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铸剑师周正接了一个大活。
那天晚上，周正借着昏暗的烛光，正在读一卷上古时期铸剑师留下的竹简。一个蒙面人突然出现在他的书桌前，顿时烛火摇曳，光线黯淡了几分。
庭院的大门紧闭，屋门也关着，周正不知道蒙面人是怎么进来的。周正伸出一只手，拱着放在烛台前，护住摇曳的烛火，另一只手将竹简放下，抬头看着蒙面人，淡淡地问道：“阁下深夜造访，不知何事？”
“请先生磨一把剑。”
蒙面人轻轻侧了一下身子，露出身后背着的宝剑，但没有解下来。蒙面人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身后的宝剑也用黑色的布条缠着，剑跟黑衣和漆黑的夜融为一体。即使用黑色的布条缠着，周正还是看到了剑身露出的黑色微光。
“此等宝剑，铸剑师为什么不亲自磨？”周正问。
“以身殉剑了。”蒙面人说完把身后的剑解了下来，放在周正面前的书桌上。
周正小心翼翼地解开缠在宝剑上的布条，熄灭蜡烛。他看到整个剑身都被黑色的光覆盖着。周正将手掌放在剑身上，一种灼心的痛从掌心传来。
周正说：“说以身殉剑并不准确。”
“那应当是什么？”
“是熬干了心血。此剑及天铁打造，能够铸成已是不易，即使不殉剑也将命不久矣。”
“不愧是天下排名第二的铸剑师，先生眼光和见识非寻常铸剑师可比。”
“有什么用呢？终究是个天下第二罢了。”
“不，先生，您现在是天下第一了，因为曾经的天下第一铸剑师已经以身殉剑。”
“你的意思是……这把剑是他铸造的？”
“正是。”
周正双手捧着宝剑，泪眼朦胧。他的身体忍不住颤抖，最后哭出了声。声音开始很小，后来越来越大，仿佛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孤独地嘶吼。他的哭声撕破了漆黑的夜，扯开了宝剑散发的黑光。剑身微微颤抖，跟周正的嘶吼共鸣。
哭罢。周正说：“这世上，大概只有我还能磨这把剑。”
“请先生费心。这是定金。”说完，蒙面人将一袋黄金放在书桌上。周正将蜡烛重新点亮，他没有看那袋黄金，而是反复端详着那把未磨的宝剑，口中不停地赞叹着不是凡间之物。
蒙面人接着说道：“事后之后再付先生另外一半。”
“给我多长时间？”
“十年。”
“十年之后，如未完成该当如何？
“取回宝剑，并取先生性命。厚葬。”
“期间，我若携剑私逃该当如何？”
“您逃不掉。这十年我们会在暗中保护先生，保证您不受干扰，一心磨剑。”
“如此甚好。我再无杂念。”
蒙面人问：“先生觉得十年可够？”
周正沉吟了片刻，说道：“我想不够。”
“还可以加钱。”
“不是钱的事。”
蒙面人说：“在下会如实禀报家主。先生打算何时开始？”
“现在。”
“先生不挑一个吉日吉时吉地再开始吗？”
“不挑。人磨剑，剑也磨人。人挑吉日吉时吉地，剑可不挑。”
“若先生没有其它吩咐，在下就告辞了，不耽误先生磨剑。”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它叫什么名字？”
“天道。”
说完，蒙面人转身离开了。借着微弱的烛光，周正看到蒙面人转身时腰间挂着的腰牌，那块腰牌是宫里的东西。周正知道，这是蒙面人故意给自己看到的，蒙面人不方便透露自己的身份，又不能不透露自己的身份。这是规矩。
周正举着烛台，用那把尚未开刃的宝剑在墙上刻下了十年之约的日期，然后开始磨那把用天铁打造的神兵。
周正把一天十二个时辰分成两半，六个时辰用来磨剑，另外六个时辰就像往常一样吃饭睡觉读书饮茶，不磨剑的时候他也跟剑待在一起，寸步不离。即使睡觉，他也将剑背在身后。人要磨剑，也得让剑磨。
十年之约到了，剑还没有磨成。
