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
简单的戏台上正站着一个头戴男帽的红衣女人,其曲声细腻、婉转,悲而不伤,软而不侬。
“中状元...中状元...”
她没有继续唱完,嘴里反复念叨着最后几个字。
“世间最好听的就是黄梅戏。”
女孩笃定地说了一句。
“那你为什么要学绘画?”
室友转过头看着她。
“因为大学里没有唱戏专业。”
“戏曲的确好听,可时代早就变了,就拿我来说,只有摇滚跟嘻哈能听得进去,即使休闲也只会听听爵士或者蓝调之类的,戏曲太慢了!一个字都要啊啊半天。”
“现代的人太浮躁,什么都讲究速度与效率,难免会忽略许多美的东西。”
说完,女孩轻叹了一声。
“我很喜欢你唱的‘女驸马’,黄梅戏是吗?”
“嗯!”
“听起来有点像歌谣,不快不慢,节奏刚刚好,人们常说京剧是国粹,可我偏偏听不进去,难道是我的审美出问题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习惯京腔就像爱喝烈酒一样,小调根本满足不了胃口。”
“小贞,你为什么喜欢黄梅戏?”
“因为...因为我生在那个环境里,小的时候,收音机里总放着‘女驸马’,即使听不懂歌词,我也会跟着哼上那么几句,不知不觉就迷上了!”
“那你毕业以后,还会唱戏吗?”
“不知道,希望会吧!”
女孩说完便从床上站了起来。
现在是晚上七点,专业课程都已上完,两人正趴在床上闲聊着。
躺在靠窗铺位上的是罗贞,也就是会唱黄梅戏的那个女孩,年纪约二十上下,头发微卷,显然是做过的,因为室内没有开灯,所以看不清其长相,另外一个女孩留齐肩短发,齐刘海,正趴在枕头上享受着夜晚的清凉。
相比而言,罗贞的声音比较清脆,室友的则略显沙哑。
“是个女孩!”
说话的女人很沮丧,语气中似乎还带着点懊恼。
“女孩也好,将来会是父母的小棉袄。”
男人接到通知,立马开始圆场,嘴里说着满意,可眉头却蹙在了一起。
人人都说女儿是小棉袄,可她偏偏生在温暖的南方。
他是罗贞的父亲,当然在没取名前,应该说年轻男人是她的父亲。
她的名字是在满月后起的,因为母亲喜欢黄梅戏,其中最爱的曲目就是【女驸马】,故事中的女主角名叫冯素珍,湖北襄阳人,为了救出含冤入狱的爱人李兆廷,她大胆换上一身男装,独自赴京赶考,最后又意外中了状元,承蒙皇恩,御封驸马,趁着与公主大婚的日子,她将真相全部说出,最后跟李兆廷终成眷属。
故事讲完,似乎跟罗贞这个名字没有多大关系。
她的母亲喜爱女主角,然后一厢情愿地从中取出一个字做女儿的名,听起来合情合理,可不巧的是这个贞字恰好来自一个女扮男装的角色,名字里一旦有了男相,难免不会让人联想到本地的习俗,那就是:女儿无用。
即使她的父亲接受,母亲却很愤怒,为什么呢?因为受委屈的只能是生育者。
生第二胎的时候,噩耗再度传来,还是女儿。
罗贞的妹妹取名为罗素,一个贞,一个素,加起来就是素珍——冯素珍——那个身穿红色锦袍的女驸马的名字。
因为两个都是女儿,她的父母不得不低着头走路。
在外面,夫妻二人一起受委屈,在家里,则是她的母亲承受所有屈辱,有时候,父亲还会忍不住动手,但力道不是很重,母亲默默忍受着,只有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会对着女儿们大骂几句。
“再生一个吧!”
“就是,趁着年轻,没有儿子怎么行!”
“闺女可以送出去一个,好养活。”
如果你出生在千禧年以前,这种事非常普遍,即使到了今天,很多地方都仍未开化。
人们根本不知道达尔文,也不了解孟德尔的遗传定律,人们只知道“杂交水稻之父”袁老,因为他种出了更多粮食,却始终不懂得一个道理——人跟植物是一样的,新生儿的性别完全随机,这是自然界的绝对法则。
她的母亲至死都没有等到这一天,等到人们不再重男轻女,女儿变得更受欢迎的那一天,她本可以笑着过完一生的。
罗贞生的漂亮,瓜子脸,大眼睛,眉毛细长而不稀疏,皮肤算得上白皙;相比于高挑的姐姐,妹妹则是另一种美丽,她可爱、善良,五官与罗贞相似,整个人更显纤弱。
在罗贞十五岁那年,她的母亲就去世了,根据医院的说法,她是积郁而死的,那个时候,没什么人懂得心理学以及精神分析,同时也不可能理解精神与肉体的关系,当一个人总是处于低迷、失落、压抑的状态时,身体就一定会跟着遭殃。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啊!”
十五岁的罗贞在家里唱着戏。
“我也曾赴过琼...琼...”
一旁的妹妹开始搭戏。
“琼林宴!”
她提醒一句。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罩...罩...罩...”
妹妹再次忘词。
“婵娟!”
“罩婵娟啊!”
