一点一点变得阳光起来。但她时常也有烦心的时候,因为少年的变化,吸引来了很多女生的青睐。薛闵的座位上多了厚厚的一叠情书,慕名而来的女生常常在教室门口谈笑偷看,吵得可笙无法安心。
这天,窗户外又一群女生吵闹着往指着角落里薛闵空着的座位,可笙突然将笔重重地拍在桌上,目光凛冽地瞪着自己的笔盒。
周周的声音幽幽地传来,“你怕不是喜欢上薛闵了吧?”
可笙的心“咯噔”一跳,她下意识地反驳,“怎么可能!”
“别太早反驳,你好好想想吧。”周周慢吞吞地将手中的小说翻页,她“啧啧”摇头感叹,“当局者迷啊。”
可笙沉默了。她回想起这么久来和薛闵的相处,突然意识到周周可能说得是对的。也许在少年迎风而来的时候,她就心动了。可笙纠结地攥紧手指,她小声问道,“那我怎么办呀?”
周周的目光分文不动,仿佛胶在了书页上,“告白呗,还能咋地?”
“被拒绝了多尴尬啊。”
周周猛地叹了口气,将书合上看向可笙。“喜欢就上,你对他来说挺特殊的。成功性百分之八十。难不成你希望有一天别人捷足先登?你现在正近水楼台呢,你都不抢占先机先得月?”
可笙若有所思地垂过头。
于是这天放学之前,可笙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磨磨蹭蹭地收拾好书包,教室里已经空得差不多了。薛闵临走时问她,“要我送你回家吗?”
可笙忙不迭答应。她正愁着不知道找什么借口,薛闵就自己送上了门来。他们走在路边,可笙几次张口,最终状似轻松地说道,“薛闵,我最近看到很多女生给你写情书,还在门口偷看来着。”
“我知道。”薛闵自然地点头,“那你呢?”
可笙被这句话问得发懵,“什么?”
“你是什么想法?”
“我?”可笙撇过头去,“我为你开心啊,这么多人注意到了你的优秀……”
“可我喜欢你。”
可笙停下脚步,瞪圆了眼睛。薛闵站在她身边,耐心地等着她反应过来。
“我的家境不太好,我妈妈生了病,爸爸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就跑了。我得赚钱帮我妈治病。你如果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可能要很久才能让你过上很好的生活。但我会很努力不让你等太久。”
可笙被接二连三的暴击惊得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小声地开口,“我愿意等你。”她的嘴角翘起微微的弧度,目光专注,眼睛亮得惊人。
薛闵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微微笑了。他倏地俯下身去,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可笙的。可笙一下子僵住,嘴唇上的触感稍纵即逝,但她记住了这个吻。他的唇是冰凉的,他的心是炽热的。
七
就像十年前的那个吻一样,可笙忍不住落泪。她的眼泪滑过嘴唇,薛闵清楚地感觉到眼泪是咸的。他将可笙紧紧地抱在怀里,用力地仿佛要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等到可笙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薛闵印下指纹,将门打开,可笙犹豫地立在门口。“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看到可笙谨慎地望着自己,薛闵苦笑,“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可笙慢吞吞地挪到屋里。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屋里的摆设,目光凝在柜台上立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穿着学士服,静静地看向某处。这明显是偷拍的照片,可笙出神地看着。
身后薛闵拿着一杯水走过来,“这是你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偷拍的。”可笙转头看他,泪水早已湿了一脸。她的声音在颤抖,“你当年……为什么……?”
薛闵走上前去,将水杯放在台上。他伸手抹去她的眼泪,轻轻开口,“我那个时候……”
门铃声倏地响起,可笙推开他示意他先去开门。门口那人似乎有些着急,他语速极快地在说话,可笙没听清。薛闵走进来,他眼神专注地落在可笙的脸上,欲言又止,“公司出了些急事要我立刻赶去处理。你愿意等我几天吗?最多一个星期。你想知道什么,等我回来我全都告诉你。”
可笙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他的面容不似年少时没有营养的瘦削,变得坚毅有棱角,只是脸颊处深深地陷了下去。可那双眼睛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变,可笙仿佛回到过去那时候,他认真地问她愿不愿意等他几年,那样期待的眼神,和现在如出一辙。
可笙缓慢地点头,她的眼神含着坚决。“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如果你再次欺骗我……”
“不会有下次。”他立刻应道。“如果你愿意住在这里,大门的密码是你的生日。”他最后深深地看可笙一眼,在助理焦急又不敢催促的眼神中走了出去。
可笙将大门锁上,打了车回家。窗外风景骤逝,可笙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吻之后的第二天,可笙满怀欣喜地去到教室,却见到了薛闵空荡的座位。
她以为他是迟到了,于是等啊等,等到最后一节课快要结束,也没等到他的踪影。周周在上课时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偷偷告诉她,“薛闵退学了。”
可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可周周面容严肃,“是真的,我刚在办公室门口听到班主任亲口说的。”
那晚,可笙翘了最后的十分钟课,夺门而出。她不顾出租车司机高昂的要价,打了车直奔薛闵的家。那一片落败的小区传来阵阵争吵谩骂的声音,还有捂住鼻子都遮掩不住的恶臭。可笙敲响一扇家门,那人眼神讽刺地审视着她,“薛闵?他妈死了,他处理完这件事就跑了。”