是夜，蒙面人再次造访。隔着百步之远，蒙面人便感受到了强大的剑气。周正的庭院在黑夜里溢出紫色的光。蒙面人刚想靠近，就听到周正大声呵斥：“不要过来，小心伤到自己。哈哈哈哈。”
周正的笑声带着邪魅和狂傲，跟庭院里溢出的紫色的光一样令人心神不宁。蒙面人朝着庭院大喊：“先生，还要多久？”
“啊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阵邪魅的笑。蒙面人听得出周正已经在竭力压制宝剑邪魅之气的反噬。
“十年。十年。”
“先生保重。”
“快走！哈哈哈哈！”
蒙面人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在漆黑的夜里消失了，就像冰雪融化在河水里。周正还在夜里狂笑，不知道到底是他在笑，还是它在笑。
它们笑山河大地，它们笑天下苍生，它们笑爱恨情愁，它们笑悲欢离合，它们笑是非成败，它们笑大梦空空。
二十年之后，周正须发尽白，面如槁木。他拄着拐杖站在庭院里，等着那人前来赴约。蒙面人还是一身夜行衣，使着轻身功夫轻飘飘地落在周正的庭院里。
周正说：“你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三个时辰。”
蒙面人说：“一别十年，我也想早点见到先生，所以没有等到天黑就现身了。”
蒙面人看了一眼比十年前明显苍老的周正，忍不住问：“先生，您的头发……”
“不足挂齿。能磨此等宝剑，理应不惜躯命。”
“先生，不知宝剑现在何处？”
周正举起拐杖指了指不远处的花盆，花盆里斜插着一把铁剑，锈迹斑斑，犹如残剑。剑刃崩裂，缺口遍布，仿佛一把柴刀。
蒙面人满脸困惑，问道：“难道这就是……”
“没错，这就是宝剑天道。”
“天道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天道本来就该这般模样。剑在藏，不在杀，天道如此。”
蒙面人半信半疑，从花盆中拔出天道。天道中蕴含的平静力量瞬间充满他的全身。蒙面人调动真气，向天空用力一挥，剑气摩擦着空气，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划破天边的晚霞。晚霞被劈开，雷声隐隐，由远及近，轰轰隆隆。
“果然是神器。”蒙面人忍不住惊叹。周正面无表情，用空洞的眼神望着天边的夕阳，一言不发。蒙面人将剩下的酬金交到周正手上，又是满满一袋黄金。
在周正接过黄金的刹那，蒙面人一个瞬身绕到周正身后，挥剑斩向周正的脖颈。蒙面人以为此击必杀，但宝剑在距离周正脖颈三寸处停了下来，任凭蒙面人如何调动真气，都无法继续斩下去。
周正淡淡地说道：“人磨剑，剑也磨人。我磨了它二十年，它也磨了我二十年。它成了，我也成了。尘世的刀剑伤不到我。”
蒙面人把剑收了回去，说：“请先生见谅，这一剑无论如何都是要挥出去的。这是规矩。”
“我懂，无情最是帝王家。我死了，这把剑就永远是天下第一剑了。可惜，你们杀不了我。”
“请问如何才能杀死先生？”
“你再磨天道二十年，之后可以拿天道杀我。不过，我已经熬干了心血，恐怕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那就请先生归隐吧，再也不要磨剑了。”说完，蒙面人拿出一个令牌和一份文书交给周正。
“替我谢谢家主。”周正双手接下。
“我们会暗中保护先生，直到先生驾鹤西去。”
“如此甚好。我再无杂念。”
“告辞。”
“保重。”
从那之后，天下第一铸剑师周正归隐田园，种菜养花，不问世事。他磨过锄头，磨过镰刀，磨过铁锹，就是再没磨过宝剑。他打磨农具的时候，经常有小孩子围着看，小孩子问他，为什么不磨得锋利一些。
他说，剑不能磨得太锋利，太锋利了只会伤到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