唱完,两个人开始大笑起来。
“姐姐,这一段我都记不住,咱们不要唱了吧!”
罗素比罗贞小两岁,平时很喜欢跟姐姐撒娇。
“那你把这一段练好。”
“嗯。”
她们的母亲于三个月前去世,一开始,姐妹俩似乎没有任何感觉,葬礼上,也都没哭,直到很久以后,学校的表格单上出现了一栏:
“母亲姓名:_______ 职业________电话号码_______”
看着别人全部写满,罗贞手中的笔突然颤抖起来,她这才想起母亲不在了,那个整天沉默寡言,只会洗衣做饭的女人不在了!她的去世意味着什么?罗贞怎么都想不通。
“为什么她死的时候我一点也不难过,难道她不是我的母亲,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吗?可为什么她总喜欢用怨恨的眼神看着我跟妹妹,我们俩到底做错了什么?或者说,是她错了?”
她一边想,一边在母亲那一栏划下了几道斜杠,这几条线就是关于她母亲的全部。
“老爸,您是怎么跟妈妈认识的?”
十八岁那年,罗贞趁着假期回到了家里。
“挺无聊的,不说了!”
父亲似乎想说,却欲言又止。
“说嘛!亲爱的老爸!”
罗贞一向性格沉稳,此时竟也学着妹妹撒起娇来。
“好,你去把妹妹叫来。”
父亲摘下眼镜,放下报纸,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
他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但看上去却像是五十六,妻子死后,他一个人抚养女儿,白天上班,晚上还要送外卖或者摆摊,生活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
没一会,罗贞就拉着妹妹走了出来,两人分别坐在父亲一侧。
“她来自曲艺世家,很会唱戏,而我只是个粗人,什么都不懂,记得是在二十六岁那年,我偶然得到一张戏园的票,于是就按照地址来到表演厅,大概等了半个小时,幕布才正式拉开,一开始,我险些睡着,如果真是那样,可能就没有你们了!哈哈哈...”
“老爸!”
女孩们同时表示不满。
“言归正传,前面的三幕戏都很普通,有老生、小丑、花旦,反正听得提不起精神,直到她出现,我才坐直身子,记得当时的曲目是‘女驸马’,而她则刚好扮演女驸马,一身红装,头戴长翎帽,脸上几乎没有化妆,就是那个时候,我喜欢上她了,后面追了很久才追到,然后就结婚,先有你,再有了你。”
父亲在结尾的部分特意指了指两个女儿。
“那妈妈为什么会放弃唱戏?”
罗素似乎来了兴趣。
“因为要照顾你们!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年,她就离开了剧团,那时候小贞才三个月。”
“难道您不支持她吗?”
“我支持有什么用,她身子不便,我必须得出去赚钱,女人就是这样,除了事业就只剩生儿育女了!很多时候,只能二选一。”
“可妈妈总是显得很不开心,为什么?”
这个问题一直是罗贞心中的结。
“因为你们俩都是女儿身,十几年前,整个社会都很保守,人们遵循着几千年来的老传统,重男轻女,所以才会这么落后,即使到了工业社会,还是这样。”
“老爸,说实话,您有没有嫌弃过我们。”
罗贞用手指指自己,然后又指了指妹妹。
“有,说这话我很惭愧,可很多时候,人的偏见都是会传染的,我希望你们能理解,过去的就过去了,老爸唯一的希望就是看到你们幸福,然后我就能安安静静地去了!”
“别胡说,您还不到五十呢!”
罗素有些生气。
“好!不胡说,你们把我的收音机拿来,我要听‘女驸马’。”
“我手机里就有。”
罗贞正要打开手机,父亲一把拦下。
“不,我要听收音机!”
“以前怎么不见您听戏?”
妹妹的表情很困惑。
“生活不易,我的爱好早就被忘光了,今天听你们一说,又突然想起来了!快去拿!”
没一会,屋子里就响起了一阵戏曲的声音:
“...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我考状元不为,作高官,为了多情的李公子,夫妻恩爱花儿好,月儿圆啊。”
毕业后,罗贞先是学了一年多的舞蹈,之后又开始做形体老师,但都不长久。
“爸,我想去戏园!”
临辞职前,她还是跟父亲说了。
“你做什么,爸都支持你。”
“爸!”
罗贞轻喊一声,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戏台上的红衣女人犹豫很久,然后才继续唱下去。
“...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我考状元不为作高官,为了多情的李公子,夫妻恩爱花儿好月儿圆啊!”
罗贞一边唱戏,一边起舞,因为有古典舞的功底,整体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在过去,人们只是唱黄梅,而她却是在舞黄梅。
后来,她组建了一个戏班,从此开始教唱戏,除了【女驸马】,还有类似于【天仙配】【牛郎织女】【夫妻观灯】等更多经典的剧目。
“想要唱好黄梅,就要坚持练习,同时还得忍受不断重复的痛苦,当你能一口气唱到结尾的时候,就差不多成功了!如果有兴趣,可以找我来学习舞蹈。”
罗贞正上着课,旁边围了一圈学生。
“老师,您单身吗?我想追您!”
不知哪个男孩如此淘气,听到后,教室里的人都笑了起来。