可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的家。从那天以后,她再也没听到过薛闵的消息。她的青春才刚开始,又轰然结束。
八
可笙回到和周周合租的房子,周周早就在沙发上坐着,见她进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告诉你一件事。”
可笙安静地坐下,周周犹豫地看了看她的脸色,斟酌着开口。“薛闵生病了。”
“什么病?”可笙皱眉,目光沉沉地看向周周。
“消息来源可靠。但是具体什么病,我也不知道。”
可笙艰难地走回房间,此时她心乱如麻。闹钟转动的声音滴答滴答,吵得她心烦意乱。可笙突然站起来,拎起包快速地出了门。她这一刻,无比地想要见一见薛闵,哪怕是与他有关的东西。
可笙去了薛闵的公寓,空荡荡的公寓里,有着薛闵生活过的痕迹。可笙一点点走过去,卧室、书房、客厅、阳台、厨房、还有一个小小的暗房。可笙推开门,打开安全灯。下一秒,她的视线盯在了墙面上,可笙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唇鼻。她的眼泪潸然落下。
宽大的墙壁前,细绳串着无数张照片,全部与可笙有关。从他离开后到现在,他缺席了可笙十年的生活,又默默地用照片捕捉。可笙突然意识到,当年他的离开,背后可能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可笙缓缓退出去,又去了书房。她的直觉告诉她,在这里她可能会发现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可笙预料地不错,书房办公桌最下层的抽屉里,放着厚厚的一叠资料。可笙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她将纸页翻开。
第一份合订的资料是十年来可笙的动向,日期、事件、地点,无一不细。偶尔还带有薛闵的字迹。可笙触目惊心,过了许久,她继续翻下去。
时针指向了两点,可笙内心难以平静。可笙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一时之间过往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她却觉得承受不住。她将头紧紧地埋在膝盖里,过了许久。可笙从地上起来,她取出纸笔,认真地开始写一封信。
九
薛闵回国的第一件事,是去找可笙。然而周周告诉他,可笙辞职了,“可笙在公寓里留了一封给你的信。”
薛闵马不停蹄地赶回公寓,屋里空荡荡的,窗帘被风吹得四处飘荡,信笺落到了地上。他展开纸,快速地看下去。
可笙说,对不起,我偷看了你书房里的文件。也知道了当年你离开的原因,但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你。请你暂时不要来找我,等我想清楚了我会联系你的。
薛闵仿佛支撑不住,坐到了地上。为了提前赶回来,这五天他几乎没怎么合眼。此时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往事在眼前浮现,他想起那一年他向可笙告白后。他满怀雀跃地回到家,却听到隔壁大婶焦急地告诉他,“你妈妈自杀啦!已经不行了。”
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薛闵走进屋里。明明才四十岁却布满皱纹的一张脸此刻安详地闭着眼,她的手腕处,触目惊心的一道深痕。伤口已经凝固了,她已经不在了。
这个出身富贵的女人,十七岁那年遇到了他英俊却潦倒的父亲。她爱上了这个男人,却遭到了家里的一致反对。他们在一个黑夜私奔,逃到了南方的小镇上。可惜男人生性风流,爱上女人也不过是一时的兴趣。他爱上了别人,离开了。而女人却发现自己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生活的压力、被爱人抛弃的不甘、以及孕期时而不时的痛苦让原本温柔善良的女人一夜之间变了样。
从薛闵出生起,母亲时常有两种样子。她有对他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的时候,但大部分时间是阴郁地看着他。她从不打他,心情愉悦的时候会给他零花钱,可下一秒却用怨恨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他。
小小的少年逐渐长大,他不爱笑,也不与人交流。他在书店里翻烂了相关的心理书籍,终于确定她是患了双相障碍。书中有一句话:双相障碍患者的情绪,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在风暴中起伏涨跌。时而狂热,时而抑郁。
他独来独往、独善其身。却不成想有个叫陆可笙的女孩子倏地闯进了他的生活里,她那么乐观又善良,连他都忍不住想拥有。他默默地因为她改变,逐渐走出过往的阴影。他常常心情激奋夜不能寐,知道母亲自杀的那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屋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
碎片割伤了他的手心,鲜血汩汩地留下,蔓延到地板上。他静默地看着,忽然四肢颤抖抱头流泪。他在那一刻明白了,原来他也生病了。他的振奋激昂不是他的改变,而是双相障碍患者固有的表现。他以为他也可以拥有阳光,可终究只是一场梦罢了。梦里那个言笑晏晏的姑娘,从那一瞬间起,他再也没有资格拥有了。
十
2019年六月的时候,可笙裹上了厚厚的羽绒服。她在新西兰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度过了一段安静祥和的日子。不用去思考那么多,也不用纠结未来该如何。白天的时候,她常坐在民宿的窗边,望着雪落就是一天。
她在傍晚的时候穿得像熊一样走出了院子。地面上薄薄的一层雪,她踩过去,“吱呀”的声响后,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可笙沿着小路随意地走着,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下个转角处,她脚步一顿,有个穿着大衣的男人正用柔软的视线看着她。
那人脸颊瘦削,下颚处坚毅有棱角。可笙仔细地看着他,忽然温柔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